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魂见人间百态,谁笑牲畜堪匹

无烟身体内的血液流失的越来越多,他感到浑身发冷,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你们知道的太多了,只有死人才会让我放心。”

无烟的脑中又浮现出那日凉容对他和清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或许是快要离开这个荒唐的世界了吧。无烟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对凉容的怨怼。

他艰难地抬起低垂了很久的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山洞外,立于悬崖之上的清儿瘦削的背影,贪婪地,用尽最后的时间记住她。

他不怨凉容,他只是……

他只是……想紧紧抱住她,以她身边的……男人的身份……

可是无烟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使自己眼中全是她。

“傻妮子……”他在心里说,“我会,一直等你……”

无烟缓缓闭上眼睛,清儿的身影在他眼中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清儿始终不敢回头,习武多年,她知道身后已经没有了无烟微弱的气息。她不着痕迹地眨眨眼,逼退眼中涌出的湿润。

她颤抖着手,艰难地缓缓转身,踉跄着走进山洞,走到无烟的身边,身后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路。

清儿跪坐在地上,撑起无烟早已冰凉的身体,抱着他一起靠在被鲜血染红的岩石上。

此时的她,眼底一片荒凉,她失去了一切,这一世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她……到底为何存在于这世间?

清儿紧紧地抱住无烟,仿佛只有他的身体能给她依靠,尽管无烟再也不会宠溺地看着她。

寒夜即将过去,天蒙蒙亮,晨曦将升未生。伴着永不停歇的泉水滴答声,清儿始终紧拥无烟,两眼无神地望着山洞外依然黑暗的天空。

她缓缓闭上眼睛,死亡并不可怕,等死也不是多么难熬的事情。

……

……

一片漆黑……不知行走了多久,眼前依旧是混沌。

此时的清儿身体异常轻盈,仿佛根本没有什么重量。她注意到自己竟然穿着洁白的衣服,衣袂无风自动,飘逸如仙,没有一丝尘世气息和那鲜血脏污。

这是净化了的世界吗?没有人知道。

突然,混沌渐消,清儿的眼睛逐渐清明,在她脚下浮现一条狭窄的石板路,路两旁的人家皆紧闭门户,只留下门前发出微弱灯光的两盏红灯笼。

依旧是夜,光明似乎永远缺席。

微弱的灯光照不明前路,只能使人看清脚下。清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没有思想,仅凭本能。

她听见从一户户紧闭的门窗里传来无止尽的争吵,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与亲人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他们锱铢必较,自私自利,不肯让别人多占一分便宜。

在这诡秘的夜中,幽暗的红灯笼随夜风摇曳,微弱的光芒忽明忽暗,更添一丝神秘。

清儿随意驻足在一户人家,紧闭的门户逐渐变得透明,她看见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大声呵斥面前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丽姑娘。她身旁站着几个瘦弱的丫鬟模样的少女,可她们无不面露嗤笑,尽情嘲讽跪着的美人。

那妇人臃肿的脸似乎在眼前无限放大,狞笑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她夸张的表情尽显她心内的邪恶,可她又用邪恶掩盖深处的恐惧。

她一声令下,身旁的丫鬟皆相拥而上,对那个美丽的姑娘拳打脚踢,掌嘴,扯头发,撕衣服……无所不用其极。

那肥胖的女人不管对方的哀嚎与求饶,只是尽情地大笑,她笑恶气已出,她笑贱人已惩,可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突然,一个强壮的男人闯了进来,他将那些丫鬟扔了出去,紧紧拥着弱小的女人。他回头看着那个丑陋的妇人,口出恶言,眼底全是厌恶。

他们要走。臃肿的女人扑上去,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袍,哭哭哀求。

男人一脚踹上她的心窝,她摔了出去,狠狠撞上桌角,口中溢满鲜血。

强壮有力的男人拥着小鸟依人的美人,那美人伏在他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男人突然暴怒,冲上去一把揪住可怜女人的头发,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他打得忘情,只觉痛快,怎么会发现身后美丽的女人隐藏在眼泪下的恶毒?可那被打的丑陋又可怜的妇人却看在眼里……

无情的男人发泄完了,再次抱着“柔弱”又美丽的女人离开。

趴在地上,浑身脏污的可怜女人不再呜咽,她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她发疯似的狂叫,举着匕首冲向那无情的男人……

白刀子被鲜血染红,男人倒在血泊之中,女人惊恐地望着一切。

而她,那个丑陋的女人,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将刀子扎进他的身体,她哭,眼泪止不住地掉,她曾经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

清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直到门窗不再透明,直到红灯笼变得暗淡无光。

这……只是一场戏,一场……人生的戏,真实的戏而已。

清儿继续毫无情感地往前走,所有的灯笼都变得暗淡,这路更加阴暗,崎岖。

她再次停下脚步,只是在这次的房间里,灯光更加微弱。

一个老人躺在床上,艰难地呼吸着,他两眼无神,似乎要努力看清围在周围的儿孙们担忧的脸庞。

他几乎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感受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老人的儿孙们围满了病床,他们低着头,擦着眼睛,发出类似哭泣的呜咽声,好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

病魔蚕食着老人剩余的生命,他在子孙的哭泣声中离去,他永远地阖上了双眼,离开这世界。

不!他未曾离开!

在灵魂脱离肉体的一刻,他恢复了视力与听力,他舍不得他的家人,看,他们因为他的离去,多么痛苦伤心啊!

不知是谁,发现病床上的老人不再挣扎,大呼一声,瞬间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哭声,人们擦拭眼泪的手不再不安分,动也不动地黏在眼睛上。

他们抬起头,不断地干嚎,呼唤着老人,嘴里说着他走了,他们怎么办……

老人的灵魂聚为透明的一团,不再拥有人型。他飘在房梁上,心疼地看着他的子孙,他想看清他们所有人的脸,想安抚他们,让他们不要伤心。

可是,偏偏正因如此,他看得很清楚,他的子女们,眼眶没有一个是红的!他们的脸自始至终都是干燥的!没有湿润的痕迹!

他忽然明白了,明白地那样晚,那么凄凉……

他痛心地看着儿子们的“表演”,久久萦绕在他们周围。

不一会,又不知谁说了什么,他们突然停止了干嚎,争吵了起来,他们说着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什么对方不应该拿……原来,他们在争老人的遗产啊。

他们大打出手,毫不留情,场面一度失控,没人注意到旁边尸体还未完全冰凉的,他们的父亲。

老人的孙子孙女们还只是孩子,他们无措地望着各自的父亲、母亲,他们害怕极了,只能躲在他们爷爷那边,似乎这样战火就不会蔓延到那里。

孩子们是多么恐惧啊!他们放声大哭,以此来发泄惧意,可大人们争夺到忘我的境界,又有谁能注意到孩子们的哭声,以及那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他们的一双熟悉的眼睛……

老人心痛地看着他的子女反目成仇,他说不出话来阻止,他只是无能为力地发出呜咽声,留下两行浊泪,但没有一个人能听见,看见。

他不断辗转于子女之间,他亲眼看见他们如何互相伤害,也永远记得他们狰狞的面目。

时间到了,老人要走了,他终于选择放弃了。他轻盈地飞向门外,忽地吹灭室内唯一的蜡烛,一片黑暗中,他缓缓上升,不管他的子女们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老人的一团灵魂飞出家门,飞到清儿身边,他继续飞升,却渐渐消失不见,似乎从未来过这世界。

门前,那两盏红灯笼,也灭了。世间恢复寂静,恢复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