在码头干活的苦力,每天由大棚马车接送。
一是便于集中管理,另一个原因是方便抽头----每个苦力必须缴纳当日所得的五成,方能在码头上干活。
五成,虽残酷,但没人敢反抗,平民活着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棚车一次可以拉近五百人,那是一个营的人数,有时候急行军,军队也用过这种方式。
祁明太累了,一上车便靠在挡板上睡着了,还打了呼噜,虽然车内肮脏腥臭。
下车时他被人踹了一脚才醒过来。
今天,祁明没有直接回柳叶巷,而是绕道去了趟集市,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祁芳和奶奶都没吃饭,等着他。
饭菜很普通,金黄的窝头、清可鉴人的稀粥还有一盘碧绿的青菜,它们散发出食物的香甜和温暖。
这让祁明有些感动。
快一个月的朝夕相处,祁明突然痛苦地发现自己的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不怕死和冷酷无情是两回事。
后者有时会更难,因为感情是人的标志。
祁奶奶眼盲耳背,她还真就相信了孙女善意的谎言,并尽其所能地照顾这个顶替的孙子。
那无微不至的关怀,犹如温润的水滴,滴在少年冰冷的心上。
祁芳跟那些善良的邻居也都打好了招呼,让他们帮忙维持这个骗局。
“拿去。”祁明没看祁芳,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什么?”祁芳接下,疑惑地问。她早就看见他带了东西回来。
“布,你做身女孩的衣服。”
“……不用,我这样穿都习惯了,舒服。”
“永远这样穿下去吗?”
祁芳怔了怔,她突然想到亲哥哥也曾说过同样的话:难不成你还想永远这样穿下去,穿着百家衣嫁人?
亲哥哥给过她钱,她原本也打算去买布做衣服的,但没舍得,在市场上转了一圈,最后拎回家一刀鹿肉。
一家人,已经半年没见过荤腥了,哥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想着给他补补。
想起这些,祁芳有点难过,没吭声。
祁明会错意,补充,“我帮隔壁邱大妈劈柴,你明天把布料拿去,她答应给你做。”
祁芳突然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个可不能算在那二十枚银币里噢!”
“不算!”祁明瞪了妹妹一眼,粗声道。
“你们在说什么呀,什么不算?”祁奶奶终于听清了一句。
“奶奶……哥哥说……明天……抓几条……嫣兰河的……鲤鱼,开开荤!”祁芳凑到奶奶耳朵边,一句一顿地喊。
说完,冲祁明吐了吐舌头。
“好好好,明儿,你要小心河里面的蛟人,听说他们凶得很,你千万不要和他们起争执!”
奶奶说着夹了一颗酱豆递给祁明,祁明赶紧把碗伸过去,老人的筷子碰到碗沿,一松,那豆子就落进碗里。
酱豆搁了油,是稀罕的食物,老人舍不得吃,总是留给孙子。
祁明也如法炮制,贴到奶奶耳边,大声喊:知道了!
母亲的簪子保住了房子,虽说徒有四壁,但也是个家。余下的三十枚银币还了经年欠下的债,还余了一些。
祁奶奶打算用这笔钱修葺一下房子,再给祁明娶妻。
救“哥哥”额外花去的二十枚银币,祁芳谎称是狱吏提了价,奶奶也深信不疑。
二十枚银币是个大数目,少年就是为了还债才留下的。
他不知道得还多久,更不知道还完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个约定,似乎只是他苟活于世的借口。
世事往往如此:你为了某个明确的目标而去做一件事,可在做这件事的过程中,你的目标却悄悄地发生了转移。
次日,在码头干活的间隙,祁明和一个叫黑娃的少年来到嫣兰河畔的芦苇荡。
黑娃也住在柳叶巷,比祁明小两岁,皮肤黝黑,眼虽小,但炯炯有神。
两人天天同来同往,自然熟悉。
“祁明哥,这芦苇荡里都是些小鱼小虾,那些蛟人看不上,不会来!”黑娃嘴上这样说,还是谨慎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在“安煦”,那个天晟国北部的山村,有一座像天空一样湛蓝的湖泊,祁明经常去那玩水,谙熟水性。
他甚至练就了一手徒手捉鱼的绝活……他永远忘不了那次潜在水底故意不起来,岸上青瞳伤心欲绝、眼泪汪汪的样子。
青瞳的眼里也有一片湖水,澄清碧绿,他想一辈子在那里游弋。
祁明要去抓鱼,就像在故乡的湖泊里一样,他才不惧怕什么蛟人。
黑娃还在小心翼翼选择从哪下水,祁明早已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在水里,祁明感觉痛快、自由,上一次感受到这种美好的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祁明游出了芦苇荡,游向嫣兰河的深处,直到被一条巨型的楼船拦住了去路,他才恍然想起,这并不是在故乡的湖泊,而岸上也没有青瞳等待的倩影。
他的幻觉被击碎了,他发出了凄厉的呼号,那痛苦的声浪,似乎令流云止步。
一只低空盘旋的白头老鹰听见这呼号,也鸣叫一声,回应。
回去的路上,黑娃的手上提溜着两条有着彩虹般斑斓胡须的红鲤。
刚入巷口,一个身体健壮的青年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此人是一阶武者,因为腿残了被边军淘汰回来,得了一笔抚恤,但好逸恶劳,最后沦落到码头讨生活。
武者沦落与平民为伍的也不在少数,尤其是战乱频繁的年代,军队会有大量的低阶武者被清除出去。
武者只有三阶以上,才有俸禄可领,才可做官。
武者至三阶是什么概念?
力三牛,精六艺。
力三牛,即臂力可托举三头牛的重量,牛有规制,一千两百斤为准,三牛,也就是三千六百斤的重量。
精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能。其中最看中的是射和御,也就是射箭和骑马的能力,其余四种多被忽略,只有入修者境后才被要求研习。
具体说来,三阶武者,一人可敌成年平民男子三十人,力可拔碗柳,拳可破卵石。
当然,这些能力在修者眼力不值一提。
这个残腿的一阶武者的武力值,对于普通平民来说还是很恐怖的。
所以祁明和黑娃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时那个舌长如蜥蜴的癞头窜了出来,叉腰站在残腿武者身边。
“大哥,看来咱们今晚有鱼吃了,嫣兰河的大鲤鱼,再整一斤老白干……”癞头说着放出舌头吱一声舔了圈嘴巴,补充,“爽呆了!”
“蠢货,花生米和猪头肉还没着落咧!”残腿掼了下小弟的头。
癞头于是走上一步,伸出手,“怎么着,把今天的工钱拿来吧!”
残腿靠着过人的臂力,收了几个小弟,在码头专干敲诈勒索的事儿,祁明早就有所耳闻。
“该交的,我们都交过了,凭什么?”祁明镇定下来,眼神如刀。
“呦呵,没想到呀,还是根硬骨头!”
癞头冷笑,佯装回头看残腿,突然就是一个后摆腿,直击祁明面门。
祁明反应快,一偏头,躲过了。
癞头一击不成,还差点摔跤,恼羞成怒,攥紧拳头,又要上。
黑娃见状,赶紧上前拦住正欲应战祁明。
“不就是花生米和猪头肉吗,没问题,咱们孝敬柳爷……”
残腿姓柳,码头上的苦力都尊称他柳爷。
黑娃说着就掏钱,但手被人死死摁住了。
“休想,我就是喂狗也不会便宜你们。”
静,死寂!
“癞子,让开!”
残腿柳爷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