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华丽的冒险 ( )

時間: 1989年3月─1990年4月

主要人物:萬菲35─36歲/周慎行27─28歲/命運之神

1990年4月1日愚人節上午10:00,萬菲以寡婦般的心情,一步一步緩慢的走在紅地毯上,她聽不見瀰漫在整座教堂裡的結婚進行曲,淒冷的眼光落在手中的捧花上,玫瑰花兒好似都不敢盡情地綻放,她暗自懷疑,身上披著這一襲聖潔雪白的嫁紗,真的就能夠掩蓋她心靈深處的黑暗與創傷,那一大筆矛盾又荒謬的爛帳?……

萬菲頭上披戴的頭紗、身上穿的禮服正是三年半前,周小蝶最精心設計的那一襲婚紗—「華麗的冒險」,這是她專門為萬菲量身訂作的,那一場婚紗秀結束時,周小蝶就堅持要送給她,說是預先贈送萬菲將來結婚的賀禮。萬菲清清楚楚記得,當時自己一再婉拒,一來認為這一套禮服造價昂貴,不好意思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二來,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根本不可能結婚,這樣精緻高檔的禮服派不上用場,豈不是要辜負小蝶的一番用心與美意?但她終究拗不過周小蝶,也就只好滿心感激地收下這份禮物了。萬菲真沒想到,今天這套「華麗的冒險」真的披戴在自己頭上、身上了。

她問反覆地問自己:「萬菲,妳真的有膽識展開這一場『華麗的冒險』?」萬菲不知道婚禮的儀式有這麼長,她開始尊敬起這個沒有親友賀客的婚禮,最起碼,這兩位新人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站在這裡這麼久,演自己的戲,而不是要給觀眾看的。老實說,這十幾年來,萬菲早已厭倦了這個詭異的人生舞臺,成天上演那種迎合社會大眾胃口、中規中矩的「假」戲,萬菲想起來就覺得反胃……。

聖詩歌「愛的真諦」在耳邊響起:「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忌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家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聖壇上發出權威而莊嚴的聲音問:「周慎行弟兄,你願意娶萬菲作為你的妻子,與她在神聖的婚約中共同生活,無論她健康或疾病、富裕或貧窮、美貌或失色,你都願意愛她、安慰她、尊敬她、照顧她、扶持她,並願意在你們一生之中對她永遠忠心不變嗎?」

周慎行嗓音嘹亮回答:「我願意。」

牧師照樣問萬菲:「萬菲姐妹,妳願意嫁周慎行作為妳的丈夫,與他在神聖的婚約中共同生活,無論他健康或疾病、富裕或貧窮、順利或失意,妳都願意愛他、安慰他、尊敬他、照顧他、扶持他,並願意在你們一生之中對他永遠忠心不變嗎?」

萬菲在潛意識的第幾層正問誰:「一顆心能不能給兩個人?愛,可不可以像銀行裡的存款一樣,按幾個按鍵,就從A帳戶直接轉到B帳戶去?」……

萬菲在心裡呼求著:「主啊!請幫助我,因為我軟弱。」萬菲低著頭,遲疑了一會兒,以微弱的氣音回答:「我—我—不能。」

牧師無語。

周慎行轉過臉,牽起萬菲的手,緊緊握住,焦慮對她說:「菲菲!妳願意的。妳願意嫁給我!快說『妳願意』啊!」萬菲一臉木然,又對周慎行說一次:「我—不能。我不能跟你結婚。請你原諒我。」……

萬菲轉身,用手撩起身上這一襲長襬婚紗禮服的拖襬,快步走出教堂,整個人呆呆的沿著中山北路的林蔭往前走,周慎行一身正式的黑西裝、白襯衫、黑領結,一跛一跛地跟在萬菲後頭走。路人以為他們是在拍婚紗照,或許有人以為是某一部連續劇出外景?時不時地有人盯著他們瞧,有人經過了還回頭看,驚訝地讚許萬菲穿戴的這一襲婚紗太美了!有人還說女主角好漂亮,身材真好……。

周慎行苦著一張臉,不知道為甚麼他的新娘會在聖壇前突然改變心意?他猜是自己殘障的腿,讓萬菲打退堂鼓的;又猜是年紀讓萬菲臨陣脫逃的,他知道萬菲一直對於她大自己八歲耿耿於懷,或者她還有甚麼難處?……周慎行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混亂,越走越沮喪。萬菲一路上任自己的思緒亂飛、飛、飛、飛,飛到父親病逝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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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3月30日,萬菲第一次自己一個人走進老爺西服號,她正在想,進門後怎麼和周老闆說第一句話,哪曉得她的腳尖兒這就已經捱到自動感應門了,一大面冰冷冷、亮閃閃的玻璃把萬菲心上的傷口,『唰─』地一聲撕開來,萬菲雙手捧著滴血的心,痛著進去……。

迎上前來的不是以前的周老闆,是他兒子—小周。還真不得不讓人叫他小周呢!除了他爸的白頭髮和臉上的皺紋不能夠複製之外,眼前這個人簡直和周老闆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妳好,咪─喔─萬小姐」小周上前招呼萬菲。他差點兒叫出她爸喚她的小名菲菲,要是真叫出菲菲兩個字,還真有點唐突。

萬菲:「你好,嗯─老闆不在啊?」

「哦—我是說你爸啦!他以前跟我們說過,他有十幾年不出門了,他的心全放在店裡頭。」萬菲又鑽進過往的記憶裡,差點忘了今天來做啥的。

小周轉身從櫃檯上倒了杯茶給萬菲,遞給她的同時,他嘴唇抿了兩下,說:「我爸上個月過世了,他把店交給我。」

萬菲握著熟悉的茶杯,心裡傷感起來,隨即又有點兒小小的欣慰,心想「爸到那個陌生的國度,有一位老朋友陪他,也許會好過些。」她把清香的麥茶和著心裡的淚一齊嚥下。

「我爸要訂作一套雙排釦黑西裝,請你按舊尺寸裁製,也不用試穿了。」萬菲小聲地說。

小周:「好的,一個禮拜內,我幫妳爸爸趕出來。」

「謝謝。」萬菲低著頭走出店門,陽光燦爛,萬菲的視線卻糊成一片,一腳踩空,險些跌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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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後,萬菲一個人來取父親的新西裝,小周已經把做好的西裝平放在一個特製的大紙盒裡,透過盒蓋玻璃紙看得見西裝上身袋口,露出一小排抽紗花邊襯在那兒,倒是給原本嚴肅正式的黑西裝加上幾分華麗。萬菲心裡想,以往那麼多年陪父親訂做西裝,老周老闆總是給一個大膠套把架好的西裝套上,這就可以拎走了,從沒見過用盒子包裝。萬菲沒多問,付了錢便匆匆抱著大盒子鑽進她車上,發動引擎的聲音好大,像要把老爺西服號的玻璃門給震垮……

萬菲抱著放西裝的大盒子,快步走過景仰廳往後面的化妝間去,葬儀社人員要萬菲快點把西裝交給他。萬菲匆忙將父親的新西裝從紙盒裡揪了出來,把昨兒個夜裡寫了整夜的信,要塞進西裝上身的內側暗袋,她赫然發現西裝內襟兩行金黃色絲線繡出來的「浩氣長存英靈永在」,把原本像是行屍走肉的萬菲嚇得還魂過來。

萬菲口裡喃喃自語:「小周?他知道爸回天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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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市立第二殯儀館景仰廳內掛滿了輓聯,裡裡外外擺滿了黃菊、白菊、香水百合花圈。靈堂上素淨的花陪伴著萬修武的遺照、一對銀白色大蠟燭高高點著。整個景仰廳被黑、白、藍、灰色擠滿了,除了花圈上的黃花、綠葉,幾乎看不到一丁點兒帶人氣的顏色,死人、活人的臉一樣慘白。

「奇異恩典」的樂聲響起,誰和誰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從五指山國軍示範公墓回臺北市區,萬菲整個人像是空了,不確定自己還在不在自己的軀體裡,感覺離自己好遠、好遠……

萬菲哭著,心裡想:「那麼高大的一個人,剛才還西裝筆挺的爸爸,不多久,就成了一小堆灰?只睡一覺,整個人就消失了。」

「爸,你看得到我嗎?」

「你現在到底在哪裡?見到周老闆了嗎?」

萬菲的淚珠咯蹦咯蹦、成串成串的滾落下來。

「人生到底是怎麼回事?」「爸就這樣永遠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