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青丝绾成
- 南柯梦:绾鬇夫人
- 央扬养漾
- 6053字
- 2019-05-11 15:15:38
在戚舜华所居玉堂的后面,新辟出一方小小院落,接近未时,这里清扫已毕,姝儿伴着阮儿站在院门口,看两个小仆换匾额,原先这里的匾额蒙上厚厚的尘灰,被戚怀亲手书写“临玉堂”三个字,刻了匾送来,阮儿看着他们安这匾额,一边跟姝儿笑道:“临近玉堂,就叫临玉堂,二公子真是一刻也不肯多费心思。”姝儿不说话,静静地看着阮儿。
她好像已经完全从对戚怀的爱慕和之后的怨怼当中走了出来,此刻她的脸上既看不出来高兴,也看不出什么阴云,有的只是沉静如水,她有些微微的消瘦了,眼睛像两口深井,黑漆漆冷飕飕的。
姝儿对戚怀没有什么忠诚的主仆情怀,她从没有贴身伺候过他,只是把这个人当作戚府的二公子看待,但是对阮儿就不是这样,她服侍她几月,发现她真是很好的主子,没有什么架子,不打骂下人,但也驭人有术,受人敬爱。所以即使阮儿受伤的那天夜里,姝儿奉命去给柳童送香囊,错过了很多事情,但她回来以后,眼见着戚怀与阮儿的举止再想想前因后果,就不能不明白,自己的主子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姝儿有时候会想,如果换成是自己,被心上人设计,险些被人强暴,这样的事情自己来经历一遍的话,一定是不能承受的,一定是绝望并且轻生的,可是这一切都发生在阮儿的身上,她颓废了仅仅几个时辰,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重新开始生活。
上一次的事情以后,大概是因为觉得如今阮儿再住在全章堂就太不合适了,因此辟出这方院落叫她独居,阮儿她们也是刚刚才搬进来,她没有多少东西可带,所以腾挪到这里一点儿不费功夫,就和当初从栖霞苑过来到这儿是一样。
“姝儿,我忘记问你,昨天你说的月钱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来着?我昨儿跟姨娘说话起劲儿,后来也没多问你。”阮儿昨夜已经过这临玉堂来,辛四姨娘带了人过来帮着安置,现在两人说起话来,就同往日不同,辛四姨娘最开始以为这女子勾了她儿的魂魄,因此从不给她好脸色;可后来发现,这阮儿竟是戚怀晋身的垫脚石,现在更是一跃成了府内的小姐,她的态度就大为改观,开始和颜悦色地跟阮儿交谈。阮儿心里明白得很,也不说破,于是就像拉锯一般聊上了。
姝儿答应了一声,回道:“老爷前两日吩咐下来,我昨儿去领月钱,发现姑娘你的升到二两了。我们下人的也都升了。”
“我原先是多少?”阮儿想了想,她一向不留心这个,所以想不出来。
姝儿笑道:“原先姑娘是一两来着,都还用不着,现在姝儿给姑娘攒起来,能攒上好些呢!”
这时候换牌匾的已经换好了,梯子收了出去,阮儿慢慢地往院子里踱步:“我就不信,到时候送我出去,还能让我身无分文地走——不过,你攒上是好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到,我记得除了这事还有别的事情。”
姝儿陪着她走,自己也想了一会儿,说道:“大概就只有那件事了,舜华小姐病了,姑娘恐怕还不知道。“
“病了?”阮儿停住脚问,“她不就住在前面吗?她病了我还能不知道?“
“舜华小姐生病的事情连老爷都不知道呢,因为老爷说了关她禁闭,所以戚夫人大概也不清楚,二公子现在忙着别的事也不管她,府里对舜华小姐被罚的事情多少知道些缘由,后来谣言甚嚣尘上,众人都觉得这个小姐估计是没戏的了,所以也都装作不理……”
“这像什么话!”阮儿向着东边耳房走去,“她到底是小姐,被老爷惩罚也是暂时的事情,世间有几个父母是能看着儿女受苦不管的?现在这些势利眼睛可以装看不见,之后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姝儿也是这样想的,咱这儿离玉堂近,所以姝儿让给姑娘瞧头疼的大夫顺道绕过去给舜华小姐瞧了瞧,拟了方子已经煎上药了。”
“唔。”阮儿踏在门槛上微笑,“所以你昨儿是怕四姨娘不喜欢,所以没详说,是吧?”
姝儿点点头不言。
“你做得对。”阮儿进门去。因为她不会在这里停留过久,因此房间只是简简单单拾掇了一下,这会儿阮儿坐到坐榻上,用刚刚火折子生的火来点上一根甜香,她不喜欢这个味道,可是听请来教导的嬷嬷说,永胤宫里兴用这样的熏香,女子肌肤、云鬟、衣衫,无不香气袭人,戚怀为她寻来宫内的香,价值不菲,因此她也乐得拿来玩一玩。她将点着的香插进炉孔中,扇手几个来回嗅着气味。
“姐姐,夫人身边的福尔来了。”小八在门外大声叫道,她这样做,着实让福尔觉得难堪,再怎么着,自己也是服侍大夫人的人,哪有下人这样扯着嗓子叫着名字通报的道理?但她眼下身有要事,所以忍着气快快走进屋。阮儿明明听见了小八的声音,却反而看着进来的福尔微笑不语。
福尔立在她面前捧着黑漆茶盘:“姑娘,这是老爷拟的几个名字,你看看喜欢哪一个?”福尔是伺候夫人的,阮儿不会不知道,她因为对戚夫人的嫌恶,所以对福尔自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阮儿明白老爷不管这些,大概是戚夫人忿不过,她挑来的名字,想来都不是什么好名字。于是阮儿向着福尔手里的茶盘一一看去:虞、雅、濛、鬇、橼。她眨了眨眼睛,手在五张字条上来来回回。
“二公子看了吗?”
福尔以为她会随便挑一个,毕竟她是什么也认不出。戚夫人在房内凄哀不已,之前费心思拣的字也没心思再管了,她只得回了老爷,捧着字条过来。
“没有,二公子没看。”
“他应该看看的。”阮儿微笑着瞥了福尔一眼,转过脸向小八吩咐道:“去把公子请过来。”
“不必请,我已经来了。”阮儿听见外面戚怀的声音,随后他进屋来,“嗯!好香——”他向小八挥挥手,“给我倒杯茶来。”他走近福尔,福尔赶紧把腰稍稍弯下一些,戚怀不是善茬,这是戚夫人的原话,她日日侍奉在侧,不免留了心思。
阮儿先是楞了一下,随后笑道:“你来得好巧,这时候你来做什么呢?”
“我还不能过来看看你么——我来看看都有些什么名字。”
戚怀就着茶盘一眼扫去,抿起嘴唇,安静了半晌,复又抬头问阮儿:“你挑了?”
阮儿笑笑:“挑了。”
“哪一个?”
阮儿将手指点在其中一张纸上,戚怀顺着看过去,是“鬇”字,他不由得摸摸自己的额头,问道:“鬇为发乱,凶恶之相,怎么选了这个字?”
“虞,仁兽,食自死之物;雅,楚鸟;濛为微雨;橼为香药——你倒是告诉我怎么个选法?”阮儿又看了福尔一眼,她低下头去,戚夫人想错了,想在咬文嚼字上面糊弄这个女子,怕是不行的。
“要不,我去跟父亲说说,你愿意什么名字,写了呈上去就定下来,如何?”
阮儿坐到软凳上:“名字而已,本没有什么要紧的,之前因为京使到来的事情,合府闹得人仰马翻,我再为了这么个事去叨扰,只怕招嫌呢。”
“什么招嫌——”戚怀微笑道,“你的事情就是戚府目前最重要的事情,父亲吩咐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眼下正在为你进京采买东西,到时候你可是府里最尊贵的。”
阮儿将火折子往边上一丢:“尊贵不尊贵倒也罢了,我只求带着那些累赘东西能平平安安到京城——我有个想法,戚府的女孩儿,舜华是两个字,莫若我也再加上一个字,你看如何呢?”
“嗯,你说。”
阮儿将一绺青丝从肩后捋到面前,一圈一圈缠到手指上,念道:“‘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绾’字,如何?”
“绾鬇——绾鬇,戚绾鬇,听上去不错。”戚怀微微点头,“既是你的意思,那就这样定下来,父亲前几日说了,你的事情定了,就要过几日把舜华的婚事办了,到时候父亲会想出一个好字给你。”
“取字?那不是行笄礼时才取的吗?更何况——”阮儿本想说,他戚典又不是她生身父亲,而她也用不到什么字,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住了。
“来不及到明年的上巳节,你的笄礼怕是不能了,只是给你取个字,你也不要介意。”戚怀抱歉地搓搓手。
阮儿带着笑溜他一眼:“我还介意?我有什么可介意的!只是不要再用什么怪字来为难我就好了。”她还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多留给她一些,可是看样子,西姒她是呆不久了。
“啊!”阮儿这边正思量着,却听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怎么回事?”阮儿一愣。
随后见姝儿从外面慌慌忙忙地走进来,阮儿还是头一次见她脸上掩不住的恐惧。“怎么了?”
戚怀坐在坐榻边,静静地就那么坐着,好像那一声尖叫他完全没有听见似的。
姝儿迅速走到阮儿的身边,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刚刚小八烧了茶,我让她顺便去前面玉堂给舜华小姐送药,但是进去——舜华小姐的房门怎么都打不开。”
“打不开?打不开门是谁在那里吵闹?”阮儿低声问。
“后来打开了——舜华小姐她,在房里,”说到后面的时候姝儿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已经冷了多时了。”
“冷了?”阮儿还没有反应过来,她重复了一遍,然后突然噎住了。
福尔一直站在四五尺以外,只觉得蹊跷,却并不能听清楚她们说的是什么。所以这时候她带着不满的语气说道:“都是公子的奴婢,一有什么事儿都只告诉一个丫头片子,哪有这样不懂规矩的……”她的声音嘟嘟囔囔,可是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晰。阮儿心思不在她身上,但还是看了她一眼,轻轻说道:“我倒是要去请教夫人,究竟怎样才是懂规矩,一个做下人的,竟然对小姐无礼。”福尔听着这话,不敢再放肆,所以立即住了口,姝儿退到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
戚怀听她这样说,脸上露出微笑,但他不说话。
“福尔。”阮儿话锋一转,“恐怕你得回去通禀夫人——请她还是来玉堂看一看。我虽然寄居于此,却不是玉堂主人。老爷虽然不许夫人前来探视,可是眼下怕也顾不了那样多了,还是早早来收拾,不要把这样的事情拖得太难看。”
“你什么意思?小姐怎么了?”福尔有些不好的预感。
“怕是不好呢——你先去看看吧,再去给夫人通禀,反正如今也不急于一时了。”阮儿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福尔丢下手里的东西,慌乱地跑出去。
戚怀一直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观赏着阮儿,即使明白前面戚舜华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他也显得无所谓,一看就知道早已知晓舜华不测。可是阮儿却比他还要冷静,在最开始的惊讶之后,并没有多少情感的波澜。在她的想象中,戚夫人抱着戚舜华哀泣的情景令她舒心——虽然这是一条人命,可是她想起曾经的媚丝,想起清商,想起白夜,想起一夜间消失不见的那些人,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结局,好歹戚舜华将会赢得她母亲的眼泪。
“我听说,你派人为舜华请了大夫。”戚怀合拢双手,摩挲着手掌。
“是。”
“如今舜华有事,你不怕戚夫人怀疑到你的头上么?”
“别人连管都不管,我管一下,她若是不分青红皂白,我也没有办法,我坦坦荡荡,也不怕她怪罪,更何况,现在她们难道还敢对我做什么吗?”
“当然不会,你是舜华的亲妹妹,谁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戚怀笑道。
“是你做的吗?”阮儿托腮问道,她这是明知故问,戚怀并没有理由伤害舜华,可是这件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舜华自从关起来就不好好吃东西,这是伤了身子心悸而死,与我没有关系,与你更没有关系。”
“听着,我知道进京这件事上你总是怨我。”戚怀一转脸一本正经地握住阮儿的手,“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你只要知道,我心里总是希望你开心的……”他的语气多少带些无奈,听在阮儿耳里却十分讽刺,她心里忖度:大概是自己将要离开,迢迢千里难以控制的缘故——怎么,他还妄想着用曾经的情分来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么?那他也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永胤并不是安宁的所在,你一去,我再也没有能力照管得了你,你自己要多方留意,小心处事。”戚怀之前还絮絮说了什么她没有注意听,她只是以一副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这个人究竟自己了解他多少呢?还是根本就从来不曾了解过?现在她不会再想,他是否还关心着她,她只是跳脱了以往的眼界,以一种全然不同的角度来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曾经的蒙蔽和愚昧。
原来琢磨一个人是那样有意思,她第一次感到一阵扭曲的惊喜,她从不曾发现自己有这一方面的兴趣,她曾经听谁说起过,自己身上有一股狡黠和敏锐,她一直当作笑谈,可是现在却不由得在意起来,这种特质不是什么坏事情。
“你能给我讲一讲我要去的地方吗?”阮儿突然问道。戚怀有些猝不及防,他看着阮儿一脸温柔的笑容,明白过来自己说再多都是枉然,这个女子一点儿没有把他刚刚的话听进去,更没有听一听的打算。他又恢复到一直以来的沉静的状态中,将捏住的阮儿的手悄悄放回到她的膝上。
“你担心的是什么——今后的荣华富贵?还是君王的宠爱?你要知道,你是奉天子诏进宫的,势必会成为皇帝的嫔妃,你还愁没有那些东西吗?”
阮儿将手抬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一直以来都有手脚冰凉的毛病,这会儿脸颊还能感受到皮肤上余留的温热,她不知道为什么心悸了一下,随后她将手掌握在了一起:“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更关心伴随着荣华富贵而来的,还有些什么。”
戚怀皱眉:“这些事情可说不准,我一生也仅仅只是在西姒图谋,从未到过更远的地方,从某个层面上讲,你比我要幸运。”
“嗯?”阮儿可从不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你不明白。”
“我知道,戚氏选择我也是被逼无奈,因此更寄希望于我能替戚氏谋求财富或者权力,但我也不妨跟你说个明白,以我的力量,这样的希望实在渺茫,如果一定要有所求的话,那也该是很久以后了。”
“我并不怕等啊。”戚怀轻轻说出这句话。
阮儿心里被勾起一阵业火,她不知道戚怀究竟在干些什么,戚氏并不厚待他和他的母亲,可他却一心一意为这个死而不僵的氏族绸缪,他能得到的,不过是这份家业,而戚彦尚且活着呐——他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是何必!
戚怀不会知道她在这样想,他继续说下去:“过不了年节你就会启程,此去山高路远,不能没有几个知心人,你身边的小八虽然单纯,年纪却太小。”
阮儿认同这一点,不是她不喜欢小八,只是这个小妹妹,跟不上她的步子,让她实实在在有些恼火。她早想到这件事,小八不大顶用:“姝儿尚可用,你若有合适的人,我不介意带上一起。”
“我暂时还没有人选,你先留意着吧,我想,整个戚府的下人,只要你看上的,父亲都会给你。”
“哦,我已经有一个中意的了。”阮儿突然想起来,趁机说道。
“这么快?”
“刚想起来,你的秋蝉不错,让她随我一路,如何?”
戚怀挑起眉毛:“你不要说笑,秋蝉一直跟着我,恐怕不大会服你的管。”
“她既然听你的话,你嘱咐了的,我想她不会不遵从。”阮儿想起自己曾被她拦在门外的那一回,秋蝉大概以为,这一次她被献到京城去,她就理所应当地呆在戚怀身边了吧,她抱歉地笑笑,心里宛如有一条湿滑的蛇沿着血脉向上蜿蜒而去。
“你看上她什么?”
“你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只是关心,她究竟是有用,还是仅仅是——”戚怀好像有一点儿猜到她真正的用意了。
“我知道她自幼养在姨娘身边,父母兄嫂都已亡故,在西姒已经没有什么亲眷了,这样的人随我走不是很妥当吗?”阮儿抢在他之前说道,“更何况,秋蝉也算是我见过的府内一等姿色的丫鬟,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也许以后会派得上用场。”
戚怀将一只手掌在膝盖上反复抚摩,耐心听她说完,然后将手抬起来在膝上一拍:“你既看中了就带上她吧,她年纪到底大上好些,行事算是稳妥。”阮儿一直观察着戚怀的言行,看他并不多加思索,阮儿一点儿都不意外,当年他待她可比待秋蝉上心多了,可不也说抛出去便抛出去了吗?
“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戚怀话锋一转,“我打听过如今京城的形势,你最大的阻碍是当今陛下身边的裴贵妃,并不是她有多少美貌,而是裴家势大,你要多多提防。裴妃出了名的善妒,你若得宠一定是众矢之的,不要过早成了所有人的靶子。”
阮儿挺直脊背:“是呢,若是我早早在宫廷倾轧之中丢了性命,难免还要连累到戚府。”
“你不要如此想,你我荣辱与共,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
阮儿眼睛垂下去,一眼瞟见旁边那根香已经燃尽,她伸出手指尖点在灰黑的残余上,有一点烧灼的刺痛感,她沾上一些香灰,缩回手,弹弹指甲:“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