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锅「番签撒米」馊了 ( )

黃長貴從月娘父親家離開以後,他告訴月娘,她父親要她先帶著婉青回家去。但幾個月過去,月娘始終沒有回家與父親和張媽見面。

某一天下午,月娘的父親主動連絡黃長貴,請他上家裡來晚餐,想跟他深談。黃長貴如約而來,一起用過晚餐之後,兩人就到老先生書房去談話。

老先生問黃長貴:「黃先生,你今年幾歲了?」

黃長貴回答:「您就叫我長貴吧!伯父,我今年四十一歲。肖虎的。」

老先生:「月娘也肖虎,你大她整整十二歲。」

「是。」黃長貴從容回答。

老先生問:「你覺得月娘喜歡你嗎?她真的願意嫁給你?」

「是的。」黃長貴回答。

老先生笑了:「你這麼有把握?」

黃長貴:「是的。伯父。」

老先生:「你認為—你能給月娘她們母女幸福嗎?」

黃長貴態度篤定地回答:「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照顧好月娘和小婉青。伯父,請您相信我。」

老先生嘆了一口氣說:「七年前,我就是相信月娘找到了真正的幸福,所以,才放手讓她一個人去飛。但是,七年後的今天,事實證明,月娘當初的選擇是錯的,而且錯得離譜。唉!黃先生,你倒說說看,她這次能找到真正的幸福嗎?說實話,我很難再輕易相信,月娘拖個女兒跟著你,真能幸福?」

黃長貴:「伯父,您的意思是……?」

老先生:「好吧!那我就直說了。你娶了月娘之後,只靠你一個中校位階的薪俸,要養活你自己、養活月娘和孩子,恐怕日子是相當難過的喔!請問你拿甚麼能給她們幸福呢?」

「伯父,幸福不是完全建立在金錢之上的。」黃長貴試圖辯解。

老先生立刻接著說:「不完全,但是大部份還是得仰仗金錢幫襯著。不是嗎?」

「要不然,月娘她第一次婚姻也就不會破碎了。」

「實際一點吧!畢竟,以你現在的年紀,應該早已過了愛情萬歲,那種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崇拜階段了吧?」

黃長貴:「月娘婚姻之所以失敗,伯父您至少要負一半責任,我這麼說,您同意嗎?」

老先生一臉錯愕:「我?要負一半責任?笑話。我負甚麼責任?是她自己決定要放棄學業,放棄好日子,遠嫁金門的。」

黃長貴態度相當誠懇,他認真大膽地直說:「月娘隻身嫁入夫家,她沒有娘家做靠山,伯父您沒有給過她任何精神支持,或者物質上的援助。您明知道她夫家的情況不好,月娘嫁過去,日子一定不好過的。但是,伯父您居然忍心完全不顧念父女之情,讓她一個人走進苦難。在我看來,月娘她之所以遭婆婆與夫婿見棄,遭鄰人欺侮,就是因為沒有娘家支持。她一個弱女子,被迫帶著女兒流離失所,受苦受難,主要就是因為您早早已經放棄她了,您不要她這個女兒了。」

老先生氣憤憤地搶白:「豈有此理!月娘婚姻失敗,得不到幸福,要算到我頭上來,這太牽強了吧?黃先生。」

黃長貴:「不牽強。伯父您口口聲聲說您最疼愛月娘,但是,當月娘決定要嫁作金門媳婦,您便硬著心腸放棄她,讓月娘身上只帶著四千塊錢遠走金門。事後,這麼多年過去,您對她不聞不問,不管她是生是死。月娘被婆婆趕出家門,帶著女兒窩在瓊林海邊一座廢棄的碉堡裡,那種日子,她跟婉青是怎麼熬過來的,您知道嗎?伯父,您家大業大,有沒有想到過,該去一趟金門找自己的女兒,看看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需要您幫助呢?」

黃長貴越講越激動:「沒錯,我每個月的薪俸是不多,但我有一顆愛月娘和小婉青的心。我自己少吃、少喝都無所謂,我會全心全力照顧好她們母女。」

老先生被黃長貴的話震懾了:「當年,是月娘她不要我的。她心裡有了金門那個年輕男人,就不要我這個老爸爸了。」他坐在輪椅上,垂著頭嘆氣:「月娘離開家以後,不多久,我就中風了。」書房裡一片寂靜,兩個男人各自有著自己濃濃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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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長貴新到任的工作單位是國防大學軍事學院陸軍指揮參謀學部,除了偶爾配合特殊校務需要加班之外,他的工作原則上是可以正常上下班的,和月娘結婚以後,帶著她們母女住在大直一棟公寓裡,下了班就回家,一家三口一塊兒吃晚飯,這正是他們家最平凡,也最實在的幸福。

月娘跟前夫協議離婚的時候,因為前夫的新太太不接受婉青,也不讓婉青進他們家門,因此,月娘很容易就爭取到女兒的監護權,女兒跟著她一起生活,但她同意,寒暑假可以讓前夫接女兒去金門住幾天。他們離婚第一年、第二年,因為阿嬤不喜歡婉青,所以,月娘的前夫從來沒有在寒暑假接婉青回金門。後來,阿嬤過世了,那一年農曆過年,因為前夫上班的砂紙廠生意不好,年假一口氣放到元宵節之後,所以接婉青回金門去,說好元宵夜讓婉青和她的表兄弟、表姐妹一起提燈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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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長貴收到金門老朋友捎來一大包番籤,著實懷念起那段充滿人情味的金門歲月。他把番籤交給月娘,隔天上午,月娘開始熬煮一鍋番籤撒米,準備等長貴下了班回來吃。有一股幸福的感覺,從月娘的心裡升起來,但不知為何?月娘心裡同時有某種忐忑……。

電話鈴響起,月娘從廚房跑出來接聽,是她前夫的聲音:「月娘,我們女兒—我們女兒……」他說不下去。

月娘急急追問:「婉青怎麼了?她生病嗎?」

電話那一頭傳過來前夫微弱的聲音:「婉青沒有了。」

「甚麼意思?婉青到底怎麼了?」月娘大聲問他。「

昨晚,婉青在海邊……婉青和啞狗憨仔—到現在都還沒找到—警察局和消防局現在還在找……」

月娘聽到婉青和阿狗哥哥溺死在瓊林海邊的噩耗,她眼前一片黑,覺得自己一下子也到了陰曹地府去找女兒了。「婉─青—!婉—青—!我的女兒啊!—婉—青—婉—青—」。

月夜的海面忽然颳起一陣靛藍色薄嵐,一個稚嫩的聲音悠悠然升起:六歲以前,我都住在金門,印象最深刻的是瓊林的海邊,那裡是我和媽媽天天玩耍的地方。我們在沙灘上追逐小沙蟹、撿貝殼、學認字、寫字……;還有海蚵的味道,那是我閉起眼睛,就能聞到的鮮味喔!金門的蚵,身體小小的,特別好吃,媽媽說那是石蚵。自從我們搬到臺灣去住以後,長貴爸爸和媽媽帶我去逛士林夜市,那裡的蚵仔煎,好肥好大,我反而不敢吃了,總覺得有腥味、聞起來就怕怕的。所以這一趟回金門,我有兩個心願,第一,是要去瓊林海邊玩,第二,是要爸爸帶我去哪裡吃石蚵。

爸爸答應了,說一定讓我達成心願,還說他要當孩子王,帶領我們提著燈籠,浩浩蕩蕩到瓊林海邊夜遊。爸爸說要讓我有一個最快樂、最難忘的元宵節!

阿公說—元宵節前一天,阿姨帶著爸爸家的弟弟先回臺灣去了,我想:「可能是阿姨不想看到我。」不過我覺得這樣更好,省得阿姨跟我都不自在。吃晚餐的時候阿公特別高興,大家都特別高興,連從來不笑的阿狗哥哥也笑了一下下。因為餐桌上有兩個大人和七個小孩子圍著一起吃飯,好熱鬧喔!阿公、爸爸、阿狗哥哥和我之外,還有大姑姑家的兩個表哥、二姑姑家一個表姐、一個表弟、小姑姑家一個表妹也到家裡來了,吃過晚飯大家要一起提燈籠出去玩。餐桌上好多菜,爸爸真的用石蚵煎了蚵嗲耶!好好吃喔!我第一個心願真的達成囉!還有好香的煎黃隻魚、蒜苗炒三層肉、芋頭……爸爸還煮了一鍋紅湯圓,大家吃得好過癮。

飯後,爸爸拿著手電筒,帶著我們七個小孩提燈籠,先是在村子裡繞來繞去,牛屎叔叔他們家有好幾個小孩也加入我們,四嬸婆祖她家也有三、四個哥哥姐姐跟我們連接起來,燈籠隊伍越拉越長,阿狗哥哥一直走在我後面,很像是我的衛兵在保護我喔!我們一路走、一路嬉嬉鬧鬧,隊伍走得歪歪扭扭,像北斗七星似的,後頭又拖著一串甚麼星星,一路向瓊林海邊蔓延過去。啊!瓊林的海邊,圓圓的月亮,嘩嘩嘩的海浪聲,海正在跟誰說話?

啊!這一片屬於媽媽的海、屬於我的海,可還認得我吧?

沙灘上那麼多、那麼多媽媽的、我的、大大小小的「心」,都不見了?

媽媽說:螺貝裡最美麗的潮音,來自金門的海。是真的嗎?

喔哦!我的燈籠濕了!阿狗哥哥—第幾支蠟燭的焰火漂在海面上?

……漂在—海─面—上………阿─狗哥—哥………………阿狗—哥……………………………………

月娘穿過層層黑暗的封鎖,闖入籠罩著迷霧的冥界,在這片沙灘上,來來回回地找、一聲一聲叫喚著她的婉青;足印匆匆,似千軍萬馬激戰,錯亂的腳趾焦慮,踩碎了腳跟多少希望?腳跟沉重,一次又一次無情地抹平腳趾的翹盼。誰唱歡喜的哀調?誰知道這苦海,張著大口笑看人生?是誰藏了她的婉青,在燈籠搖曳著焰花兒明媚的元宵夜?從永遠到永遠,她終究沒有找到婉青,卻遇見一個全然陌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