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双面人格

1

利莫里亚大陆的军队主要分为进攻型部队和防卫型部队两大系统,进攻型部队含空军、陆军和两栖部队,是利莫里亚对外出征、反击AI的主要力量,占总军力的80%以上;而防卫型部队以机动队为主,主要负责大陆近空的防御性工作。但是多年以来,没有任何敌人能够接近利莫里亚近空,机动队地位越来越低,甚至被兄弟部队嘲笑成“足球队”——原因正是我们操纵的防御型战舰“十二面体”乍一看就是个足球的形状——但是经过两年服役期的机动队战士,可以申请参加前线部队作战,所以机动队就成了前线部队的“战前训练营”。

由于没有走完流程,我和黄战斗此时还算是机动队的人,因此立刻返回驻地。

还没进入作战指挥室,就已经嗅到了里面群情激昂的气氛,这群20来岁的小伙子与姑娘,没有对敌人的恐惧,反而兴奋得就像猫见了老鼠。毕竟,这么多年来,终于轮到他们与敌人正面交锋了。利莫里亚的教育主旨就是让人遗忘恐惧,现在看来显然是奏效的,不过在我眼里这根本不是勇敢,而是盲目自大。

大规模的AI军队出现在利莫里亚附近,虽然只是悬停在相对安全的距离,但这种凝望的姿态,却像是对人类——他们的创造者的临终告别。

我的眼睛越过布雷上校做战前动员时不断耸动的宽厚肩膀,第一次见到了利莫里亚的外观图。从上面俯视,它是一个标准的圆形大陆,虽然看不出直径,但通过其100万人口的承载量,至少能推测出它底部的面积绝对不会小于一座中等城市;从侧面看,利莫里亚又像是一座塔基,高度或许有几百米,但与其直径相比还是有点微不足道,所以利莫里亚的形状,颇像是一个倒扣的碟子,碟子的中心有一块凸起,应该是整个大陆的核心控制区域。

12个红点包围着空中大陆,犹如12颗静止的卫星。

“敌人已经围着利莫里亚绕了长达一个小时,”布雷上校说道,“刚开始,只是后方出现几个红点,扫描发现是一个巨大的球形飞行器,但是十几分钟之后,飞行器分裂成12个部队,迅速包围了利莫里亚,并与利莫里亚同速飞行……”

“上校,下命令吧,让我们出去痛快杀一场?”一人吵嚷道,其他人紧跟着附和起来。

“利莫里亚已经暴露了,更多的敌人正在赶来,国防部长已经下令,尽快对敌人的先遣部队进行反击,务必全部摧毁!”布雷上校和我们一般年纪,之所以成为上校,不是因为作战经验多么丰富,只因在学校和军队的表现均优于其他人,这是他第一次站在真正的前线指挥战役。

“战士们,你们苦练多年,终于等来了人生中最为光荣的一刻!现在敌人就在面前,像碾死蚂蚁一样碾碎他们,夺回人类的尊严!”

“必胜!”

十二面体在地球上空2万米的黑色云层中缓慢飞行,像黑色海洋中遨游的海龟。十二面体离开利莫里亚的瞬间,就被黑色的尘土所包裹,我本来还想看一看利莫里亚大陆的外观,可我忘记了这个大家伙就是利用平流层的尘土,才得以在天上藏了将近18年还没被AI找到。

我第一次在云层中仔细观察黑尘的模样,它们并非纯黑色,大多是棕色和黄色的沙土,只是因为没有光照,才会给人黑色的错觉。

上一次我与这些黑色粉尘擦肩而过,还是在夸父农场N33从天上穿透云层的一瞬间。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这黑色的砂石里还储存着那模糊又沙哑的声音:

这黑夜漫长……我坚信,路再长也有终点,夜再长也终有尽头……

我是程成之子,他是你们的战友!从今天起,我也是你们的战友……

这云层再厚,也阻挡不了我们的回归……

我是船长程复,我是你们的孩子……

……

曾经与我一起闯下云层的人,如今还有几个活在世上?程复,你任性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任性的代价?”心里另一个声音说道,“难道不是希望的火焰吗?你总以为自己拖累了大家,可你是否站在大家的角度想过,如果没有希望,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那声音笑了,是嘲笑。

沉默。

“程复,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般懦弱!我选择将生命赠予你,不是可怜你,你这种懦夫,死一万个我也不会心疼!”

对不起。

“你以为,我将生命给了你,是希望听到你的道歉?向我,向其他人?”那声音吼道,我仿佛看见了他愤怒的拳头,“你忘了你的使命吗?”

我的使命……

“万人将这火熄灭,而你偏要燃起一支火把!你说过,要带我们回家!你忘了吗!”

回家……这里不是吗?

那声音一字一顿地在我脑海里回应道:“你扪心自问,利莫里亚是家吗?”

“队长!”行军参谋韦森的声音将我的意识带回十二面体,“距离目标3000米,目标刚刚发出异动,它好像注意到我们了,是否继续前进?请指示。”

雷达图中,本来只有一个的红点已经分裂成六个,在前方一字排开,似乎正在列队“迎接”我们的到来。

我们203机动队由12个飞行足球构成,除去我和韦森所在的主舰是20人的配置,其他球中,每一个都有13名机动队战士。舰船内没有任何智能化的电子设备——目的是为了防止AI隔空接管人类武器——和AI彻底翻脸之后,人类和机器之间的沟通再次倒退回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状态,每一杆枪、每一门炮,都交由相应的战士亲自操作。

一般不用作战时,其他11个足球全都会附着在主舰上,担当11面的防卫;需要出征时,它们则会像真的足球一样从主舰被踢出去。

“按照之前的编队分成四部分,曼联、巴萨、千叶,以及解放者、恒大、沃尔夫斯堡两个分队分左右翼展开,慢慢形成包围圈,飞行至敌人1000米处待命。”总是被兄弟部队开玩笑说是足球队,我们203机动队索性就把12艘12面体战舰的名字以战前的足球豪门来命名。

雷达图上,六个蓝色点子从主舰剥离,与主舰共同形成了一个钳口形编队,缓慢接近目标。然而,目标依然悬停在空中,没有逃离,也没有反击。

“队长……下一步怎么办?打吗?”解放者的舰长邱明通过无线电问道。

我暂时拒绝了他的提议,向韦森命令道:“再试试和敌人沟通。”其实在我们出征前,利莫里亚已经尝试过和对方沟通,无奈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信号发出去了五分钟,依然没有收到任何答复。

“打不打?”恒大的舰长卢峰也申请道,语气中不乏兴奋。

我下令:“继续前进,等待总部的指令。”本次出征的总指挥是布雷上校,没他的命令,我们不能擅自攻击敌人,除非对方先开火。

当主舰距离目标只有1000米时,敌人依然没有进攻。在重重黑尘中,我们只能在雷达图上确定它们仍旧悬浮在前方,至于它们何时行动、有多少枪炮正瞄准我们的舰队,就全然不知了。

恐惧皆源于未知。僵持了半小时后,就连出征时兴奋的韦森也面色渐白。其间我们与207、209两支兄弟部队进行沟通,大家都陷入了同样的困境,没有任何仪器能够穿透沙云,扫描出它们的具体形状和武器装备。

终于,连布雷上校也失去了耐心。

“全体进攻,全歼敌人!”

我迅速转述了上级的命令,另外五个十二面体也纷纷脱离主舰,与之前的六个足球组成爪子形状,同时向对面的红点掐去。炮弹如雨点般打向目标,弹无虚发。雷达上显示,所有炮弹皆已命中目标,然而敌人依然悬停于空中,就像是六个虚拟的红点,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

“阿贾克斯、大阪樱花高速前进,低空掠过敌机,观察敌情,其他战舰掩护。”

两艘战舰接到命令之后,分别于左右猛然加速,在掩护它们的炮弹轨迹上空飞行,于六个红点之间穿梭,并将拍摄到的图像传回主舰。

“What is this?”率先看到图片的信息员莫甘娜吼出一句英语。

小屏幕的图片迅速投影至建筑中心,信息员合成了两艘战舰拍摄的同一架敌机的图形,在灰蒙蒙的图像中,出现了一个比沙尘颜色略重的黑色陀螺状物体。莫甘娜迅速修复了图片噪点,陀螺状物体清晰之后,倒更像是一坨不规则的牛粪被倒吊了起来。

“这他妈是个什么东西?”韦森忍不住问了一句。主舰中安静异常,收到图像的其他舰船也传来了各种猜测。

与此同时,阿贾克斯和大阪樱花再次掠过敌机上空,拍摄了另外两架敌机的外形,传过来之后,利物浦舰的舰长杨炯吼道:“这是马蜂窝,我五岁那年还捅过,绝对是马蜂窝!”

“扯淡,你家的马蜂窝有这么大?”

“绝对是,它化成灰我都认得!蜇人真的贼疼!”

战斗尚未停止,之后发过来的动态影像中,我们清晰地看见了炮弹打入“马蜂窝”的整个过程,它们就像是一团黑色的棉花,把炮弹吸入体内,彻底让暴躁的炮弹没了脾气。

这是AI的武器,还是一种新型生物?

它们的冷漠比嘲笑更让人无所适从。

“停止攻击!”我向全队下令,“后撤,保持安全距离!”

“队长,这就不打了?我们连这怪东西是个啥还没琢磨清楚,就不打了?”黄海不服。

“全队暂时撤退!韦森,联系布雷上校!”

韦森还没切入布雷上校,他的影像就已经出现在我们的屏幕上:“快撤退,所有舰队全部撤回利莫……”

屏幕一黑,信号中断。

紧接着,我发现主舰与其他舰船之间的通信也断开了。忽然之间,对面6个红点开始移动。雷达图上,6个红点分裂成了12个,又从12个红点分裂成24个、48个……直到雷达图被密密麻麻的红色占据,11艘舰船已经被红点彻底湮没……

“后撤!”

韦森开足马力,主舰迅速逃离红点的包围网,向利莫里亚急驰而归。

一分钟后,漫布般的红点开始向中心聚拢,而雷达图上,此时竟然再也找不到一颗红色的点子。

黑云静谧,依然隔绝着我们不了解的残酷真相。

“黄海,黄海收到请回话!”莫甘娜吼道。

“大阪樱花……大阪樱花……”

“千叶收到回话……”

“巴萨收到请……回话……”

……

没有回答。

布雷上校急躁的声音切了进来:“……该死的,全都滚回来!有几个算几个……”

布雷上校垂着头,他面前的雷达图上干干净净,利莫里亚周边没有任何红色点子,也没有我方的战力布防,旁边的参谋则替他回答了我们心中的疑问。

“就像是在原地融化了一般,消失得一个不剩。”

另一名参谋补充道:“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新式武器。”

布雷上校再抬起头的时候,额头上的细汗晶莹剔透,他望向了我们身后的方向,半晌才说:“还没有其他舰船的消息吗?”

作战指挥室内鸦雀无声,战前的亢奋杳然无踪。

“汇报战后伤亡。”

“机动队派出12支机动部队,144艘战舰,1956名官兵,如今……只回来7艘,其他战舰和战士,下落不明。”

静默,难熬的静默。

有人用麻木来掩饰胆怯,而大部分人此时连麻木都装不出来。

布雷上校依然低着头,脖颈颤抖着,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向一旁的参谋交代道:“向国防部……汇报……汇报战果……”

如何汇报?一场没有流血的惨败?

有人开始哭泣。我身后的韦森攥着拳头不住地摇头,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谁还能说出振奋人心的谎言。

布雷上校是如何向国防部汇报的,我没留意听。他放下电话后,我们便收到命令:封锁与战争相关的一切消息。凡是参加本次行动的机动队,除了队长与第一参谋外,其余人员立刻接受精神安抚。

所谓的精神安抚并不是真的有人去安慰战士的情绪,利莫里亚把这一切做得简单彻底——清除记忆。

当我和韦森带其他队员到军队的心理安抚中心时,大家就都明白了。没有反对的声音,谁也不想在AI制造的恐惧和战友牺牲的痛苦中度过余生。只有韦森哭得像个孩子,莫甘娜最后一个走进安抚中心,她抱了抱韦森,又抱了抱我。

“队长,记得把活动室中,我与黄海的所有合影……清理掉!拜托……”

我和韦森用了五个小时,清理了所有失踪战友的一切信息。

安抚中心给我的“故事”模板里这样写道:203机动队另外121名队员由于表现优异,已经被派往地面执行特殊任务,保密级别S。

其实最需要心理治疗的人是韦森,然而韦爵爷是我离开之后接任队长的第一人选,所以他必须保留失败的记忆,以应对未来更为残酷的战争。军事技能好学,可临战的应变能力与心态管理,却不是在训练场能学到的。

那天晚上,韦森躺在我寝室的地面睡了过去,大约凌晨三点的时候,我被他的抽泣声吵醒。

“队长……”他知道我醒来,便哽咽问道:“我们……还能胜利吗?”

我望着眼前的漆黑。“你相信胜利吗?”

“我不知道……曾经的我还嘲笑过别人的失败与牺牲,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我们和敌人根本不是一个科技等级的,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他极力控制着自己随时可能失控的情绪。

希望?

我想问:“你愿意在绝望中活着,还是在希望中死去?”

我终究没问,因为我知道现在应该给他什么。

“韦森,如果明天便要死了,你可以做一件任何你想做的事,你会做什么?”

韦森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他语气兴奋地告诉我:“我想回家!”

“你只要敢想,就肯定能实现。活着最可怕的事,便是你连想都不敢想。”

“队长,你难道不怕死吗?”

“我只怕死得没有价值……”忽然,赵仲明留给我的关于拉里贝的记忆弹了出来,“……更怕无缘无故地消失……”

谁料韦森忽然换回平常轻松的语气,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你还在调查197队23人离奇消失的事?”

我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张大了,默默地没有作声。

“机密事务司的记录可不是轻易就能看到的,”他翻身将被子盖过头顶,“队长,求你不要调查了,我怕你也会……不告而别。”

我试探性地接道:“我想知道真相。”

“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不能不明不白地去死,更不能让你们像他们一样死了都没人记得!”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调查的不只是拉里贝消失的真相,我想知道的是,利莫里亚没人能活过23岁的真相!”

“难道不是战斗牺牲的吗……”

“你亲历了今天的事,你还相信他们的话?1000多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但他们下达的命令却是保密。那每年几万人的消失呢?难道真的是牺牲?明知会失败、会送死,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我不能让大家再不明不白地去送死了,必须找到真相!”

韦森也坐了起来。“队长,我忽然觉得你像变了一个人。”

“嗯?”

“你以前很喜欢发怒,见到不平之事,常常要闹一通脾气,很少去深究事件背后的原因。而且你还非常自我,认定的事会不顾一切去做,哪怕搭上性命,”他轻叹一声,“但是刚才,我发现你变了,你不再只想着自己,你好像……忽然会为别人而活了。”

2

利莫里亚不是家,可阿历克斯却说要带我们“回家转转”。

在109团驻地的密室里,他对着我和黄战斗痛骂了布雷上校一个多小时,声称国防部对后者在上次防御战中的指挥失误深表失望。他骂人的时候,我和黄战斗只能默不作声地喝闷酒,我庆幸黄战斗没有参与战争,否则我极有可能永远失去这位朋友。

我们晕乎乎地被阿历克斯拉进一架蝌蚪飞行器,他驾驶着飞行器,在乳白色的管道里晃晃悠悠地高速飞行。

蝌蚪飞到管道尽头,就像冲进了一团烟雾之中。冲破烟雾后,面前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白色弧形墙壁。墙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类似于高尔夫球洞的圆坑,蝌蚪飞行器慢慢降落其中,原来这些坑都是蝌蚪的入口。

黄战斗比我还震惊。“这什么地方?我十几年也没见过这堵墙啊!”

“废话,你要能见着,那还叫什么特权!”阿历克斯冷笑道,“这就是内城,你们两头猪若没我这大哥,这辈子都甭想进来。”

“你不要命了!”黄战斗顿时炸了,“你喝醉了,我可没喝醉,咱别送死行吗?内城咱们是不能来的!”说着,就起身去抢阿历克斯手中的控制杆。

“放手!”阿历克斯把他推倒在座位上,“这是我家,我爱干吗就干吗。”

我问道:“阿历,你到底什么背景,现在可以跟我们说了吗?”

阿历克斯嘴角又挂上那诡异的笑容。

“知道得越多,刀子来得越快。一头猪就算成了哲学家,它也不过是一头猪。”

蝌蚪飞行器停在凹洞中后,墙壁的红外线装置对它进行了一番身份扫描,验证通过后,飞行器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进了墙壁内部,随后洞口迅速关闭。

飞行器沿着一根淡红色半透明的管子向内部缓慢飞行,穿透管壁,能看到上百条错综密布的管子从墙壁伸向前方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底部。飞行器进入半球之后,仿佛进入了一个由红蓝两种光芒交相辉映的世界。我抬头望去,红光和蓝光都来自半球中心上空一条望不到头的巨大天梯,它一半红色,一半蓝色,在红蓝交接的地方截然断开,空隙处上下游移着一道电梯。中间断开的两端与红蓝梯杆相连,两端的梯杆由一个个球体连接在一起,红蓝梯杆沿着顺时针转动,形成了下面红蓝交替的光……

“欢迎来到生命之梯!”阿历克斯喷出一口酒气,“这里就是利莫里亚大陆的中心,也是那些原生人笨蛋出生的地方。”

“行了行了,世面见完了,快回头吧!”黄战斗催促着。

“回头?真正想带你们玩的还没开始呢!”

蝌蚪飞船被两只巨大的钢铁手臂送入了天梯中心的一部自由电梯中,电梯扫描了蝌蚪飞船的信息后带着我们急速向上飞行。天梯的飞行轨迹是螺旋形的,直到我飞上了近百米的高度,我才意识到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基因的双螺旋结构。

我们的飞行器被送到了第20排左右的位置,虽然已经处于双螺旋的中心位置,但依旧看不清顶端的景象。随后,飞行器通过中心的横向通道,抵达了20层的一个红色圆球,阿历克斯这才摘掉安全带,说了声“到家了”。

他的双手搭在我们两人肩上,推着我们向前走去,很快我们就看见一个圆形的银色门洞。门口站着一个将长发盘起的女人。她背对着我们,肩上披着一件淡红色披风,我心中咯噔一声。

这不是法庭审讯那天……

听见脚步声,女人转过身来,我便硬生生地愣在了原地。

程雪!果然是她。

她的眼神比数月之前更为寒冷,穿透我的胸膛,冻凝了我的心脏。她眼神在我脸上滞留了片刻,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骗子!

我不知道阿历克斯什么时候放开了我们,等我意识到自己应该保持清醒的时候,黄战斗正拉着我的袖口,示意我和他站在一边。阿历克斯自己走到门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着头,与程雪相对而立。

啪的一声,程雪在阿历克斯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他们虽然距离我们十几米,但那一巴掌声音响亮,清晰可闻。

“畜生!”程雪咬牙切齿,像是巫婆在诅咒她最痛恨的敌人,“别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阿历克斯抚摸着被打的脸颊,张开嘴巴活动着下颚,笑了笑:“我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比我清楚?我是个杂种呀,哈哈。”

“我能给你一切,便能收回一切,包括你这条贱命!”

阿历克斯眯着眼睛,戳了戳胸口,说道:“这一切是你给我的吗?这是我应得的,我的血统……”

程雪又一个耳光抽过去,她无名指的戒指在他脸颊划出了一道10厘米左右的淡红划痕,很快血液便流了出来。程雪的眼睛瞟向了我和黄战斗。“你带了外人进来,我本来应该处死你们,也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亲自到这里来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若有下次,我绝不饶恕!你知道下场。”

程雪的出现和离开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幻梦,她可能没有注意到,我一直在盯着她的脸。我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她的欺骗,以及欺骗给我带来的伤害。

“哥……哥哥……”她银铃般的嗓音在我耳畔回响。她想把我带回祖国,骗我回来只是为了彻底送我去死吗?然而,我还是回到了祖国,登上了她早就为我准备好的绞刑架。

程雪,你到底是谁?

阿历克斯孤零零地站在门前,肩膀和后背止不住地颤抖。程雪彻底消失后,他身子一软跪在地上。我和黄战斗冲过去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我见到他的脸在流血,嘴唇在滴血。

阿历克斯用拳头捶着地面。

他们一定在返回利莫里亚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作为赵仲明,我若去套问这些赵仲明并不知道的问题,肯定会引起阿历克斯的怀疑。

“哼,别看她现在猖狂,一会儿我让你们见识见识她的真面目!”阿历克斯脸色忽然转晴。

我们穿过大门进入了球体内部。这里装修得像是个娱乐场所,但是除了我们之外却没有别的客人。我们随着阿历克斯往里面走,有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子迎了出来,有的皮肤白皙,有的皮肤黝黑,有拉美裔的美女,也有欧亚的丽人,不同的身高,但有着同样的完美身材和天使脸蛋,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动心。

“主人,您回来了!”她们像苍蝇般一拥而上。

“滚!”他向她们吼道,“谁也别跟着我!”

他自己沿着旋梯向上而去,我和黄战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阿历克斯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你们给我服侍好我的两个兄弟!”

这群女孩子接到命令,就像饿狼一样向我和黄战斗扑来。

我们被簇拥着来到大厅的沙发上,她们又端起桌上的葡萄酒,笑吟吟地灌我们喝下去。

黄战斗眼神迷离,显然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这种问题,他有些局促地被身旁一位黑人美女挑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兄弟!救命啊,怎么办?心跳好快,教教我!”

“我要是能知道怎么办……”我话还没说完,一个高挑的小麦肤色的拉美裔女孩靠了过来,伸出舌头就要舔我的脸颊,我立马一把推开,“咱俩早就是死罪了……”另一名亚洲面孔的女孩子又凑了过来。

“你会不知道咋办?你那天晚上……不都……不都实习了吗?”

“什么实习……”

“那间宿舍!”

拉美女子又靠回我的身边,在我耳边吹了口气。“将军哥哥,我们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我看了眼黄战斗,他的忍耐力已经濒临崩溃,于是装作云里雾里地道:“有没有单独的房间,这时候有个男人在旁边,真的扫兴……”

黄战斗道:“你大爷的赵仲明,你还说不知道怎么办!”

拉美女子和一名欧洲白人女子簇拥着我离开,我回头的时候,朝他暧昧一笑道:“管好自己的裤子,否则我举报你!”

和两名女子滚到一张大床上后,我便装作酒劲儿上头,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偶尔回应着她们的“关心”。

“将军哥哥,起来再喝一杯嘛!”白雪肤色的姑娘道。

拉美的小麦肤色姑娘也道:“是啊,我们这里还有很多玩法,主人让我们伺候好你,你还没体验到乐趣就睡了,主人知道会责怪我们的……”

我软绵绵地试探道:“这小子,竟然背着我们,养了这么多的美人,真是太不够义气了,我们虽然是兄弟,可连他的背景也不知道,你们……”

这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女人痛苦的喊叫从通风道里传来,伴随着喊叫的,还有一声清亮的皮鞭声。

我愣住了:“黄战斗这个变态,在干什么?”

那两名女子本来叽叽喳喳的,如今听到那声音却不说话了。没过几秒,又传来鞭子抽打身体的声音以及那女人的惨叫。

“怎么了?”我看着两名女子问道。

“这是主人在惩罚那个女人。”白雪肤色姑娘回答。

“惩罚?”又是一声惨叫和听不清楚的哀求,我提醒自己别被干扰,于是返回上一个问题,“你们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小麦肤色姑娘道:“我们跟主人也没多久,不是很清楚,总之是很尊贵了……”

“奇怪了,我和他认识十几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来内城……你们一直在内城?”

两个女人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我问道:“你们也是外面的?”

小麦肤色姑娘道:“我们在中学的时候,就被带了进来……如今人老珠黄,已经不能胜任上面的工作,所幸还有主人收留我们。”

我看她们的年纪也就二十一二岁,怎么就人老珠黄了?心下好奇。“那你们被阿历收留之前,是做什么的?”

“当然是服侍你们,”白雪肤色姑娘笑道,“这是我们的天职,就和你们军人的天职是保卫利莫里亚一样。”

“服侍我们?除了我和阿历克斯,你们还服侍过什么人?”

“上面的人。”

我指着房顶。“生命之梯顶端究竟有什么?”

两名女子又对视一眼:“你不是从那里下来的?”

我摇了摇头。“我是从外城第九区来的。”

那两人面现惊惶之色。“我们还以为……你是……天哪,你们进来这里,不怕死吗?”

撕心裂肺的尖叫从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哭喊道:“求求你,不要划我的脸……”这声音哭得我的心为之颤抖。

“真是可怜……主人几乎每天都要用她来发泄心中的怒气。”白雪肤色女子道。

“那也是她活该,如果不是主人救她,她早就死了。兴许,她还真是个AI派进来的间谍呢!”

我心中一凛,忽然想到了施云,但是她不是已经被施文郁救了吗?不可能在这里,更何况,那声音听上去也不像她。

阿历克斯微笑着走下楼梯,脸上的伤疤经过修复,大部分已经恢复如常,只留下一道颜色极浅的粉色淡痕。我坐在沙发上摘下幻效头盔,与几个女孩子玩沉浸式的杀人游戏,蒙出了一头汗水。

“过瘾吗?”他递给我一根雪茄。

我打量着雪茄,任阿历克斯为我点燃。“太过瘾了!阿历,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到过的最有意思的地方。”

“哎哟,赵仲明,从你脸上看见这种谄媚可真是难得,这就是公子哥儿的生活……”他吐出一口烟圈后接着道,“……的一小部分。只要跟着我好好混,你也可以拥有。”

“还有更好玩的?”

“有!”

“什么?”

他笑着说:“杀人!”

我脑中闪过他驾驶着战斗机,将印第安部落打得七零八落的场景,这就是他所谓的好玩?

我故作轻松地“切”了一声。“我刚才就玩了,画面做得蛮真实,但和我想象中的杀人流血,还有一点差距。”

阿历克斯哈哈大笑。“哥们儿,那就是个游戏,我说的是杀活人。”

我也干笑两声。“活人?别扯了,利莫里亚的陆警是做什么的,你敢在利莫里亚杀人?”

“利莫里亚的法律是限制你们这群傻瓜的!制定游戏规则的人当然不用受规则的约束。”

“怎么可能?知法犯法,岂不罪加一等?”

阿历克斯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眼神飘向面前的虚无:“牧羊人跟草原上的绵羊说,在草原上生活我们都要遵守草原的法律,你们夜里不能离开羊圈,我夜里不能离开毡帐,谁若打破这法律,我们共同处死它!牧羊们都乖乖地在羊圈中吃了睡,睡了吃,生息繁衍,一代又一代,牧羊人也从未破坏法律。但是结果呢?牧羊人在羊圈中,杀了一只又一只、一代又一代的羊。”

3

黄战斗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脚下虚浮,双眼发直,就连头上的军帽也戴歪了。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喃喃说道:“长见识,太长见识了,不过赵仲明,你可别给我打小报告,我啥都没做,真的!我以人品担保……”旁边的几个女人掩嘴而笑,阿历克斯一挥手,她们全都退了下去。

“黄豆子,怕什么?我就是规矩,我就是王法,只要老子没说什么,这里的妞儿,你随便玩。”他冷笑道:“反正将来你们都是死路一条,趁早享受。”

我问道:“我们?不包括你?”

“你们跟我能一样?”

我追问道:“不一样吗?”

黄战斗抢话道:“哪儿能一样,要不是阿历,咱们连门都进不来。赵仲明你这臭嘴就是欠抽,如今阿历是咱们团长,你那语气是跟长官说话吗?你还以为这是上学的时候,你赵仲明十项全能,科科全A,理所应当的就得比阿历克斯牛逼?可人活一世,还得信命。正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家阿历命好,你不服不行!”

阿历克斯拍了拍黄战斗的脸蛋子,以示嘉奖,“赵仲明不服我是正常的,换做是我,可能都嫉妒炸了。”

我笑道:“嫉妒?我嫉妒你?得了吧,我不过是好奇,你除了109团的团长之外,还有什么神秘身份而已。”

阿历克斯一怔,摇了摇头,“这我可不能跟你们说,但是,你们可以猜……”

“那我们怎么猜得着?”

“门口扇我耳光的女人,你们知道是谁么?”

“谁?”

“那是能排进利莫里亚权势榜前五位的人物。”

黄战斗惊道:“听见了么赵仲明,能被这么尊贵的人扇耳光,那就足以说明,阿历实在了不起!”

阿历克斯骂道:“去你妈的!老子如果刚才想扇她,也得乖乖的让我扇!甭说扇耳光,我就是划烂她的脸,撕碎她的衣裳,她又能奈我何?”

此言一出,连黄战斗都不信了,“咱们还是少开这种玩笑吧,毕竟,如果真传出去……那肯定要挨枪子!”

阿历克斯扯开衬衫之上的三个扣子,露出毛乎乎的胸膛,“那今天,我就让你们再长长见识。”言罢,他朝楼上喊道:“下来!”

黄战斗和我对视一眼,笑了笑,自己捡起桌上的雪茄,心不在焉地研究起来。

脚步声从楼上传来,黑色的高跟皮鞋与深色的制服裤子当先入眼,紧接着是淡红色披风的下摆……

一个女人慢慢走下楼梯,来到我们三个面前,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我和黄战斗惊得说不出话,黄战斗甚至想站起来,却被阿历克斯按回座位。

面前这个女人,竟然是刚在外面抽了阿历克斯两嘴巴的程雪!

她的面色也不像方才那般冰冷,反倒是有些惶恐。她清了清嗓子,喝道:“你们三个,是活腻了吗?”

阿历克斯摇了摇头,面露不满:“重来!”

程雪微微皱眉,瞪着阿历克斯,语气严厉了些:“你这个杂种,和我说话,竟然还敢坐着?”

此言一出,我和黄战斗马上站直立定,阿历克斯也缓缓站起来,向程雪敬礼道:“属下冒犯,还请程议长恕罪。”

程雪微微一笑:“没什么,不过下回一定要……”

“啪”的一个耳光将程雪扇了一个趔趄,我和黄战斗皆始料未及。

阿历克斯面目狰狞,左手上去托住程雪的下颚,喝道:“你他妈竟然敢笑!”

程雪眼中有泪,嗫嚅道:“我……我错了……”

“阿历,你不要命了吗?”黄战斗吼道,“你怎么……你糊涂啊!做什么傻事?你太冲动啦!我们哥儿俩都得跟你一起玩完。”

阿历克斯右手猛地在她脸上抽了一巴掌,向她道:“说,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程雪……议长!”她声音颤抖着回答。

“你他妈不是程雪议长,你他妈就是一条怕死的母狗!”

“对,我是……”

阿历克斯大喝:“你不是!”他将程雪推开,扒着我和黄战斗重新坐回沙发,“重来。”

我不明白二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只能徒然看着眼前莫名其妙的一切。他们自从和我分别之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程雪成了议长,阿历克斯只是个团长,刚才在外面还冰冷如霜、凶狠异常的程雪,如今却能甘心被阿历克斯打?

程雪敛容,但刚刚的两个耳光,已经让她无法像起初那般镇定。

“你们……是不是……活腻了!”

语气中带着哭音。

阿历克斯却颓然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就像个和尚入定了一般静止五秒,然后便从沙发上弹了出去,一脚踹在程雪小腹,将她踹倒在楼梯之下。

“臭婊子,丢人!”

我心中一痛,连忙跑到楼梯下,挡住还想再踢几脚的阿历克斯,喝道:“够了,她是……议长!”

程雪瑟缩在我的怀里,颤抖的像是跳进狼窝的兔子。

可这只兔子,又被阿历克斯拎了起来。

“你刚才,为什么要在我朋友面前不给我面子?”

程雪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疑惑,只是一瞬,阿历克斯便又抽了她一个嘴巴。

“还记得你刚才怎么说的吗?”

“不……不记得了……”

“老子这条命是你给的吗?老子的荣华富贵,是你给的吗?”

程雪的眼泪飞出眼眶,颤抖着下巴,恐惧的道:“不是……是主人应得的……”

阿历克斯歇斯底里的狂笑,“你说什么,你管我叫什么?”

“主……主人!”

他得意地看着我和黄战斗:“你们听见没?堂堂利莫里亚的议长,这艘大船上最有权势的人,竟然管我叫主人!哈哈哈,兄弟们,我刚刚没吹牛罢!”

黄战斗愣怔怔地点了点头。

程雪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滚滚滑落。

我的心口发闷地疼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恨她,为什么现在却又可怜她?

我竟然在可怜这个骗子!我将头扭过去不忍再看。程复,莫忘了,她是你的仇人。

谁知阿历克斯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在程雪的脸上比画。“敢给我破相,我倒要让我的两个好哥们儿,一起欣赏我的雕刻作品……”

程雪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阿历克斯眼睛里却满是笑意,他龇着牙道:“饶了你?可你刚才又何曾饶过我?你当着我的兄弟羞辱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认为我贱,可我也比你这婊子强!”说罢,阿历克斯挥刀直下!

“哥哥!”程雪闭上眼的刹那,嘴里却喊出了这两个字。

与此同时,我已经攥住了阿历克斯的右臂,而刀尖,仅仅距离程雪的脸不到1厘米。

我不是因为她喊“哥哥”才去救她,但却因为她喊出“哥哥”,内心再一次被撼动。

她认出我了?

程雪微微睁眼,眼含泪水抬着头,充满感激地望着我,嘴里却依然喃喃祈祷着:“哥哥……救我……”

我的眼睛模糊了。

阿历克斯一脚将程雪踹开,站起身反手抽了我一个嘴巴,朝我吼道:“赵仲明,你他妈算老几,敢不给我面子,找死吗!”

他将刀子抵在我的下颌处,我大口地喘着粗气,没有还手,只是与阿历克斯彼此怒视。

谁料程雪却爬回来,跪在阿历克斯脚下:“主人,是我错了……”

他大吼了一声:“滚,给我滚蛋!”

程雪看了我一眼,然后连爬带跑地沿着旋转楼梯上了二楼,一声关门声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

黄战斗从沙发后面来到我们面前劝架:“红颜祸水啊,女人可真不是好东西,早知道你要让我们见识女人,我们就不来了。你们瞧瞧,怎么咱们自家兄弟还打起来了?”

阿历克斯将刀子抽回,坐回到沙发中,双手揉着自己两边的太阳穴,眼泪啪嗒啪嗒地砸进脚下的地毯里。

“赵仲明,我早晚要让你心服口服。”

“咱们自己兄弟,怄什么气!”黄战斗又开始打圆场了,“对了,阿历,这女人到底耍什么名堂?我实在是看不懂啊!”

阿历克斯抬起头,红着眼睛瞪着黄战斗和我:“我警告你们,不该问的就给我闭嘴!以后碰见她给我绕着走,多嘴就是找死!”

4

返回109团驻地已经到了傍晚,黄战斗酒劲儿没过,便躲在参谋室里呼呼大睡。我心绪烦闷,便溜达到了一楼。

一楼大厅依然人来人往,我在这群年轻人中穿行,最后驻足在门前的一段虚拟影像前,它播放着东北亚防御反击战的传奇经过。这段历史发生在我三岁那年,我最早的记忆应该就是父亲打完胜仗回到家后,用他的胡子蹭我脸蛋的那一刻。

当时的我自然不会知道,父亲6月份指挥第四飞行大队实现了贝加尔湖奇袭之后的两个小时,又配合了两栖部队登陆北海道,成功拔掉了叛军半年前在北海道建立的军事基地。这次漂亮的釜底抽薪,在历史上被称为“北海道之夏”。

此前,父亲的部队越过敌人的重重封锁,率先占领了白令海,在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里度过了春节。当时人们只是认为,他不过是为了营救不愿意屈服于AI统治而被驱赶入北方的人类,可后来在对阿拉斯加的坚守中人们才发现,他并不打算放弃这个基地。

几个月后随着一场场空袭和阻击战的胜利,战争分析家们才明白,他控制阿拉斯加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控制北极地磁点,进而掌控整个地球的磁场变化,也正是因为占据了这个战略“制磁点”,敌人的导弹和飞机才失去了精准度和航向。

这是一次战略上的胜利,它成功促成了次年5月的关岛收复,以及6月的檀香山会师,在第四飞行大队的主导下,以中国为主的东北亚海军和南太平洋海军胜利会师夏威夷诸岛,成功收回了人类在北太平洋的制海权。

父亲之所以能够一次次地在北太平洋打败敌人,正是因为他的深谋远虑,以及四两拨千斤的智慧,而我作为他唯一的儿子,以及曾经被植入过他记忆的人,却从来都没有继承他这一优点。

朴信武最佩服父亲的便是他的谋局能力。

在AI叛军压倒性地将人类逼上绝路的时候,只有父亲跳出来打破了这一局面。曾经人类步步被动,始终被AI牵着鼻子走,人类几十年里对AI设备的依赖导致我们已经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一台AI设备,仅仅通过扫描人类的面部表情,就能大概猜到他的想法。与这种敌人战斗,注定会失败。

但是父亲的战术,却跳出了理性逻辑的范畴。没有谁敢在袭击了贝加尔湖这个东亚最大的军事据点之后,还能奔袭万里,用尽飞机的燃料,奇迹般出现在北海道上空。

人类的空中战斗极限,被第四飞行大队不断刷新,父亲和他的战士们,每一站都破釜沉舟,视死如归——这是AI所不能理解的——为什么仅有1%的胜算,人类还要战斗?

父亲之所以敢这么做,并不是凭着气血上涌,而是因为他准确的谋划,不只是数学上的谋划,更有他对人类精神和意志的了解。

AI能洞悉人类的思想,却永远无法了解人类的意志。

第九区依然在封锁中,不断有记忆扫描仪器被推进去。陆警似乎只能通过最笨,却又最有效的挨个筛查记忆片段来寻找曾经在夜里妄图盗取程复尸体的捣乱分子,或许,正是昨晚的战争让军方警醒——这些捣乱分子极有可能就是吸引敌人前来的间谍。

第九区的封锁线外,时常有路人驻足。我在众多年轻的军人与学生中,发现了一张美丽的脸庞。她应该是个东欧血统的姑娘,深目高鼻,一头金发拢在脑后,她身材修长,穿着行政人员的深蓝制服更显英挺。她不时地向我所站立的位置张望,可当我看向她时,她又刻意避开了目光。

“赵仲明!”我出神时,旁边传来一声稍显稚嫩的呼喊。等他喊第二声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就是赵仲明。

喊我的人是个相貌俊朗的陆警,只是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他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套合身的警服与他稚嫩的脸庞极为不搭,就像是小孩子强行穿上了成年人的衣服。

“你小子!”我灿然一笑,装作很熟的样子和他招呼着,同时在他胸口的证件上瞟到他姓名一栏写的竟然是11-D02625,看到这个匹配,脑子里的记忆又被唤醒了,三个字浮出脑海:原生人。只有在利莫里亚通过基因技术培育出来的新人类,才只被冠以编号。

“你现在到底归属于机动队,还是空军?”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

“大概……还算机动队。”

“那好,根据利莫里亚陆地防卫章程规定,机动队有义务配合陆警的相关治安工作。我们如今正缺人手,我现在征召你来辅助我们审查。”他的要求提得理直气壮,我想不出理由拒绝,而我也正想了解他们获得了什么消息,是否发现了爱因斯坦的行踪。

“到底是什么人?真是程复的同伙?”我套问道。

“无可奉告。”

“电视新闻说,目前警方已经锁定了一个人的身份,你知道是谁吗?”

“无可奉告。”

这家伙的态度真像个机器,硅城的银队长也不过如此。“目前掌握了什么可靠信息?”

“无可奉告。”

更像第三人。

“那你能奉告什么?”我装作有了脾气,“你拉我来工作,却又不和我信息共享,那我怎么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记忆扫描仪会帮我找到,而你需要做的,就是从屋子里把人给我摁住,如果有人趁机逃逸,那你就要像条狗一样,把他们追回来。”这人说话相当没有礼貌,而且这些话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态度和表情,给人一副城府甚深的感觉。

“你这孩子,求我帮忙也如此没诚意,算了,反正老子就要进入空军大队,也不怕什么章程……”我作势便要转身离开,“一点好处都没有,看谁愿意帮你?”

我转身走了几步。

“喂!”他冷冰冰地喊住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我笑着回头。“有一个人受伤了,据说通过血液基因,已经确定了那人的身份,他是谁?”

“一个死人。”

“死了?”

“不,那是一个死人的基因,我们查到的数据显示,这个人在20年前就已经死了。”

“听说你们启动了G网,到底锁定了那群家伙没有?”

“这是第二个问题。”

“你说不说?”我瞪着他。

他虽然面无表情,但我觉得赵仲明的浑劲儿应该震慑了他,毕竟这家伙只是个孩子。

“嗯,目前还没结果。”

我心下宽慰。

远处跑来了一个和他同样年纪的白净小伙子,名字是10-F17623。

“报告!”F17623立正,“在第九区边缘发现一间可疑房间,房间内部被锁,摄像机被破坏,红外测量显示,房间内有生命迹象,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请队长指示。”

我随着他们小跑到这间诡异的房间门口,这里像是一个学校,而这间屋子,是教室楼梯拐角处的一间杂物室,其中还有各种仪器的开关。学校相关负责人也来到了门外,已经向我们解释过,房间只能从内部锁上,外面没有钥匙可以打开。

随着激光切割的热气蒸腾,“当啷”一声,内部门锁与门板即刻分离,陆警撞开了房门。房间内除了看到一些打扫卫生的工具以及闪烁数字的仪表盘,六七平方米的空间内绝对没有任何人。

“刚才确实有生命迹象!”两个陆警先后证明。

D02625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寻找着可能存在的隐秘门洞,另一名陆警指着房间一角的通风口喊道:“血!”

血迹看上去呈暗红色,应该已经过了很久了。

“打开通风道!”D02625举起手枪,瞄准通风洞口的百叶挡板缝隙。一名陆警搬来梯子支好,被我抢先一步爬了上去。我按照要求摘掉了洞口的百叶挡板,露出了一个只有50厘米宽的正方形洞口,我的肩膀倾斜着,才能挤进去半个身子,我努力想要把自己塞进这通风口,脑子里同时想着如何帮助这些想抢我尸体的马虎小队掩盖一切存在的蛛丝马迹。

我向内望去,在距离我眼睛30厘米的地方,一双眼睛也正看着我。

那双眼睛是杏黄色的,瞳孔却是两道竖线,乍一看仿佛一只猫正蹲在我的面前。可是,这一双眼睛却长在了人脸上,她脸形细长,头发蓬乱,鼻孔外翻,嘴巴扁平。

这是一张丑陋如女鬼的女人脸。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差一点就喊了出来,之所以没喊,是因为那怪物细长的“手掌”握着一把电钻,抵在我的眉心,我不敢喊。

下面的人因为梯子剧烈地晃动意识到不对劲,他们问道:“有什么情况?”

“没有……”我盯着那双眼睛,丝毫不敢大意,“什么都没有。”

“看到血液了吗?”

“没有。”

“能不能爬上去?”

“很难!”我说话时,那双眼睛眨了一下,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感兴趣,同时也点了点头,扁平的嘴里吐出来一个2厘米长的圆柱状物体,低头轻轻放在通风道的边缘,然后收起电钻,缩着身子,缓缓向后退去。她的动作很轻,轻到在我面前,也很难听到任何声响。

下面开始讨论。“真是见了鬼,那人到底怎么逃走的?”

也有人建议用微型遥控摄影机去试一试,于是我被要求下来,我装作很困难地摇晃着两肩,肩膀一离开洞口就假装舒展手臂,悄悄地把那“人”吐出来的圆柱形物体攥进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