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盱山行
- 泗州轶闻
- 周俊瑛
- 4548字
- 2024-05-31 21:00:41
二月二挑菜节一过,章敬坤便带着四个仆从自江宁府乘船北上,沿途路过扬州、楚州,最终进入泗州境内,在盱眙靠岸。他这一趟,对外只说是回泗州料理生意,可实际的盘算却是预备上魏家走一趟。敬坤太清楚自家那些叔伯兄弟的脾性了。莫看他们干正经事时不着四六,可一旦算计起自家人,个顶个的都是高手。只要稍微抬起眼皮子瞟上一瞟,便能晓得你烧成灰后还剩下几斤几两。照惯例,顶多再有十来天,族里便要召开清明家祭的筹备会了。敬坤既然将绝地求生的转机寄托于那时的先发制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自然要提前跑通各方面的门路,把局面做成骑虎之势。因此,他这几天的任务,便是顶着自封的家族代表头衔,同谢、魏两家把联手查案的计划谈妥,再走门路跟州衙方面也通好气。如此一来,启动苦主们自行主导的私下调查一事,族里就是不同意也得同意。届时,他大哥那个不中用的窝囊废势必不肯来趟浑水,敬坤将是代表章家查案的唯一人选。
拉谢家入伙是容易事,毕竟人死在他家的宅子里,于情于理难辞其咎。麻烦的是魏家。照先前手底下的人探听到的消息,魏云峰没有兄弟子侄,现如今家中只剩下一个养女,抛头露面的事恐有不便。然而,敬坤胸有成算,若是这小娘子不愿东奔西跑,哪怕只派个仆役,也算她魏家出了人。
船在盱眙靠岸时,已近傍晚。章敬坤一行因此在县里过的夜,次日早上才纵马南驰,于晌午时分到达盱山县。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此地肯以山名命县名,自然是因本县一大半的百姓都指靠着县境南边的那座盱山过活。多年以来,他们白蚁似的蛀蚀着盱山的躯体,剜肉剔骨般将山上的瓷土一点点的挖出来,送进周边大大小小的窑场。在窑场里,这些肉体的碎片将经历研磨、揉打、拉制,变异造型各样的瓷坯。再以瓷坯的形态,接受晾晒、雕刻、施釉,最终在烈火的焚烧下,化作一个个莹白如舍利的杯盘碗碟。从此,被支配,被驱使,直至被毁灭。盱山的白瓷在远近州县都算小有名气,这名气得益于它总在竭尽所能的掩盖真实出身,努力将自己假扮成定州的子嗣——哪怕定州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已快挨着宋辽边境线了。怨不得盱山,一处有一处的活路。似定州的白瓷,自唐代已名满天下,近世以来又凭借为宫里烧制御瓷的声誉,身价倍涨。许多外地的窑场看着眼馋,只好使尽解数的通过仿制沾沾光。泗州隔壁的宿州,也有不少地方似盱山这般靠仿制定瓷讨生活。
敬坤带着手下人在不大的县城里查探了一番,又雇了个乡民带路,绕去魏家的药铺瞧了瞧。那是一间开在街角的小铺面,因久不营业,门前的地盘已被两个老叫花子占据了,逢人路过就唱起莲花落,讨要铜板。辛辛苦苦赶了一上午的路,敬坤此刻着实有些疲乏,便吩咐下人们在附近的一处茶铺歇歇脚。跟在他身边的阿敏听罢,连忙进铺子里叫茶博士备出两张小桌,给每桌各要了三碟子稠饧、三盘麦糕、两大壶茶水。
“刘老丈,家里新近可是添了什么喜事了?怎的迎了这许多贵客上门!瞧这不凡的派头,是打泗州城里来的贵亲吧?”茶博士将众人要的吃喝上齐了,便笑嘻嘻的凑上前,跟带路的老伯搭话。那老伯此刻正跟敬坤、阿敏同坐一桌。
“好你个刁滑的势利鬼!平日里上你这儿吃茶,从来听不见什么好话。今儿瞧见了这几位相貌堂堂的郎君,嘴上立时抹上蜜了,唤我作‘刘老丈’?”刘老丈本就只是收钱引路,带这几位沉默寡言的外地人在县城里四处闲逛,哪里晓得他们的底细?当下便故意佯装耍混,将话头岔开去,生怕茶博士多嘴多舌的问话惹了这些天降的贵人心烦。
茶博士挨了骂,也不恼,仍旧笑嘻嘻的,道:“这话可见外了。我一向都是敬重你的,只没有天天追着你喊‘刘老丈’。我要是天天这么喊,再金贵的称呼也要喊便宜了。”
刘老丈哼了一声,道:“油嘴滑舌的很,想是今儿个放了晴,天暖和了,叫你多赚得几个茶钱,忘了形。非得像昨天似的,阴云遮头,冷风吹没了人气,你才肯苦着脸安生下来。”
茶博士笑道:“我可不怕你吓。这天是赵官家的天,这太阳也是赵官家的太阳,你老丈口气再凶,说话也不作数的。”
刘老丈道:“敢情昨儿的阴云是官家派来的?似你这样嘴上没把门的,仔细我捉了你去见县太爷!”
“去便去,我这话就是县太爷跟前也说得。要不然,你且告诉我,咱们这天底下,方的圆的男的女的,有哪个敢不听赵官家的?太阳怎么了?官家乐意,赐它一身亮堂袍子,它才有本事挂在人头顶上发着光,耍威风。但凡官家一转念,扒了它的行头,锁它在云彩后头蹲大狱,它便能怎样?”
刘老丈听茶博士直搬出大帽子来扣他,连连摆手,吐着舌头讨饶道:“是是是,是你占理,我昏了头。只有官家管住了日头的威风,风调雨顺了,我这样的庄稼汉才能安心的翘着脚在你这儿吃茶。”
众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听这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贫嘴斗舌,末了忍不住哄堂大笑。阿敏边笑边琢磨着敬坤的神情,默默起身替两桌人各续了一壶茶,又另摸出三百文钱来交予茶博士的媳妇,叫她去附近的熟食铺子切几斤酱肉来。众人吃饱喝足,歇息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在刘老丈的指引下来到县城的西郊。魏家的小院就在不远处,由一大片农田包围着,孤零零的立在河边。
打发了刘老丈,敬坤等人牵着马,沿着田埂直奔魏家小院。笔直的田埂如同一块瘦长的磨刀石,在行进的过程中为敬坤的目光开刃。锋刃愈磨愈利,不待走至近处,已将小院外围的那层由美谈与赞誉包裹着的厚重粉饰刮除殆尽,剩下面前这座由土墙卫护着的小院,老旧得如同一个露了怯的谎言。敬坤亲自上前叩门,即便手上收着力道,上了年头的杉木门板仍瑟瑟发抖。在他看来,魏家这大门有跟没有也差不多。透过木板间的缝隙,外头的人已经能把院里的情况看个大概。院子里,正中是一座面宽三间的主屋,两侧另各有一座厢房,仅此而已。
闻声过来开门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丫鬟,身上的白色粗麻褙子把脸蛋衬得红扑扑的,水汪汪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伶俐劲儿。小丫鬟客客气气的问明来意,之后便唤来一名小厮招呼众人进屋歇息,自己则小跑着绕去院子的后门,火急火燎的赶到河边的药圃,通报自家主子去了。
敬坤跟着小厮进了正厅,见厅内除了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发黄的山水屏条,再无余饰。用的桌子与扶手椅显然也有些年头了,刷在板材上的薄漆层已然裂出横七竖八的纹路,在边角等位置彻底与底下的木板分离,在空中翘起一个个小巧的弧线。端上来的茶盏是本地烧制的仿定州白瓷盏,芒口挂半釉,眼瞧着比方才茶摊上的茶器还要简陋些。敬坤端起盏来尝了一口,散茶的苦涩顿时在嘴里泛滥开来。强逼着口舌吞了下去,只觉得嘴里的涩同这房间的陈设一样,都泛着浓重的悼亡味。又等了一阵子,大门口出现一位浑身缟素的年轻小娘子。敬坤连忙起身,心知是魏家的正主来了。
午后的阳光笔直的从天空刺进庭院,经由门前石阶的反射,映得屋里亮堂堂的。魏知非自药圃回来后,先去厢房换了一双干净的鞋袜,稍稍平缓了几秒心绪,这才出来待客。从厢房到正厅的几步路,她走得格外缓慢,任由日头将她的影子压成小小一团,谨慎的缩在脚底下。距离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知非却始终未能适应一家之主的重担。尤其遇到外人来访,更是不由自主的高度警戒。这警戒的戈矛当然是向内的——指向她自己。知非是魏家的养女,一个正统而又不完全正统的身份,是远近闻名的魏善人唯一的传人。父亲的遽然离世使她沦为一名仓促的应考生,一个没有半点儿准备就直接被推上受审席的赝品。这样的审判没有边界,可以在生活的任何一个场景里即兴升堂。这样的审判也不缺判官,除了知非以外,任何的旁人都有资格一锤定音。所有的一切都无需征求她本人的意愿,毕竟参照的法典是她那位已经圣化成一个象征、一个符号的养父。她日复一日的以尽可能完美的姿态站到世人面前,只因每一场胜败都关乎她有没有资格享受养父的遗泽,继承养父的衣钵。举手投足,接人待物,对于现在的魏知非而言,任何一次与外界的接触都是一场战争。战争与战争的首尾串联,将她的生活彻底变作一场没有期限的幽禁。如此一来,在父亲死后,住在这个家里的不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块镇墓石。
叮铃铃,正预备走进正厅待客时,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从身后追上来,吓了知非一跳——是檐角的垂铃被微风拨得叮当响。她迅速稳住心神,抬起脚镇定的跨过门槛,步入这场由对方蓄谋已久的会面。父亲亡故之后,谢家因心怀愧疚,逢时过节倒还经常派人来探望,但章家却是素无往来的。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章家的小员外亲自登门,显然是有些玄机的。
“铺垫的话说了这许久,我也不再绕弯子了。马家的案子同咱们的案子,其实是一样的。连杀人带放火,从头到尾没让隔壁家听见一丁点儿响动。一个个的也都是照着脖子一刀取了性命。马谢两家的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又都是同一个死法儿,前后脚的没了。要说这两桩案子没半点儿关系,那是唬鬼的话!我父亲早几年就已经不再照管泗州的生意了,魏伯父更是不沾是非,事情明摆着是冲着谢家来的。只是,谢家一面假意要缉凶,另一面又跟州府同气连声的把马家的案子做成铁案,硬生生切断了眼前的线索。谁晓得是不是他们谢家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惹出黑吃黑!他们自己为了保富贵,不肯声张不肯查,那是他们的事,咱们两家却不能白白的当了陪葬!”章敬坤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留意魏知非的神色,只觉得她年纪虽比自己小几岁,性子倒格外老成。
“马家的案子我先也听人说过,叫官府抓住的那个亡命徒,听说是西边哪座山寨上的流寇,虽然也有个江湖名号传出来,可身手究竟如何却没人见过。”
“正是这个道理!眼看着事情已经拖了大半年,再不查只怕是破不了了。况且,州里的新判官这几天就要到任了,官府这头总算有人接了摊子。我们赶在眼下的时机同谢家联络,明面上正可借着协助州府查案的由头……”
知非点点头,道:“我爹爹一辈子清白坦荡,行善助人,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谢家也好,马家也好,旁的轮不着我说道,只是缉凶这一宗,无论如何我要替爹爹讨个真相!”案子过去了大半年,各路传言魏知非也听过不少。千万种猜测,说到底都在怀疑两起案子是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果。她其实早就有心想替父亲要个说法,无奈势单力薄,始终只能跟着谢家走。现如今章家愿意主动出面撮合,她岂有不应之理?
事情如此顺利,敬坤不禁在心中长舒一口气,当下便与知非仔细商议起联络谢家共同查案的种种谋划。二人正说着话,院子的大门口突然聒噪起来。正在替主子们续茶的杜刚赶紧放下茶壶,冲到外面查看情况。“咦?大哥?你怎的这时候过来了?还带了这么些个人?”
知非在屋里听见杜刚的话,也跟着出来一探究竟。“这?这不是刘老丈么?”敬坤跟在知非身后往屋外走,脚还没迈过门槛,便一眼望见了先前替自己引路的老伯。他同七八个佃农打扮的庄稼汉一起,操着锄头站在杜家兄弟身后。
一不留神居然惹出个大误会!原来,中午在茶铺子里吃饭的那会儿,刘老丈不经意间瞧见了敬坤手下好几个人的腕子上有纹身。老丈看他们一行四五个壮汉,又都是外地人,旁敲侧击的问了半天也问不出来路,一时想起去年遭逢不测的魏善人,担心他们或许有不轨之图。于是,在将敬坤带到地方以后,并没有走远,而是悄悄躲在附近的农田里观察情况。眼见敬坤一行人进了魏家的院子,许久也没出来,便赶紧去附近的田里找到杜刚他大哥,又另叫了几个帮手,一起赶来探看情况。
敬坤听完这一长串的曲折因果,不禁拊掌大笑,转过头对知非深作一揖,道:“先前敲门求访的时候我还在想,就凭魏娘子家的这两扇旧木门,如何防得了贼盗?原来是我见识短了,盱山县遍地都是魏家的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