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的召唤 ( )
- 时代是石磨
- 台北太阳
- 3535字
- 2019-05-06 10:31:03
尚未完成大學學業的月娘,被愛情沖昏了頭,金門戰鬥營結束回家之後,與瓊林帥哥三、五封書信往返,竟鬧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家庭革命,她不顧父親反對,毅然決定跟了自己心愛的男人,糊里糊塗嫁入金門瓊林蔡家。月娘在追隨真愛、抓住幸福?或者做個孝順女兒,陪伴父親,終生不嫁?兩難之間,她選擇了做個勇敢的愛情烈士。
臺北中山北路月娘家,豪華的巨型吊燈在這個金碧輝煌的大廳半空張牙舞爪,燈光透過水晶折射,讓人感覺熾烈的光焰似劍,肅殺之氣自四面圍攏過來,月娘一反平常柔弱乖巧的個性,與父親激烈抗爭。家中總管張媽在一旁為父親拍背順氣兒,場面像燒滾了的油鍋,隨時會炸開來。
「小姐,張媽求求您,您就少說兩句吧!您這是惹老爺傷心啊!老爺血壓高、有心臟病,您這樣跟他吵,會要老爺的命……」張媽心裡急壞了,口中叨叨絮絮的勸月娘。
做父親的伸長右手截斷張媽的話:「讓她說,讓她說,我今天倒要看看咱們家這個丫頭片子,要造哪門子反?」「妳三歲死了娘,是誰把妳捧在手掌心?愛妳、呵護妳。是誰?擔心娶了後媽會讓妳受委屈,是誰為了妳決定守一輩子獨身的?在這世上我是妳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啊!」他越說越激動,越激動越喘得厲害。張媽趕緊前胸後背拍撫揉搓,兩隻手忙得像要打結似的,惹得人眼花。
「妳大學還沒唸完,說好了畢業後要送妳到奧地利深造,妳不是答應過爸爸,會成為一位優秀的音樂家,會完成妳媽媽未完成的志業?」
月娘抽搐著,哭紅了一雙大眼睛直盯著父親,向他吐露心裡話:「爸,我不要去奧地利深造,雖然我也喜歡音樂,但我根本不想讀音樂系,長時間練琴,讓我覺得相當痛苦。其實,我只是不想傷您的心,才答應您要承襲媽媽的遺志,成為音樂家的。可我真的不懂,為甚麼媽媽留下來的『史坦威鋼琴』和『瓜奈里小提琴』都要變成我的責任?為甚麼您非要把我變成媽媽?」
「您最疼我,最愛我,我都知道,為了我,您不再娶後媽,我也很感激您。可我也好愛您啊!您應該知道的。我現在要跟我心愛的男人結婚,並不表示我以後就不愛您了呀!」
「妳—妳不要臉。虧妳說得這麼自然,跟妳心愛的男—人。我把妳養大了,妳現在外頭有了年輕男人,就不要家裡這個老男人啦?」話一出口,便歇斯底里地雙手死命揪扯自己的耳朵,約莫是覺得自己對女兒說了太露骨的話了,失了一個父親該有的分際,一時羞怒交加,才造成情緒及行為失控、發瘋癲。月娘一陣錯愕,張媽也嚇傻了,停了幾秒鐘才伸手去拉她老爺,哇哇大叫起來:「老爺—老爺—我的老天爺啊!小姐—老爺—」
「爸—不要這樣—」月娘拉不住父親,張媽也制止不了,這為父的,氣頭上使勁推拒張媽和女兒的拉扯,張媽體格還壯些,只退開幾步,險些要跌倒,但總算自己把腳步穩住了。月娘纖弱,一向血壓低,她被父親一推,踉蹌斜摔向大廳左側,撞上白色鑲金的大圓柱,跌倒在地板上。
張媽驚慌,趕緊跑近月娘,大聲喊叫:「小姐—小姐—老爺—小姐她撞破頭啦!」
父親一聽女兒撞破頭,突然停下瘋癲,也衝向女兒,俯身一把抱住她,殷殷叫喚她的名字:「月娘—月娘—我的心肝寶貝喲!我不是故意要把妳推倒的啊!」
「張媽,快打電話叫救護車。」月娘的父親急呼呼叫張媽打電話。張媽回話:「我打電話請我們家庭醫師楊大夫過來吧?請他最快、也最了解小姐的身體狀況。」
月娘說:「不用了。不要緊的。我想跟爸爸講話。」
月娘蜷縮在父親懷裡,擡起臉望著父親,用微弱的氣音說:「爸—爸—我知道我真的很不孝,我要嫁到金門去,惹您生這麼大的氣。嗚嗚……爸—可不可以請您成全我們?」月娘的父親並不答話。
她又說:「爸—不管我和媽媽長得再像,我畢竟不是媽媽,我是您的女兒呀!女兒長大了就該要嫁人,不是嗎?您心裡應該很清楚,總會有這麼一天,我必須離開家的,不管我是嫁給誰,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個家陪著您,陪到有一天,您走了,我孤孤單單一個人該怎麼過?」「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失落的父親坐在地上兩眼發直,摟著懷中即將不屬於他的寶貝,掉了魂似的,搖來晃去。張媽在一旁用衣袖偷偷抹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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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月娘嫁到瓊林,夫家一家子每天都要外出幹活兒。婆婆剖蚵、撿海螺,公公和先生的任務是下海撈蝦、抓蟹,上山砍柴,還要養豬、養雞、種地瓜、種花生……。他們家還有一個從不搭理人的小侄子啞狗憨仔,是大哥的兒子,幾年前大哥不知怎麼在海邊淹死,大嫂承受不住喪夫的打擊,在後院不遠處一個防空洞裡,喝農藥自殺身亡了。
月娘從豪門千金一夜之間變成離島小村的村婦,嫁入一個怪怪的家庭,她有些膽怯了,但也沒有回頭的路可走,只有硬著頭皮向前闖。撿海螺的活兒對月娘來說倒還能勝任,但跟著婆婆學習剖蚵,就顯得笨手笨腳了,婆婆有些嫌棄她,時常會講些挖苦的話,日子在清苦貧乏中一天一天磨蹭著過。公公倒是對這個媳婦疼愛有加,婆婆常為此生氣,罵自己丈夫:「死老鬼」、「老不修」、「逞盛新婦」…。時常跟老翁吵鬧不休,甚至把氣又出在兒媳婦身上。月娘得處處陪小心,這樣的壓力讓她變得很憂鬱,她先生雖看在眼裡,卻從來不替她說句維護的話,任由婆婆對她亂發脾氣,事後也不曾說幾句貼心話安慰她。
金門的夜晚特別沉靜,月娘在床上翻來覆去,先生早已經睡熟了,只剩她清醒著,半夜裡,她時常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小小的嘆息聲;還有,連月娘自己都不相信,她耳邊偶爾會傳來那一支屬於年少的、屬於娘家的——海頓的〈小夜曲〉,這樂曲,讓月娘成了一隻貓頭鷹,越夜越清醒,金門的夜,彷彿特別的漫長……。
嫁到瓊林的第二年,月娘與夫婿的愛情結晶匆匆來報到,小女娃兒長得好可愛,臉蛋兒圓鼓鼓的,左邊臉頰還有一個酒窩,笑起來的樣子好甜美。月娘懷抱著小女兒,端視著她睡夢中的微笑,那個單酒窩在左臉頰上凹了一小塊,讓她聯想到夫婿送她的那一球缺了一小塊的「碗青」,為了紀念「碗青」這愛的信物,月娘建議幫女兒取名「婉青」。夫家是傳統的金門人家庭,非常重男輕女,對於為這個不太受歡迎的女娃兒取甚麼名字,自然不會有誰特別在意,叫她阿珠、阿花、阿美,都行。所以月娘幫她取名婉青就婉青吧!總之,這個家因為婉青的突然加入,這個小動物隨時都張著嘴嗷嗷待哺,月娘母乳不足,得以米糊幫襯餵食,讓全家原本就不容易的生活,變得更加艱困,每個人都灰頭土臉。
想想這月娘從一個大女孩嫁為人婦,如今又升格當了母親,責任、壓力一下子都堆上她的肩頭。公公婆婆又時常為了媳婦沒能生個孫子哀聲嘆氣,尤其是婆婆,特別不喜歡女孩子,總嫌棄家裡這個小孫女愛哭,哭得叫人心慌意亂,婆婆就遷怒安安靜靜杵在屋子角落的小侄子,朝他罵兩句,有時候更氣不過,也會指著月娘的肚子再罵兩句,責怪她生不出男孩子。月娘跟家裡這個小侄子一樣,全當作沒聽見,一切都逆來順受;在這一塊陌生的土地上,在這樣一個格格不入的家中,枯索度日。
她時常偷偷地想念父親,不知道他老人家身體可好?也想念張媽,張媽是她的奶媽,從小像親娘一樣照顧月娘,現在都失聯了,她心裡覺得對不起父親,也對不起張媽。當時,她負氣離開那個家,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腳上的紅色小高跟鞋、一個隨身小皮包,裡頭一個皮夾帶了身分證和四千塊錢,還有戰鬥營結訓前一晚,她現在的夫婿送給她的球形黃泥團——碗青,所以,她可以算是空著手走進夫家大門的,這也是婆婆不喜歡月娘的主要原因。
婆婆常對鄰居抱怨:「無代無誌娶這箍北婆仔,講話聽攏無啦!比阮厝內面那個啞狗憨仔擱卡氣魯喔!」。
「本來阮後生要娶這箍有錢人查某囝做某,我足歡喜咧!我想伊加減嘛會凍帶淡薄嫁妝過來阮厝,阮一家夥日子都會卡好過。誰知影伊比我三個散赤查某囝擱卡不如,阮大查某囝嫁去中蘭,囝婿真有孝喔!第二查某囝嫁在古寧頭,常常會帶番籤、蚵乾轉來給我吃。細漢查某囝嫁陽翟的輔導長,有時陣還擱會帶土豆、饅頭、鳳梨罐……轉來後頭厝咧!啊哪這箍北婆仔,雙手空空無半項啦!一箍人光溜溜入門啦!……」。
月娘似懂非懂的聽在耳朵裡,心中總是覺得委屈,也覺得自己無法融入這個家庭,感覺好孤單。可是,人的感覺往往也不可靠,會變來變去的,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並不真的那麼孤單。因為,家裡有個跟她處境差不多的小侄子啞狗憨仔,她和他被婆婆咒罵的時候,常會偷偷交換一個相互理解的眼神,暗暗在心裡支持對方一下。他們倆的眼神一觸即收,又彷彿是兩股同極性的電流瞬間撞擊,「啪」一聲就跳開;月娘和啞狗憨仔之間,這種看似很淡、很細微的小小互動,其實在心裡頭感覺是極奇妙的,像是一支吃了敗仗的軍隊,唯二的倖存者,在敵人的凌辱之下,表面上看兩個人各關在各的牢房,但敵人看不見的兩顆心,卻是緊緊地連結在一起,兩個人有著別人看不出來的默契,彼此挺著,心是熱的,血也是熱的。這可以算是革命情感吧?很珍貴的。此外,月娘還有一個愛哭的女兒小婉青,月娘抱著她,看她張著大嘴:「哇─哇─哇哇哇—哇……」哭個不停、吵鬧不休,這樣就更不覺得孤單了。想到這兒,月娘嘴角拉扯了一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