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声暂歇

  • 泗州轶闻
  • 周俊瑛
  • 5373字
  • 2024-06-17 20:33:25

打起门帘子,等候在偏厅的一众女使立即婷婷袅袅的进入万象堂。进得堂上,两人一组依序跪到各个矮案跟前,左边的这个端着黑漆托盘,右边的那个负责摆箸布菜。十多号人进进出出,步履轻盈,一举一动全不闻半点声响。

送上来的第一道开胃小菜,是一道油炸菜。葵瓣黑漆盘的正中央,错落有致的堆着好些三四寸长的金灿灿的小船儿。看外表,应当是将什么东西挂上一层面糊,再过油炸出来的。可虽说过了一道油,但垫在这堆小船儿底下的几片青竹叶子上,却看不见半点油星子。留心细嗅,还能闻到一股清淡的芳香。盘子的右侧,一双象牙头的黑漆筷子整整齐齐地停在银箸枕上。箸枕的斜前方另摆了一只剔犀云纹圆筒杯,杯里清透的淡黄色液体斟至七分满,面上还浮着一朵粉色的桃花。

众人静静地候着,等到谢夫人先动了筷子,才各自抬手。魏知非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场合,因而举止格外小心,动作上总是故意慢半拍,不声不响地留意着各方面的规矩,眼看大家都起了箸,才夹起一片送到嘴里。一口咬下去,外层的面衣子酥脆而微甜,包裹着的内里却软嫩而略辛。明明是炸出来的,口感上却没有半点油腻。几片吃下来,不仅鲜爽开胃,余味中还略带了一点儿似有若无的苦。趁着这一丝缥缈的苦味还没散尽,端起杯子饮上一口,花茶的淡淡馨香便立刻席卷了舌尖。混合成一股莫名的清新,仿佛是蓄在花瓣中的春天在嘴里绽放了。魏知非先前跟着父亲学了六七年的医术,对于能入药的花草了熟于心,一下子便尝出来裹在面衣子里的是辛夷花瓣。须知,辛夷的本味苦且辛,若想做得适口,免不了要将花瓣过沸水焯一道。可既然先焯后炸,怎的还能保有这样爽嫩的口感!她正暗自钦佩着,目光一转,才猛然发现那银质的箸枕可不正是做成了一枝辛夷的模样么!

谢夫人端坐上位,望见众人都已略尝过几片,便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小辈们见了,也都跟着歇了手。管事的婆子心领神会,回到侧门边再度打起门帘子。等在西侧厅的女使们遂又婷婷袅袅的进来,收拾杯盘、换菜。

第二道菜是正菜,故而看上去格外讲究。撤干净食案以后,当先摆上来的是一只豆青色的浅腹瓜棱海碗,碗内空无一物,碗体腾腾的冒着热气。配的碗托是老藤编成的一只鳌龟,通体油亮,昂首抬足,看着别具风格。一应碗碟摆置齐备了,菜品这才姗姗露面,是莹薄透亮的面皮子包着馅料做成的许多小巧的鱼儿、虾子、螃蟹……用竹夹子将它们赶着放生到碗里,再以长嘴鹤颈壶注入浓汤。细细的汤柱一圈圈的贴着碗壁汇入碗底,不闻水声,却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环佩相撞声,叮叮当当的,在各人的食案上响成了一片。这铜磬奏古乐似的,是瓜棱瓷碗开片的声音。魏知非长居盱山县十余年,街坊邻里多的是仿造定窑的老行家,瓷器的门道她自然不陌生。原本瓷器开片是极稀松平常的事,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毕竟,瓷器千万种,说到底不过是坯体外头再上釉层。论质地,坯土质密,釉浆质疏。如此一来,在烧制的过程中,釉受温度的影响便更大。不仅遇热时膨胀程度远甚于坯,待到冷却时,收缩的程度亦远甚于坯。老师傅烧窑,只要估摸好温度提前开窑,便能使早已凝固的高温表釉在常温空气的偷袭下,遇冷骤然收缩。此时,瓷胎因收缩的幅度比釉小,自然就迫使布于胎面之上的表釉裂出纹路——这裂纹便叫作“开片”。后世蜚声内外的哥窑,其最大的特色之一便是号称“铁线金丝”的开片。除了烧制时能刻意做出整体开片,那些年数长的瓷器也会在长年累月的使用中,一点点地生出开片。但这类开片,只是饱经世事的器物偶发的一两声哀叹,比不得方才万象堂里的金声玉振。

拿起勺子浅尝一口汤头,方才这一阵叮当奏乐的真谛魏知非便已了然于心。以温汤注入灼热的瓷碗,碗体温度骤降,釉面的开片也就不问可知了。只是用这个法子人为造出开片,对碗体加热温度的拿捏便要格外讲究,稍有不慎就会伤及瓷胎。更何况,这道菜刚才还在偏厅里候了半晌,也不晓得谢家的厨娘是用了什么法子才保住了碗体的温度。知非一边想着,一边从碗底捞起一条晶莹的小鱼儿送进嘴里。这鱼儿在入碗之前本已蒸过,现又经高汤一泡,外面的葛粉皮便愈发的筋道入味。至于里头的馅儿,知非细品了许久,实在参不透奥妙。余光四顾之际,瞧见坐在正对面的敬坤,脸上也是一层淡淡的赞许神色。

敬坤自诩是见多识广的人,凭借多年在生意上的应酬交际,对待各路美味佳肴早已云淡风轻。可饶是如此,面前的这道菜也还是让他在心里替厨娘暗暗喝彩。鲜浓的汤头滤尽了油花和杂质,看颜色是浅而透的蜜蜡黄,入口柔和顺滑,带着醇厚的鱼鲜味和一点儿似有若无的果蔬清甜,不知是怎样熬出来的。而那些晶莹的鱼虾,莫看肚子里只包着铜板大小的一团馅料,可吃到嘴里了,却是鲜、脆、绵、弹……几种口感丰富交错。照说这馅儿的用料似也寻常,咬开一看,较分明的是豆干、鲜笋、鲜橙皮这三样。细嚼慢品过后,还能分辨出银耳、梅干等物。除此以外,舌尖上还绕着一股打底的咸,只是食材经过精细的处理,已经绵密的融进了其他的材料里,实在分辨不出本体。章敬坤猜测,这馅料多半是厨娘将各色食材经过几道处理过后,再依照配比切碎混合,拌入些许胡椒、薄酱油之类的佐料——必定还调了不少蛋清和鱼糜进去——揉和成团反复摔打做成的。如此一来,一个个鱼虾、蟹儿,肚内自有乾坤,其外更有高汤提振,送进嘴里时,口味层次自然比第一道菜丰富了许多。

菜品一道接一道地换,这一式将才尝了个鲜,那一式便已送了上来。前前后后十三道菜,从形式、用料到味觉衔接,处处藏着心思。一场宴席一个多时辰,上菜的也好,吃菜的也罢,竟没有一个人落着半分闲。

散场以后,除姜娘子之外的各位女娘子,都跟在谢夫人的后头,从东侧的二道门回了各自的院子。轩邈斋与松泉馆走的是西门,由西门至玲珑轩的一段还是同路。姜娘子因此先丈夫一步,独自回了轩邈斋,方便谢承宗伴章敬坤同行。其实,照谢承宗的性子,就凭一个章敬坤哪里够得上他亲自作陪?可今日不比平时,他下午才刚同娘子生了一番口角,心里的火气还没散尽,无论如何不愿回去瞪着眼睛打照面。只好暂且委屈自己,同章敬坤作个伴,多挨些时间。到了玲珑轩,章敬坤揖手作别,自回松泉馆去了。承宗则移步究极丘,在草木间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脚上每迈出一步,心里就不免又将下午的口角重新回味一遍。

“这话你问得着我?问你娘去呀!她心疼四妹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上大门口待个客怎么了?三妹妹不也去了。”

“跟你说正经事,你就偏要装聋作哑!三丫头去不去,有什么打紧的?一个马上要出阁的人,不是我娘嫌四妹妹缺个幌子,能叫她去?怎么着,你这会子倒瞧不明白了?去年初,听说娘要替四妹妹招个上门婿,是谁火急火燎的撺掇我到我爹跟前闹?一眨眼,你倒转了性子了!”

“你爹活着的时候,我好说歹说千万遍,叫你多上心、多上进!这些话,有一句入了你的耳没有?现如今想起顾正事了?晚啦!亏得你四妹妹是过舒坦日子长大的,不操心,不理事,自己没计较。瞧着吧,这样的天真日子,剩不下几天啦!大门口代表你谢家待个客怎么了?一转眼,女儿家大了,心思活络了,你娘再替她招个有功名的女婿进门入赘,天晓得家里还有没有你谢承宗这号人物!”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但凡你肚子争气,有本事生个一儿半女,哄一哄我娘……”

“自己不成器,还巴望着算计儿女?你要是少积些孽债,对我多上上心,那时候我何至于……我……我爹也是瞎了眼!怎么就相中你了!三十好几的人,文考不上功名,武拿不动刀枪,除了爷娘给的一副皮囊,有一宗拿得出手的没有!”

火星子乱溅的日子,承宗与姜欣彼此较着劲已然熬了五年多。大大小小的争吵怨怼,只如稀松平常。唯有这一回,破天荒的头一遭,夫妻俩的心想到一处去了。自打过了门,除去曾经的一次小产,姜欣在身孕方面全无动静。说不心急,那是诓人的。可要说寝食难安的真心忧怕,她倒也不曾有过。毕竟夫妻二人还年轻,谢承宗又没娶偏房,只要下功夫调理好身子,再拉下脸来哄得丈夫多回头看她几眼,将来这偌大的家业迟早都是她和她儿子的。不承想,意料之外的地方出了岔子——她婆婆居然要替小姑子招个上门婿!此事一旦成了,等改了姓、入了赘,谢家便平白的多出一个儿子!如此一来,日后分去一半家产还在其次,怕只怕小姑子能生会养,自己却子嗣无望,到头来鸠占鹊巢,他们合该继承宗祧的夫妇俩反倒要仰人鼻息。谢夫人的打算惊得姜欣直冒冷汗,初听到消息的那几天,她不依不饶地催着丈夫去探公公的意思。

然而,谢承宗将这桩事当笑话听。他堂堂的嫡子人就在这里,哪儿还用得着招倒插门的外人进来?他父亲不至于如此糊涂。更何况,母亲的意思也未必是真想招上门婿。父亲做主,将三妹妹嫁得这样远,母亲看在眼里,自然替老幺焦心。求其上,得其中,在承宗看来,他母亲这话不过是为了逼父亲替四妹妹就近找婆家。可世事多变,他父亲说没就没了,走了一趟太原府再回来,家里更是局面一新。不只是姜欣,就连承宗自己也觉出来,母亲是真心打算将朴盈留在身边。

出了究极丘,承宗继续沿着弯弯绕绕的石子路朝栖霞湖的方向走。庆钊默不作声地提着灯笼,跟在一旁。走着走着,忽而瞧见前面不远处也有一盏明晃晃的灯笼,竟是谢夫人院儿里的两个女使。一个拿着剪子站在花丛里,伸着手去剪那种在假山边的连翘。另一个挽着竹篮子,举着灯笼在一旁候着。如此猝不及防地打上照面,两边的人都愣了一愣。提灯笼的女使见是主子来了,连忙上前道万福请安。而花丛里的那一个,因叫灌木围困住了,弯不下腿脚,只好拨开身旁簇拥的花枝,赶着要出来。承宗见状,忙道:“不必理会我,你只管剪几枝赶紧出来吧,当心虫蝇咬你。横竖是剪了来煮水,给我娘洗漱用的,何必非讲究个现采?赶着傍晚提前来剪几枝,也是一样的。”

花丛里的女使没有接话,只略略躬身代礼,道了万福以后便继续手上的活计。咔嚓,咔嚓,剪刀接连迸发出的清脆响声,仿佛是在代她应答。不多时,她握着一把连翘枝子从花丛里走了出来。提灯笼的女使赶紧上前两步,将东西接过来装进篮子里,转身对着承宗又请了一道安,道:“少君万安。夫人今日受了累,已吩咐下来要早些休息。容我不敬,抢道先走一步,这连翘我须赶紧送回去。”接着,又向方才剪枝子的女使道:“雅淳姐姐放心,我这就赶回去把东西拿给慧茹姐姐,必定不误事。”说罢,也不待对面回应,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承宗望着远去的灯影,笑着对雅淳道:“这丫头!年纪虽小,倒是机灵。”

江雅淳不接话,只是规规矩矩地向承宗行问安礼,预备告退。然而,一句“万安”还没脱口,就被承宗捉住了手。“你的手……怎么了?”承宗托着她缠着白纱布的左手,皱着眉头柔声询问。

“不留神划到了,不碍事,多谢少君关切。”江雅淳连忙将手从承宗的掌中抽了回来。

庆钊见这情形,忙道:“往前走几步,桂树底下那儿有石桌,可去歇歇脚。雅淳娘子也行行方便,这儿没外人,你那伤口若不叫爷亲自验一验,待会儿回了轩邈斋,爷又该给我出难题了。更何况,你也没个灯笼,这大晚上的,不把你送回礼佛阁去,我们爷如何放得下心?”

承宗听了,笑着骂庆钊道:“就你话多,隔几日没挨板子了便嘴痒了!”

庆钊嬉皮笑脸的只管在前头照路,到了石桌跟前,掏出帕子将桌子连同坐墩都擦了一遍,又将灯笼支在桌面上,这才抱着手远远的避到一旁去。

承宗拉着雅淳坐下,就着灯光小心翼翼地拆开她手上的纱布。雅淳拗不过承宗,只得默然无语地听任他去,别过头将半边脸融进夜色里,暗沉沉的。叫承宗牢牢握住的那只腕子,也始终以顽固的姿态抗拒着将伤痛曝露在光明之下。纱布除尽,一条长长的伤口显露出来,自掌缘一直划到食指根部,如同一根细细的红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扯着现在。承宗痛惜的用指尖轻抚伤口。雅淳立刻像被针刺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颤抖间,心里的痛也趁势沿着红线,从元祐三年一路灼烧到现在。可是,这一路不堪回首。她因此也从不回首,任凭旧时光风化成苍白而空洞的废墟,不留半点眷恋。死里逃生流落谢宅,这十年里她见证了弟弟的出生、继父的死去,瞧着母亲从一个只会缝补浆洗的妇人,变成了妙手生春的花匠。所有人都跟随四季的变迁,由生活推着往前走。只有她,困在伤痛里,不知年岁的陪着谢夫人念经拜佛,日复一日地敲着木鱼。小木槌一下,又一下,将她的人生敲得拍乱神散,将她的未来敲成枯草朽灰。

江雅淳是住在琉璃棺材里的人,外人看不见这一层透明的牢笼,总羡慕她的光鲜亮丽。只有她母亲明白,她的命由不得自己。她觉得承宗也是糊涂,年复一年地守在棺材外头,明知道她的心已经死了,偏还企图救她出来,等不到回应也不嫌倦。她也曾想过,如果他不是他,是个马夫,是个泥瓦匠,甚至是街边的叫花子,那么守了这么些年或许真的有用。可他不是他们,他是谢家的少官人,他救不了她。

“痛么?”承宗感受到她的颤抖,生怕自己手重了。雅淳摇摇头,不答话。承宗闷声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伤了这么大一道口子!都这副样子了,还管什么连翘!有药没有?待会儿叫庆钊给你送些来。这样的伤见不得水,你自己千万留神!礼佛阁里那么些个人手,难道还有你使唤不动的?莫要逞强累自己,不怕我娘心疼,难不成还不怕你自己的娘心疼?宅子里上上下下的人谁不知道,英嫂把你看得比江聪还金贵些!”

承宗一面说着,一面将沾了连翘叶子的纱布扔到一旁,另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替雅淳包扎着。缠绕包裹间,盘踞在心头的那些恼人的争执算计,不知怎的全都暂时隐匿了。只剩下他与他爱的人,就着这无边夜色里漂泊的一盏孤灯,静静地检视着彼此的伤口,静静地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她不答话?那又有什么要紧的,该有的答案他心里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