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华丽的冒险 ( )

一個陰雨的午後。

萬菲和小周兩個人躲在臺北東區杜老爺西餐廳喝了一下午咖啡,頭都喝得有點兒暈眩,他們隨意的聊,沒有主題,東扯葫蘆、西扯瓢……

萬菲左手托腮,右手擺在她的咖啡杯旁,靜靜欣賞咖啡店裡播放的西洋音樂「Moon River」。思緒一下子飛回1978年冬季,那場由輔仁大學化學系四年級生在陽明山別墅辦的學生耶誕舞會,那一晚,認識那個很有Sense的DJ.李錯……。萬菲仍清晰記得這首「Moon River」是和一個大個子男生共舞的,當時她跳得心不在焉,一雙眼睛一直在昏暗的舞池裡尋找那個名字怪怪的李錯!……人對音樂的記憶力真的好強喔!一聽到這首歌,11年前的的景象就清清楚楚地浮現腦海……,和李錯在陽明山後山公園的那一場道別,結束一段短暫的青春悲喜劇……。李錯!這個跟自己有著同樣錯謬的身世,曾經是自己生命中最有默契的男朋友,當年匆匆一別,茫茫人海,現在不知道飄泊到哪個角落去了?……

突然,小周雙手握住對面咖啡杯旁邊萬菲的手,急急的問:「妳記得前不久我跟妳提過的那個學妹葉知秋嗎?」

萬菲從回憶中跳回來,點點頭,關切地問:「記得,記得。有她的消息嗎?」「沒有。」小周悶著聲音回答。

「我那天忘記告訴妳」

「忘了告訴我甚麼?」萬菲好奇地問。

「我忘了告訴妳,為甚麼我在東海中文系的迎新會上第一眼看到她,就跟自己說要勇敢的去追她,我那時候甚至暫時忘掉自卑。」小周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充滿了奇異的光芒。

「你說過她很漂亮,活潑開朗,而且『名字也取得動人』所以很吸引你,不是嗎?」萬菲表示記得她,還特別提一下

「名字也取得動人」小小地糗一下小周。

小周臉上略帶神秘,緩緩搖著頭。

小周:「不只是這樣!」

萬菲更好奇了:「那麼,你對她一定有甚麼更特別的感覺囉!」。

「妳相不相信?她跟妳長得好像喔!」小周音量提高,語調急促。

小周把萬菲的手抓得更緊,接著他發現自己失態,覺得不好意思,他很快地把自己的手移向桌角的檯燈,胡亂摸了一陣,叫人一眼便看穿,他是因為不小心洩露了屬於大男孩內心的激情而不自在。

「哪裡像?」萬菲佯裝沒事一樣,祇順著他剛才的話問了這麼一句,算是替他解圍。

萬菲似笑非笑看著小周,又問了一次:「哪裡像嘛?」

小周微側著頭,瞇著眼,很忘情的描述:「眼神,眼神最像。溫溫熱熱的,似纏綿的火山熔漿,順勢流淌下來,匯聚成一床厚厚的、滾燙的、教人不可自拔的泥淖,靠近她的就要融化,目光和她一接觸,就注定要沉淪……。」

「哈!中文系的本質流露出來了,說得像舞臺劇裡誇張的臺詞。」萬菲笑他。小周很認真,繼續講他的:「還有高挺筆直的鼻樑,透著孤傲,和眼神很不協調,這也像妳。嘴唇紅紅的還有點點外翻,很性感,這也是妳。」

小周很仔細、很努力地形容著他心中的這一個女孩,哦!不,他其實是在形容著兩個女孩:一個學妹—他以前的女友葉知秋,一個是萬菲—她十八歲開始儲存在少年小周腦子裡的畫像。

小周的結論:「她只差沒有妳嘴角的那顆硃砂痣了。奇怪,又不是雙胞胎,這世上真有人能長得這麼像!有時候覺得她根本就是妳……」

小周和萬菲他們兩個人心裡不約而同的想—「小學妹是萬菲的影子?還是她借了萬菲的形體,從小周的心靈記憶裡復活?」

萬菲:「其實,是誰或者不是誰,也沒那麼重要,大家都只是『懸絲人』身不由己的皮偶罷了,斷一根絲線就動彈不得了,更別說這上頭還有著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操弄著呢!」萬菲拿右手食指朝天上指一指。

是的!他和她的生命已經耗掉這許多,他們還有幾個十七年可以耗?說不準在不久的將來她就要和小學妹一樣,從他生命中消失。畢竟,人生不是一個密閉空間,質量守恆定律有其一定絕對的難度,在一場化學反應之後。

兩個人走出杜老爺已經夜了,滿街霓虹閃爍,臺北東區的夜晚格外喧囂,和他倆此刻的噗噗心跳一樣,似乎再也無法享受單純的寧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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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萬菲做的拿手晚餐,小周的胃有點兒怪怪的,憑良心說,萬菲的烹飪手藝真的不太行,煮得好慢好慢不說,端上桌的每一道菜味道都很怪,菜入口後仔細去品嘗,努力分辨出來的味道好像都有「醋」,都酸得叫人牙發軟,心裡頭發毛。

飯後,萬菲在水槽前洗碗,一洗就是半個鐘頭,小周心裡納悶著,就兩個人吃飯,這樣簡單的碗盤怎會要萬菲洗上這麼久?!萬菲好像察覺到大廳上的客人在那兒擺得太久,怕是無聊得緊,就從廚房探出頭來對小周說:

「小周,你可以到書房隨便找書看看,就是左手邊那一間—日式榻榻米的,知道吧?」

「我洗碗比較慢一點兒,暫時不能陪你哦!」萬菲濕答答的手往書房的方向一指,很快又縮回廚房去,繼續唏哩嘩啦地跟那幾個碗盤奮鬥。

小周心裡想:「老天,都已經洗了半個鐘頭了,她還祇覺得是『比較慢一點兒』,這簡直慢得離譜呢!」

「不過話說回來,對一位高學歷、美麗又有能力的現代都會女子,要求她既要燒出一手名廚好菜,又要她在飯後,快手快腳地對付那些油膩膩的鍋碗瓢盆,總歸是過意不去的。」小周心裡淡然一笑,朝向萬菲指的那房間走去。

小周第一個感覺是:「這房間好怪。」高大的原木色書櫃盤據了房間的兩面牆,大約五、六坪大的榻榻米上擺放著一張約四尺見方的日式矮桌,上頭有四瓶58度金門高粱酒,一瓶尚未開封、旁邊站著兩支空瓶,另外有一個半瓶在那兒,還有兩只小酒杯。

小周迷惑了,自言自語:「她喝高粱?跟誰?」他認為少有女孩子敢喝58度金門高粱酒的。認識萬菲以來,從沒有聽她提起過她喝高粱酒。他半蹲著身子,把鼻子湊近去聞了聞,酒杯是乾淨的,那半瓶酒也沒甚麼味兒呢,那麼,這是純擺設囉?小周心裡毛毛的。

接著,他擡起盯在酒瓶和酒杯上的眼光,想停止探究這些怪怪的問題,他慢慢轉身,一個大概有四十吋大的黑色相框又一把抓住他的視線,這是在房裡緊鄰著門的這面牆上,是需要回過身才看得到的。相框裡是一幀黑白照片,隱隱約約能看到右上方這是萬菲的側臉。而左下方這個人全然隱沒在暗影之中,萬菲俯身吻他。是故意不叫人看清他是誰才這麼拍的吧?盯著相片看,不得不佩服這個攝影師的攝影技術──萬菲的頰上掛著一顆閃著亮光的水珠,是眼淚吧?小周滿腦子疑問,但他強迫自己別去挖掘萬菲的過去,他希望讓過去安安靜靜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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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富瑤港式茶樓出來,萬菲的車被拖吊了,兩個人剛才的好心情全都被破壞。小周提議,剛吃飽,可以先慢慢散步,走一段路,累了再攔計程車上建國高架橋下去取車,萬菲答應了。

「菲菲!」小周輕喚她的小名。

萬菲:「嗯—甚麼?」

小周:「妳有沒有想過,找個人陪妳走一段?」

「找甚麼人?走甚麼一段?」萬菲小小聲哼應著。

小周急了,停下來,把身體轉向萬菲。

小周:「我們結婚。」萬菲:「結婚!怎麼結?我比你大那麼多,人家會看我們笑話。」萬菲的話深深刺激了暗戀她多年的小周。

小周十分激動:「『人家』?!誰?路人甲乙丙嗎?誰在乎呢?為甚麼兩個人要結婚非得男大女小不可,又為甚麼我們做任何事都要叫『人家』批准?都要『人家』認同。我們難道不能做自己?這輩子就驚心動魄愛一場,不再管人家。」

小周的話震動了萬菲。

萬菲心裡喊著:「可不是嘛!當年……那一場驚心動魄,不正是做自己!甚麼都不管了……我……哎……」往事以光速飛竄入萬菲心頭,她的心微微的抽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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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陰晴不定、態度曖昧的三月天,一會兒寒流來襲,幾乎快把人給冷死,一會兒老天爺馬上又變臉,像是被誰激怒似的,烈日狂焰,要把人給曬死、熱死;這是臺北的春天,世紀末的混亂。人心被攪得浮躁不安,今天剛從衣櫃裡翻出皮草大衣準備禦寒,明天又大汗淋漓,忙著去百貨公司追趕清涼。

這天,萬菲穿著鐵灰色高領毛衣,額頭直冒汗,她一邊拉扯衣領,一邊心裡頭盤算著「是要在三二九先給父親做忌日呢?還是幫他的六十五歲冥誕跟忌日一起張羅?父親是四月一日生的,像是老天爺跟他開玩笑—愚人節!其實,父親他一點兒都不笨,他只是癡。父親的前半輩子被一個他深愛的女人愚弄,一次又一次地,他總是原諒她,到最後,她還是選擇跟了別的男人,離他而去。更傻的是,他仍然深愛著那個背叛他的女人,十幾年來從沒有一天停止愛她、想她。她始終妖嬈鮮艷地活在他心裡,她這一生真是太值得了。」

她嘆了口氣:「父親的後半輩子,又誤闖另一個小女子的生命而不自知,直到他過世,他都一直被蒙在鼓裡。幸好這個小女子真的非常愛他。」

萬菲:「爸!我們的事,你在天上全都知道了嗎?你會不會怪我?你怨我嗎?還是愛我?」萬菲左手揉著太陽穴,她的偏頭痛又犯了,這十八歲開始的毛病是不是要糾纏她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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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菲剛從學校教完課回來,車還沒停好,小周就出現了,像是精靈,幸好出現在白天,不然,以萬菲的膽小,肯定要大大的鬼叫起來。小周從萬菲的車窗推進來一個面熟的大紙盒,跟去年一樣的透明玻璃紙盒蓋,這次,盒裡頭擺放著一套藍灰色提花暗紋的西裝,還看到袋口上別著一朵新鮮洋蘭做的胸花,紅緞帶上有金字寫著「主婚人」三個大字,這算是跟萬菲求婚。

萬菲愣住了,小周索性拉開車門,人很快地塞進萬菲的車,把殘障遲鈍的右腿給忘在車外頭,幫萬菲掀開盒蓋,興奮地對萬菲說:「拿出來看看,花色怎麼樣?……」小周現寶似的張羅著。

萬菲眼角的餘光又掃到一行紅絲線繡出來的「生日快樂」在內襟。

小周:「下個禮拜天就是爸的生日了,我早幾天把西裝趕製出來,以後,咱們每年還是照例給爸做一套新西裝,好不好?」小周的話熱騰騰的,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萬菲忍住眼淚沒掉下來,又重新發動車子引擎—。

萬菲對小周說:「把腿放進來!我們上山去看爸。」萬菲心緒紛亂,握方向盤的手微微發顫……

她內心自問:「四月一日愚人節—爸生日那天,我該是個怎樣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