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草木青松
  • 北山松
  • 10552字
  • 2019-04-11 21:36:45

那天是2016年七月九日,下午三点零五分。她们刚结束路考,一车人坐着驾校的面包车从市里返回,途径县城起锚广场时收到了父亲的电话。

小松,你考完试了么?

车厢里的人,考过的、没考过的仍然在热烈地谈论着各自的考试经历:

——哎呀,真是流年不利啊,考试前忘了高烧香。那么多人考试,怎么就偏偏叫我遇到“张不过”了呢?

——我比你还倒霉啊,我都第三次考了,又挂了!我当时一看这教练挺慈眉善目的,心里还闷喜,想这回过肯定稳把的了。哪能想到他就是传说中的“董必死”,真是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啊!

……

她和车里其他人一起笑,心中带着喜悦、期待和忐忑回复父亲的短信消息:考完了,我过了,老爸。喜悦自然是因为考试考过了,期待着为了爷爷的身体而连日忧心的父亲能因为这个消息而暂得开怀,忐忑么,她说不清为什么。这三样心情随着等待父亲回复的时间的增加此消彼长。没用多久,她心里只剩下忐忑了,脑子里不断猜测着父亲长时间不回复短信的原因。不应该呀!她第一次路考就过了,而且是在坚持没交500块包过费的情况下一次性考过,父亲肯定很高兴并为她感到自豪。会不会临时有事?她脑子转了一圈,想不到什么样的事能让父亲推迟回复。兴许有人找他呢。她一边这样想着,心里却没由来地慌了起来。于是将俯身将脸埋在怀里抱着的书包上,打算闭目休息一会儿。早上四点多钟就被教练叫起来练车,她的确没睡好。没睡好就容易胡思乱想。她刚眯了眼睛,手机“叮”地一声响了。她连忙翻来看,是父亲,短短的一行字叫她呼吸为止一滞:你先莫慌,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能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呢?母亲打农药中暑了?或者中毒了?奶奶头疼病又犯了?弟弟怎么了?她毫无章法地胡乱猜测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愿去想最可能的那种可能。她假装无事,在心里骂自己就知道胡思乱想。手机铃声又响,胸膛里猛地一跳,她立刻慌手慌脚地将手机塞到背包最里面的夹层,又将包揉成一团抱在怀里。她不想看父亲的短信,不想看手机,什么都不想看、不想听。在短信铃音响起的那一刻她似乎的血肉和理智似乎一下子被冻住了,僵化了。她握紧拳头,将脸埋进书包里,咬紧嘴唇,感到心在胸腔里不断收紧、硬化,嗓子不断收紧、硬化,身子也在不断收紧、硬化……全身每一寸皮肉都在收紧、逃避、颤抖、僵化。老爷爷,老爷爷,老爷爷,老爷爷……她无声地唤着。泪如泉涌,肝肠寸断。

车厢里其他人谈笑声聒噪而遥远,有人在她耳边叫她名字。她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听到身边的女学员和教练的对话:

“教练,杨青松睡着了。”

“等她醒了你跟她说声,她水杯子落驾校里了,让她一会走的时候莫忘了过来拿。”

她在书包上稍微转了脸,露出一只眼盯着窗外看。树影飞快向后退去,她们坐在车里飞快向前。油绿的花生地晒在太阳底下,浅蓝天空飘着大朵白云。大地与天空交接的地方出现一座豁口小山。小山在云堆下面,小村就在小山西边。哀伤的情绪刹那袭来。她惊恐地看着那座小山一点点变近、变大,喉咙里越来越涨、越来越紧。快到了,不能再哭!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告诫自己,却感到书包上温热地洇湿了一片,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上凉意浸入皮肤里。她眼睁睁地看着豁口小山越来越近。他们的车从山前的水泥公路上驶过。她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小村。她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面包车载着他们回到驾校,那时候她已擦汗泪水,脸也扬起来了,透过茶色的车窗看到了神色凝重的父亲,扶着一辆电动车等在驾校门口。父亲通过车窗开启的缝隙也看见了她,对她招了招手。这一刻她知道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紧紧地握着水杯,听教练说完科四考试安排,和一起学车的小伙伴道了别,埋头磨磨蹭蹭地走到驾校门口,听到了父亲嘶哑的声音:“上车吧,走家!”她默默地坐到电瓶车后座上,仰着脸不让眼泪涌出来。蓝天白云夹在杨树冠簇拥而成的绿色河岸间缓缓流淌,不远处传来清晰的哀乐声。她不忍分辨,然而那声音准确无误是传自她的小村。她再也无法压抑满心悲伤,伏在父亲背上嘤嘤地哭出声。

她刚跨进爷爷家大门就看到放在堂屋中央的冰棺了,下意识地扭头就往门外走,被跟进来的父亲抚着后背向前推。她木然地被父亲推着,心里想:这个时候不应该立刻哭着扑过去么?她这样想,腿却越走越没有章法,几乎变成了两根不会弯曲的木头。她就这样被父亲推进堂屋,叔叔伯伯姑姑们都向她打招呼,她什么也听不清,惊讶自己居然还能像个正常人似的微笑回应。

“去看看你爷爷吧。”父亲说。

她像得了指令的机器人,面色冷静地一步步走过去,在离冰棺还有两步远的地方隔着玻璃看到了静静地躺在里面的老人:他阖着双目,嘴巴微张,能看到口腔最里面不久前才镶的银色假牙;可是,往昔的红润光泽从他脸上消失了,他面如金纸,他面如金纸!那是他的老爷爷啊!他的老爷爷如今躺在里面,面如金纸,再不会看她一眼、再不会叫她一声!霎时间,所有的情绪都回来了、爆发了、泛滥了,她呻吟着,像条疯狗似的扑到冰棺上,声嘶力竭地呼唤“老爷爷”、“老爷爷”。泪水模糊了双眼,让她无法看清她的老爷爷,她恨恨地在脸上胡乱抹,心里一遍遍质问、自责、懊悔。父亲说老爷爷是昨天中午一点钟左右去世的,那个时候她正在百里之外的大马路上练车,一点感觉也没有!哪怕她有一点感觉,一点点,也能给家里打个电话!也能早点赶回来!老爷爷,你为何不给孙女一点感应呢?不是好多人都说人去世前会到最放心不下的人的梦里告别么?为什么您不来?要是那天下午我就守在您身边,您还舍得走么?您看到孙女这样伤心还忍心走么?一定不会的吧,老爷爷!您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父亲和小二叔叔上前劝她,说按照风俗现在还不能哭太狠。这是什么风俗呀,亲人去世了都不能尽情哭!她嘴里不满地控诉着,身体仍然固执地覆在冰棺上。

“你奶奶还看着你呢,你这么哭她又得受不了了。”

奶奶。奶奶。她扭头,一眼看到了歪在小姑姑怀里看她抹眼泪的老人,她形容憔悴,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一头白发此刻蓬松凌乱。她趴在爷爷的冰棺上狠狠哭了两下,紧紧地拢着喉咙收了声,歪歪扭扭地走去奶奶身边,将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她感到奶奶的手落在自己的头发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摩挲。她听到奶奶用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对她说:“俺孙女子哎,莫哭了哈,莫哭了哈,你哭得我也心疼了。”她听到大姑姑哽咽着说话的声音:“小松啊,莫哭了,你爷爷去的时候一点罪也没受。你爷爷吃完晌饭,我就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说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吃大肥肉。我说想吃那就做呗。‘那我回去买肉,晚上做给你吃。’我就这样说的,俺大大可高兴了,很快就睡着了。我看他睡着了就走了,谁知道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大大了。”“你奶奶坐他旁边啊,看他头歪一边,脸上落了一个苍蝇。苍蝇率率爬,他也没点反应。你奶奶起身打苍蝇,在你爷爷脸上一摸,才发现他已经没气了。”“一点罪也没受。好孩子,现在还不能哭太狠,不然你爷爷走得不安心。”

她听得心如刀绞。往常那个时候应该是她陪在爷爷身边说话的时间呀!爷爷会用他那双小而圆的眼睛慈祥地注视着她,安静地听她讲这样那样的事,在她讲到有趣的事情时会捋着花白的寿星胡开怀大笑,直笑得干瘦的脸颊上攒聚出两只饱满放光的红脸蛋。最后一次去看他是去市区考试的前一天傍晚,她吃过晚饭,带着小土狗小白去他家;老爷爷知道她要去考试了,就叮嘱她好好考,说他也得好好活,等以后她买了车好拉他去看景。老爷爷,你不是说要活到一百岁么?不是说要让我开车带您去看景么?你怎么就走了呢?大人怎么能骗小孩呢?您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她看着冰棺里的老爷爷,心底一声声质问,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了。

外头走来一个六十多岁的方脸男人——她后来知道那人是“撩撩”(苏北方言,指专门负责统筹葬礼流程的人),专门负责统筹葬礼各项活动,是村子里最懂传统丧葬礼仪的人——站在门口,对跪在首位的二伯父说:“哭丧的人来了,叫俺表弟表妹什么的都在冰棺两边跪好了,男的跪外面,女的跪里边。俺姑年龄太大了就不用跪了。这会子叫女的开始哭行了,男的莫哭太狠了。”

父亲走过来小声叮嘱她:“一会儿照顾好你三个姑姑。”又跟她身边的小姑姑道:“俺三妹妹你身子弱,一会儿也莫哭太狠了。和小松一起多看着俺大姐俺二姐。尤其俺大姐,一哭就会背过气。”父亲的面容憔悴而镇定,她心生羞愧,意识到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让别人为自己担心。她盯着爷爷的冰棺,视野里影影绰绰的,她不再哭出声音了。做人真辛苦啊,想哭的时候却不能哭。她想。

等她们在冰棺前排好位置,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跨进门来,在冰棺前站定,双手并在一起紧紧地捂着脸,连号三声“俺表叔啊”,和迎出去的奶奶握手,红着眼睛大声道:“俺表婶子摸太伤心了哈,注意身体。我听说俺表叔是在睡觉的时候走的,俺表叔有福啊。”哭丧的人鱼贯而入,在爷爷的棺材前或跪或站,都是双手捧脸连嚎三声,口中唤着各自对爷爷的称呼。他们撤下双手,脸上全都涕泪交加,就好像爷爷的死讯是一条悲伤的河流,他们现在来到了河的源头,俯身鞠起一捧水扑在脸上。

哭丧仪式结束之后,天色已经擦黑,堂屋正中吊着的电灯泡不知被谁拉亮了,老式的梨形灯泡装着一小撮“M”型的白亮钨丝,正悬在冰棺上方,将橘黄色的光温柔地洒在冰棺上、洒在冰棺中躺着的老爷爷的脸上、也洒在每个人脸上——就像一面面意象鲜明的旗帜,写满是肃穆忧伤。奶奶走去冰棺前往长明灯里添了灯油,又将灯芯挑高一些,焰火一跳、越发明亮。她从几个姑姑有关家乡丧葬风俗的闲聊中得知这盏长明灯是昨天晚上点起来的,要一直点到爷爷出殡那天——也就是后天,再由爷爷年龄最大的儿子二伯父(大伯父已去世六十多年了,死时只有十岁)用瓦罐装着带到坟上,任其自然燃烧、直到油尽灯灭。奶奶挑完灯芯之后就地在灯前的麦秆地上坐了,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女人们嘤嘤切切地低声交谈,男人们大都望着冰棺发呆。她的目光在房中逡巡了一圈,感觉像是陷落在一场朦胧的梦境里。不由扭头望向窗外,东墙、小梨树、香椿树、鸡栏、水井、楼梯、平房……都静默在墙外路灯投射进来的惨淡白光中,南平房楼梯口处安放的大喇叭里绵绵无绝地传出哀乐来。她不禁悲从中来,将脸埋在被胳膊圈着的膝盖上,晃晃脑袋、晃晃脑袋,希望自己赶紧从这场噩梦里醒过来。她感到一只手轻轻地落在肩头,温柔地将她拢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耳边响起带着哭腔的叹息:“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小姑姑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就像甘霖唤醒干渴的秧苗,立刻激活了她的泪腺。她扬起脸注视着面前这个枯瘦憔悴的女人,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在她面前哭。去年她刚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今年又失去老父,她才是最心碎、最需要人抚慰的那一个。她自责又心疼,喃喃唤了声“小姑”,将头靠在她肩上,眼睛望着冰棺,说起爷爷的旧事:

“那年子我和弟弟还有东边的小雷雷在南边地头上放火烧扒皮苗子(苏北乡村最常见的一种茅草,喜生于田埂地头荒山,是苏北野地里最重要的绿化植被)耍,爷爷看见了,跑过来把我们吵了一顿,说‘你们这一烧不要紧,底下得有多少小虫子被烧死?莫烧了,赶紧把火灭了。’小姑也知道,爷爷生气时眼睛那一瞪有多吓人,我们三个当时就被吓着了,赶紧把火灭了。”

“每回我放假来家,爷爷都会拿个小本子上俺家问我这个字怎么读,那个字怎么读。有时候他拿老书过来问,那些字都是繁体字,连我都不认得。还让我给他抄歌词,说字抄大点,抄成一毛钱刚个子(刚个子,苏北方言,指“硬币”)那么大。我想着他就是打一个比方,就照么着大概抄了一首给他,结果爷爷让我重新抄,还真拿了一个一毛刚个子叫我照着。”

“13年的时候老爷爷得了偏瘫,左半边脸都垮了,就带着三大爷(“伯父”在她家乡的放眼里称为“大爷”,大伯父称为“大大爷”,二伯父称为二大爷。“三大爷”就是指三伯父了。)给他买的黑呢子礼帽挡着。庄上人都夸他‘这老头越活越年轻了’。爷爷嘴歪眼斜的话也说不清楚,还不忘了跟人家道谢。小姑你没看着,爷爷那时候真是让人又心疼又高兴。心态真好。”

……

她滔滔不绝地说啊说。往事历历在目,老爷爷明明还鲜活地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怎么就趟进冰棺里了呢?她起身走近冰棺,在老爷爷脸上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怎么也看不够。母亲和小婶婶要回家做饭了,喊她一起回去。可是爷爷就在这里,她怎么舍得走呢?她不想回去,也不想说话,连连摇头。母亲叹了口气和小婶婶走了。她泪水涟涟地看了一阵,又退回到麦秆地上跪好。

不久之后,母亲过来喊屋里的女人们去她家吃饭,吃完晚饭就开始守灵。按照家乡风俗,去世的老人需要在家里停灵三天,这三天的晚上逝者的儿女们必须通宵待在灵堂里为老人守灵(其余亲属不做规定),逝者的儿子们不能吃晚饭,其他人则不受限制。丧礼期间所有前来奔丧的人的饭食都要由逝者的儿媳们负责。她家和小叔叔家距离爷爷家最近,所以饭食的事就交给她们两家负责了。女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有的去她家吃饭、有的回自己的家。大姑姑回家给她的两个小孙女做饭去了;二姑姑也有两个小孙女要照顾,但是她家住在十几里之外的镇上,不能像嫁到隔壁村的大姑姑那样说回去就回去了;小姑姑的家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HLJ。母亲知道两个姑姑也不想离开,就和小婶婶走过来拉她二人去她家吃饭。两个姑姑不肯走,父亲道:“不去也得去。俺三妹妹你都几天没吃饭了?今晚还得守灵,明天后天还有好多事,你自己想想不吃饭能不能受得了?俺二姐你跟俺三妹妹一块去,你不去她也不去,你看她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在一边跟着劝两个姑姑,父亲又道:“你也去,跟你两个姑一块。”她朝父亲点了点头,顺势又劝了两个姑姑,将小姑姑从地上拉起来,和母亲她们一道走了。等二姑姑和小姑姑顺利到了她家,她趁人不注意又溜了回去。

父亲:“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央求道:“爸爸,你莫说了。”

小二叔叔在一边劝道:“四哥,你就让小松按自己心意来吧,俺大大现在看一眼少一眼了。”

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她停在爷爷冰棺前,看着爷爷似乎睡着了似的安详的脸,心道:爷爷,我又回来了。这一刻她脑中时光交错,好像回到爷爷未去之时:“爷爷,我回家吃饭了啊,明天再来找你耍。”“啊,去吧,莫忘了给我把歌词抄好拿来啊。”——好啊,爷爷。您让孙女抄多少歌词都行啊,抄得工工整整得,每一个字都写成一毛钱钢个子那么大;到了明天,您只管坐在小梨树下,也不用戴老花镜,只管把着孙女抄的歌词大声唱;可是,明天,明天的明天,在哪个明天里还能盼到那样的光景?

三个姑姑吃完饭陆续回来,倚着墙坐在麦秆地上。梨形灯泡幽幽地倾吐黄光,将房中诸物诸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光影交错、明暗相接,混合出青冥的烟雾散在屋子里,通过大敞的房门与外面的夜色相融。南平房顶上的大喇叭只剩暗影,像一朵黑色的巨型牵牛花朝天绽放,只不过那朵花倾吐出来的不是芬芳而是哀乐。入目诸景诸物,包括她自己的肉体,都溺在一种无法言明的疲惫、一种冒着凉气的陌生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渺远!然而神识却比任何时候都敏感,她甚至听到了门前小河中悉悉索索的流水声,听到了小河对岸的祖坟地里夜风擦过片松枝梢的声音。许多年前的某个秋天,她曾挥舞着爪钩(一种端部为铁爪的刨地工具),在组坟地旁边的农田里倒花生(苏北方言中特定说法,指人用农具在收获过的庄稼地里翻找遗留的庄稼),那时太阳初升,露珠挂在草叶尖尖上,那个爱说爱笑的圆脸妇女总是披着件什么衣服、站在她家门前金光灿灿的太阳地里,拖腔脱调地将话说得很大声的:守礼真是得了一个好孙女子啊,小丫头真勤劳!

她随意地屈腿坐着,后背贴着墙面,除了记忆,那一处凉丝丝的触感是唯一让她感觉鲜明的地方了。那片凉意由后背直达内心,与回忆往昔产生的脉脉温情交汇,让她感到又凉又暖又伤感又安慰,忍不住一阵哭、一阵笑,间或去冰棺前查看爷爷仪容。她看着爷爷,一面心哀,一面庆幸:心哀于斯人已逝、音容不再,庆幸于老爷爷走得安详、而自己现在守在他身边。她就这么看一会、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再看一会儿,贪婪地沉溺在守护爷爷的夜晚,只愿时间就此停住。然而夜色幽幽、似乎很长,其实却很短。才看了爷爷几次啊,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光淡青,夜色已快褪干净了!院子里光线明亮,人就像大雨过后松林里的蘑菇似的一下子全冒出来了。

这一日是停灵三天中的第二天。在这一天,按照她们那边的说法,逝者的灵魂开始离开,在世的亲人要办许多传统仪,好让他走得安心。上午:送汤、搭灵棚、上礼;下午:再送两遍汤、由选定的子孙去山上挖坟坑;晚上:吹棚,要请专门的表演班子到家,在大门口搭着的灵棚里吹拉弹唱、跳舞逗笑,办得越热闹越好、观众越多越好。妈妈说他们这里老人去世兴的是“喜丧”,弄得冷清了别人会说闲话。伴随着外头吹棚的热闹声响,院子里设着一桌酒席,逝者的女儿女婿们围桌而坐,由逝者的孙子们说些特定的吉祥话,轮流向姑姑姑父们敬酒,每敬一杯、被敬的人都要掏钱打赏敬酒的小辈,钱的数目不做规定,往往是被敬酒的人提前商量好的,总个算起来一般在四位数,当然安,钱出得越多、出钱的人就越“有脸”(有面子)。

太阳才从爷爷家东墙头上冒出一半,“撩撩”从外头走进来,让大家赶紧出去换衣服。她晕晕乎乎地跟着众人往外走,看到南平房里已经站满人。母亲穿着一身白色孝衣站在他们中间,腰间围着一盘粗麻绳,在她们的方言里,那东西叫“孝带子”,腰间扎麻绳叫“勒(lei,平生)孝带子”,是逝者的血亲近亲晚辈必须扎的。一个胖鼓鼓的中年妇女站在大厅里,指挥着几个女人给人发白布和孝带子。大厅里人影杂乱,大家都在往身上穿孝衣,白生生的一片。母亲喊了她一声,说她的孝衣已经拿好了,让她过去穿。她走到母亲那边,听到旁边分发麻绳的人问二伯母的三儿媳:“你是他什么人?”

二伯母的三儿媳妇答道:“孙媳妇。”

那女人便从脚边较细的那一堆麻绳里拾起一根递给她。她看了看自己的,又看看母亲腰间围着的,问道:“我们的为什么这么细?”

母亲:“儿子、儿媳妇最亲,孝带子也就粗,你们这些孙子孙女隔了一辈,就细了呗。你和你弟弟你妹妹先去东屋把衣服换好了,一会儿就要送汤了。”母亲说着在她胳膊上戳了一下,她和弟弟妹妹就跟着母亲走进里间。二伯母和小婶子已经在里面了,身上都穿着雪白孝衣、腰间勒着孝带子。小婶字正在在小桃腰间系麻绳。待她穿好孝衣,母亲将一条又长又宽的白布递给她:“挂在脖子上,勒(lei音,平声)孝带子里边,一会儿送汤时顶头顶上。”在母亲的指导下,她拿着孝带子一端分成两股,压在白布上扎在腰间,在后腰正中拖下一条长长的“尾巴”。妹妹的装饰和她的一样,弟弟的则有些区别:他脖子上没有挂白布,取而代之的是头上的那顶孝帽子。母亲又从旁边那只装满白鞋白袜的大塑料袋里翻出一双白色方口鞋并一双白色的矮桩丝袜递给她,她穿袜穿鞋,这之后,一身孝服就齐整了。充当指挥的胖女人走进来,一眼看到母亲,急得呀呀直叫:“哎呀,你头上还没扎白布呀!快,赶紧的,二柱子家的,你赶紧找块白布条子给你四婶子扎上,马上要送汤了!”

母亲笼着手在头上抓了一把:“短头发也得扎么?”

胖女人:“女的都得扎,不扎不行,赶紧的!”说着将身后某人递过来的白布条交给小婶子:“快,小六家的,你赶紧给小松妈妈扎上,随便扎个小歪辫就行了。”小婶子三下五除二就在母亲头上扎了一个小歪辫,跟小时候她头发还没长全的时候母亲给她扎的那种小辫子类似。

她们都穿戴好了,站在一边等待。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游走穿梭,见大家皆是一身素服、腰缠孝带,心道:这就是所谓的披麻戴孝了吧;目光又穿过人群落在堂屋正中的冰棺上,在这纷乱的场景里,只有那一处仍然静悄悄。大门外有人长声喊道:要送汤的人都赶紧排好队啊!男的一队、女的一队,儿女在前、孙子孙女在后,最后是本家的!大家快点排啊!一院子白花花的人就在“撩撩”安排的几个女人的摆布下排成两队。她们这一队由二伯母打头,后面依次是母亲、小二婶婶、小婶子、大姑姑、二姑姑、三姑姑、二伯母家三个儿媳妇,然后便是她,她后面是她的妹妹、小二叔叔家的堂妹、小叔叔家的堂妹、大姑姑家的表姐,再往后是村中几个本家的妇女。旁边是男子的队伍,比她们的要长好多,第一个是二伯父,后面跟着三伯父、父亲、小二叔叔、小叔叔、二伯父家三个儿子、三伯父家的两个儿子、弟弟、小叔叔家的小堂弟、姑姑家的表哥、二姑姑家的表哥、二伯父家三个孙子,然后是七八个本家叔叔伯伯堂兄堂弟和奶奶娘家那边的几个表哥。女人们将脖子上的白布理开顶在头上、男人带上孝帽子,所有人都将腰间盘着的孝带子放开,任其长长地拖在身后。雪白的两队人折了记几折歪歪扭扭地填满了整个院子。

“老二家的汤壶拎好了么!”

二伯母:“好了。”

话音刚落,大门两边长号声冲天怒发,嘹亮、钢劲、悠长,绵密,节奏一声比一声高扬,化成一柄利剑直刺胸膛,挑破了理性的隔膜,最真实的悲伤从人们心底破出来,浩浩汤汤、一泻千里;化成一股飓风盘旋而上,悲痛攀着那飓风迅速扩散,充满小院、充满山村,再飘到更远的地方播撒种子;化成一个烈焰燃烧的炼炉,所有人都被投入这场追思与悲伤的无边火海。女人们嚎啕大哭,口中呼着“俺大大”之类的称呼。长号哀鸣的那一刻,她以为已在昨夜流尽的眼泪从眼眶里溃堤而出。

“撩撩”拖着长音大声喊:“走——了——!”

长号声像被风吹过的油灯的灯焰,忽地一熄之后霎时响起,比之前更高亢、更宏大,像夏日暴雨前笼罩了整个天空的乌云、像台风袭来时风头所向披靡的横扫。这一声惊颤人心的号声仿佛暗号,霎时间激起更多音乐,喇叭呜咽、鼓声低捶、铜锣之声洪亮低缓。在女人们声势浩大的嚎哭声中,男人们低着头开始缓缓向门外走去。一场悲伤的送别就此展开。逝者的灵魂开始离去了,这一去便没有归程。他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啊,他的孝子贤孙们要为他送去路上解渴的水。那水要装在一只有着长尖嘴的瓦罐里,由长媳拎去土地庙里泼在地上,只有在那里这水才能被逝者喝到。孝子贤孙们需要送四次水才够逝者路上喝。这就是送汤的由来和过程。

男人的队伍最后一个人也走出去一阵子了,女人的队伍才开始出发。她低着头,尽量将整张脸藏到白布底下,她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她努力维持着一副平静的样子,跟着前面那双一起一落、一起一落的脚机械地行走。她盯着前面那人的孝带子,看着它缓缓地在水泥路面上拖行,不断地沾上更多碎草和枯枝。眼泪像下雨似的掉。这样说不是指她眼泪多,而是指她眼泪淌得好像不是她的眼泪,就像站在门口看着外头在下雨那样无关己事。渐渐地她麻木地感到自己维持得很好,很符合她想维持的样子。不久之后,她看到那孝带子悬在空中的半截扭转了一个方向,牵引着地上的半截转到另外一条水泥路上。围观之人嘈杂的交谈声霎时灌满双耳:

“哎呀,他家人能多的。”

“那老人很好啦,……”

“第三个是谁?”

“没想到他能死,身体能么好,头两天还看着的……”

“哎呀呀,你看那几个闺女,哭得能可怜的……”

……

旁观者交谈的话题凌乱无序,大部分都是对爷爷的追思和赞美,说得很大声,好像有意要叫逝者听到,好让他走得安心。一个人的德行、价值只有在他的葬礼上经由外人的追思才能达到顶点,人们从不会像这刻那样发自肺腑地对他报以最真诚的肯定,也不会想这刻那样对他有更多温情。这一刻,老爷爷是世界上最温和无争、最善良宽容的那个人。经由那些声音的提醒,她刻意压抑的、维持得像暖空气那样氤氲、漂浮、虚幻的情绪瞬间具体起来,她的悲伤具体起来:她感到心脏向中间紧紧地收缩,就像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不断捏紧、挤压;她感到喉咙内壁上的肌肉(喉咙内壁上有没有肌肉她不知道,但是她感觉有)不断拉紧再拉紧,紧得脖子好像变成了一根啤酒瓶的瓶颈。她咬着唇,恨不得把嘴唇咬烂。

走过村口的大石桥、大队部门前的小广场、邻村的石桥,走到了田间地头。议论之声在身后远去,前头的哭声也变小了。队伍停在乡间的水泥路上。不远处的庄稼地里竖立着一座红顶的微缩小楼房,男人们在那座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跪倒一大片。虽然隔得很远,她却清楚地知道那座小房子的许多细节:那是一座用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洋楼的模型,中间是一个贯穿上下两层的洞口,专门用来烧纸钱;门洞两边的设置是对称的:一层是两个空着的小门洞,也可以用来烧纸钱,二层的两个开口里各奉着瓷塑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她知道得这样清楚,并非眼力劲好,而是她曾去过那里很多次:每年大年初一拜过早年之后,弟弟和小伟伟都会奉了各自父亲之命,腋下夹着火纸走去那边土地老爷,她则厚着脸皮一起跟着去。那时她们笑着去祈福,这一次她们哭着去送别。她的老爷爷正在离她远去!再也不会回头了,再也不会回头!

不久,男人们开始折返,女人的队伍重新出发。她们离开水泥路,走上花生地之间那条青草漫生的小土路,晨露浓重,打湿鞋袜。她们和折返的男人们擦肩而过,她看到她的那些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们各个都低着头,面色凝重、不言不语——人家都说,他家弟兄们一个个脸挂着,没一个哭的;都说亲大大死了没有一个人伤心,邻居大娘过来她家玩,提及这日情形,仍然感到很不满——伤心搁在心里,还非得跟你们妇女似的挂脸上啊,父亲回道。

女人的队伍迤逦走到土地庙前,大家按照队伍站位的顺序向后排列,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跪成一片。小房子前面,男人们留下的一大堆火纸还在燃烧,纸堆后跪着爷爷的四个儿媳(她的三大娘,也就是三伯父的媳妇,在东北带刚满月的小孙子无法回来),四个儿媳后面又跪着一堆人。在“撩撩”安排的那个女人的指点下,二伯母一面将瓦罐里的水倒在房前的草地上,一面拖腔唱道:“俺大大来,你安心上路吧!渴了就喝口水,安心上路吧!”跪着的女人们霎时哭声大作,每个人的背都在颤抖。她看到大姑姑一下一下地将头猛然磕在地上,哭声变得凄厉,二姑姑和小姑姑一左一右拽着她的胳膊。二伯母洒了三遍水之后,所有人一起朝土地庙磕头,然后纷纷爬起来、站起来,按照先前的顺序排好队,开始缓缓往回走。这时太阳已经升到西河杨树林的稍头上,将一幅巨大的杨树影投在她们右手边的花生地上;淡金色的光线掠过他们头顶上方的晴蓝天幕,照在她们左手边不远的地方,土地庙西边的花生地里、西钢路、更远处的大片田野和西边群山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送汤的队伍走在暗影与光明的交割线旁边,就像在一条大河的河岸上缓缓行进。她看到自己的鞋面以及方口里露出的半幅白袜子已经被混着泥土的露水打成黑色,眼前那节孝带子拖行在草丛中,端部散开、卷成了两股。不过一来一往,已经出现这么明显的变化!她怔怔地看着那节麻绳,走到田间土路到乡间水泥路的转折处,忍不住回头,看到土地庙孤零零地立在灿烂的晨光里,眼底一热,视野立刻模糊了。这时,前头传来小姑姑尖哑的呼声:大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