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阿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十指纤纤,白皙如玉:“五娘,据说苏眉不仅人漂亮,而且手也很美?”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问这个问题,然而,直觉告诉,这个应该和苏眉有关。
五娘又是一惊:“苏眉的手的确很漂亮,如万里挑一,她也说过,当今皇上也甚为迷恋她的手,在她入宫之前,皇上每日都会送来名贵漂亮的凤仙汁。”
说着五娘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漂亮的杏眼掠过一丝凄惨之意:“说起来,今日还是苏眉的忌日。”
“忌日?”阿九抬起眼,惊诧地看着五娘,才赫然想起,君卿舞今天并没有跟来。
不仅如此,他还穿戴工整地上了早朝。
其实从左倾那儿略微了解到,君卿舞几乎不早朝,若有事,都是去御书房找他。
他曾赞叹过她的手很美,甚至,莫海棠都说她的手甚过了从前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也毋庸置疑,其实指的就是苏眉。
他保护着她的手,不是因为她阿九的手真的漂亮,而是因为她的手让她想起了心爱的女人。
而今天,突然早朝,是不是也为了那个女人哪?
脑子里再度浮起他靠在她怀中,喃喃念出的名字,不知为何,胸口竟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闷痛。
阿九放下杯子,走到窗户边,推开百合窗,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大厅里的舞台——三个女子,穿着红色的舞衣,踩着舞步,轻轻地浮动着袖子。
曾经有一个容貌绝艳天下的女子,就穿着这样的衣服,站在舞台,夺走了一个人的心魄。
“苏眉入宫的时候,正值三月,那一年,桃花开满了整个帝都。”五娘亦走到床边,“那个时候我送她上了马车,并折了一株她最爱的桃花送给她。她还说,来年,她会回来陪我们一起看桃花。”
“她喜欢桃花?”
“嗯,她一直都喜欢桃花。”五娘点点头,“以前她都会在自己的衣服鞋子,绣上桃花,而且,她善女红,绣出来的桃花,还真像树上摘下来的一样。”
慕容屿苏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阿九才坐上了回宫的马车,脑子里一直是五娘说的那些话。
桃花开了又开,而那个女子,却再也没有回来。
歌词中曾有人这么唱,却是没有说那女子去了哪里?
苏眉是君卿舞心爱的女人,爱得如此深,他有恋人草,可以让她起死回生,然而他没有用。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根本没死。
阿九掀开帘子,那左倾回头小声道:“娘娘,夜里风冷,小心着凉。”
然而阿九却执意地掀开,不知道为何,那风如刀一样割在脸上,她竟然觉得舒坦很多。
马车停在宫外,阿九乔装成了小太监的模样,还是由左倾护送着回梅隐殿。
“左倾你走吧,我想在这太液池走走。”
“娘娘,皇上说除非他在,否则小的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你的安全。”
“保护我的安全?”阿九想起,左倾是他的护卫,向来都是如影随形,而这时出宫却让左倾护着她安全。
君卿舞你是单纯地想保护我,还是因为我一个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而暂时舍不得毁掉呢?
“娘娘。”不远处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阿九抬头一看,竟然看到右名朝这边慌忙地奔来。
“右名,怎么了?”
左倾忙上去问道。
“皇上今年又去了芳华园。”右名擦了擦汗,“不仅如此,他还让我送了酒。”
“你怎的送了酒去?他哪里能碰酒啊?”
“我,我哪里扭得过皇上啊,这会儿还是他将我从芳华园给踢出来,我又不敢进去。”右名看着阿九,“娘娘,你能否进那芳华园,将皇上给带出来,还有千万别让他沾酒。”
“他又不是不能沾酒。”阿九心中闷得慌。他黯然伤神,关她屁事,更何况,上次在莫海棠那儿,他不是还喝了一杯。
“娘娘,小的给你叩头。皇上真不能沾酒那会出事的。”说着,右名还真要给阿九跪下,忙被她挡住。
她最怕人给她下跪:“行,他不能沾酒是吧,只要不沾酒,我对他做什么,你们可别管。”
那还不简单,直接一掌,打晕了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何必多事!
芳华院一如既往的寂静,阿九进了院子,很快便找到了那件隐秘的屋子。
推开门,里面依旧纤尘不染,却夹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阿九皱眉,反手将门关上,朝那亮着灯的地方走去,果真看到君卿舞一身白衣靠在软榻的上,前面就放着一壶酒,在看那地上的杯子,显然已经喝了几杯了。
如墨的头发散乱在软榻之上,黑发白衣,微眯着的双眸睫毛如蝶翼般轻盈,红唇如凝,白皙的皮肤因为酒而透着潮红。
感觉到有人走近,他并没有抬头,反而是勾着杯子又倒了一杯,仰头便喝。
然而,酒到唇边,却被一只手拦下。
“你敢拦我?”抬起眼,看到一张极其秀美的干净的脸,他双眸微微一眯,伸手便要抢。
阿九避开,就着杯子,仰头将酒喝下。
“咳咳……”这酒堪比北京五十八度的二锅头,呛得阿九连连咳嗽,“你是疯了吧?喝这么烈的酒。”
拿起那酒壶,阿九一看,都喝了三分之一。
“淑妃。”君卿舞勾起唇,笑眯眯地喊道。
声音有着酒后的醉态,却又带着几分软腻,几分撒娇。阿九心顿时一惊,他这个神态和口气,竟然和酒后的十一一样。
十一每次任务回来都会喝点酒,以庆祝任务顺利完成,而每次,都会这般拉着她撒娇。
仿佛被什么触动,阿九盘腿与他面对面地坐在软榻之上:“淑妃?君卿舞,你是在喊我呢,还是在喊她?”
五娘说,苏眉进宫就被封为了淑妃。
君卿舞偏着头,打量了阿九一番:“梅二,你来陪朕喝酒。”说着,身子朝阿九靠近。
梅二?阿九又倒了一杯,心道看来不错,这家伙还清醒着。
“你可知道,有一句话叫作‘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
醉生梦死?说的是一种苍凉,亦指是一种绝望,然而,很多人宁肯醉生梦死,却不愿活在清醒中。
醉了,有什么不好?
阿九将酒递给君卿舞,然后自己倒了一杯。
然而君卿舞却仍旧笑眯眯地打量着阿九,密长的睫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而沾染了一分湿润:“梅二,我不要酒,我要烤地瓜。”
“噗……”阿九一口酒就这样喷在了君卿舞的脸上。
“你!”君卿舞一怔,愤怒地盯着阿九,凝红的唇因为怒意而微微撅起,竟然有一份娇态。
糟了,这家伙有洁癖!
阿九忙从怀里拿出丝绢,忙托着他下巴:“我给你擦干净。”
手里不敢怠慢,亦不敢有任何闪失,阿九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擦掉,从眉毛、鼻子,到唇,都不敢太用力。
说来也怪,君卿舞竟然没有反抗,或者破口大骂,而是任由她这么做,只是双眸迷离地看着阿九,表情也极其的乖巧。
一缕发丝贴在了嘴角,阿九为他剥开,又听到他念叨:“梅二,你今天怎么不给我带烤地瓜?”
看来这个人是醉了。阿九没有理她,继续为他擦脸。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吃烤地瓜了……”他继续说道,声音多了几分凄凉,然后抬手握住阿九的手,“也好多年没有人为我这么擦脸了。”
他的手永远都这么温暖,握着她时,微微用力,似乎要抓住什么。
“君卿舞,喝酒吧。”阿九抽回手,将酒递给他。
仰头一口喝完,他看着杯子:“梅二,告诉我,你有没有想保护的人?”
阿九一愣,将杯中的酒喝完,然后再给两人倒满,低沉道:“有。”
然而,那个人已经不认得她了,已经不记得她了。
她再也听不到那人喊一声,九姐。
“我也有。”君卿舞又喝下一杯,目光悲伤地看着阿九身后,有些神智不清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知道。”她当然知道,他有一个心爱的女人,据说今日是那个女人的“忌日”。
阿九抬眼看着君卿舞,突然发现他摇摇晃晃地从软榻上站起来,拧着酒壶指着阿九身后。
“今天……”他打了一个酒嗝,那酒气似乎太重,熏得他眼中都溢出了泪水,“今天是我娘亲的忌日。”
“你娘亲?”
阿九手中的杯子赫然跌落,难以置信地看着君卿舞,然后顺着他目光看去,再度看到了那一副画。
一个女子穿着红色的舞衣,含情脉脉地看来。
她的眉眼和君卿舞有几分相似。
“是的,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他仰头,干脆将酒壶里的酒全往自己嘴里倒。
她起身要阻止,却不料,那君卿舞身子竟然直直地往榻下栽去。阿九忙将他拦腰抱住,接着两个人一起摔了下去,重重地跌在了那冰冷的地板上。
君卿舞刚好枕着阿九的手臂仰躺在地上,然而,他似乎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却是睁着迷醉眼睛直直地看着房顶。
似乎醉得很厉害,他全身滚烫,声音喃喃不清:“以前娘亲说,只要我乖,不准乱跑,不准惹事,她就给我带烤地瓜。”
“帝都西街的地瓜,比我们在大漠里的馍馍好吃很多。”
说着,他微微翻身,身子蜷曲地贴着阿九,头也躲靠在她肩头,似一头受伤的小兽般。
“我讨厌大漠……我讨厌长途跋涉,我讨厌听到大漠里风在耳边呼啸,我讨厌看到狼群贪婪的眼睛。我更喜欢帝都。”他顿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抱紧阿九的身体,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坠河时,自己因为害怕,而这样抱住了十一。
第一次看到君卿舞睡觉,他拳头紧握……心理学上说,这样的人,没有安全感。
“帝都很好,在帝都我们不用餐风露宿。更重要的是,我每天都会看到娘亲笑……”
他喃喃自语地说道。声音在这个空寂的房间显得异常的清晰,而字字却犹如锥子一样落在她心头。
他慢慢地抱着她,将头埋在她颈窝处,似乎怕冷地紧紧贴着她,没有了平日那种帝王才有的跋扈,也没有了那种慑人的高贵气质。
此时的他,竟然像一个走失的孩子一样。
她微微低头,能闻到他墨发间的香味,淡淡的永远都挥之不去的龙涎香,身上有浓烈的酒气,混合起来,却没有丝毫觉得让人觉得难闻,反而觉得温暖。
曾经多少个黑夜,在被人欺辱追打时,她和十一就这样相互依偎,相互拥抱地躲在暗处。
想到这里,阿九似乎也有些醉意,手一下意识地将他抱紧,手摸到他眼角时,还有些许湿润。
他说大漠,他说烤红薯,说餐风露宿,说追逐他们的狼群……
这些只字片语让她无法联想,他到底说的什么?
只是觉得,这长途跋涉似乎难以和如此尊贵的皇上联系起来。
那个传言中,君国历史上最年轻,亦最残暴的帝王,此时,却像一个孩子一样,躲在她怀中。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我娘亲笑起来很好看。”他继续低声说道,“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我的父亲,那一日,从来没有看到娘亲这么美……”
他紧紧地闭上眼,唇边有着笑意:“我们在那青楼待了三年,才等到了父亲。”
“那一日……母亲站在大鼓之上,挥动着水袖。”
他突然打住,从地上坐起来,拉着阿九问道:“你见过我娘亲跳舞吗?”
阿九茫然地摇摇头,却看见君卿舞扶着桌子站起来,脱掉袜子,站在了铺着狐裘垫子的软榻之上。
他的脚竟然宛如女子般秀气,白皙如凝,踩在那狐裘之上,竟然美如融化了的雪。
“我会。”
他拿着酒壶又狠狠地喝了一口,对阿九扬了扬下巴,笑得俏皮如孩子。
“你会?”阿九从他手中拿过酒壶,也狠狠地吞了一口,一股辛辣只从喉咙和肺部,当即有些晕晕沉沉。
目光中的君卿舞微笑的样子,说不出的静柔漂亮,阿九一把扯着他的衣服,将他的脸贴近自己:“君卿舞,你是男的呢,你怎么会跳舞?”
说着,大笑地打了一个酒嗝。
“你不知道吧……娘亲为了保护我,将我放在青楼,当女孩子养。”阿九站在榻下,反而将他扯住,他亦醉了,没有丝毫的恼意,“帝王家的女孩子总是比男孩要安全许多。”
皇权之上,任何一个皇子都可能是皇位继承人。深宫之中,冤魂最多的未必是女人,反而是那些夭折的皇子。
垫着脚,两人的距离更近,阿九双手不由自主地覆在他精致的脸上,道:“这张脸还真比女人妖媚……那你让我看看。”
说罢,才放开了他,自己则拿着垫子往后一靠,眯眼看着君卿舞。
君卿舞轻轻退了一步,侧身而立,白衣清风,黑发渡月,紫瞳映着点点银月,入眼慑人勾魄。
袖中挥动,窗台的红色帘子随风起舞,与他雪白的衣袖相交错,犹如春日纷走的花瓣,朦胧而温暖。
一世江湖 恋一曲 尽悲欢 笑人间 琴声断流年。
一抹相思 泪一梦 醉红颜 戏人间 歌声换流年。
风雾渐残 吟庭弄弦 清音断咽 佛塔金樽前。
悠悠浮云不愿羡仙泠泠悲声缠远。
或者是酒太烈,或许真的迷醉了眼睛,阿九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玉佩时,第一次听到十一说君卿舞的时候,竟然出现了如同现在的一样的幻觉。
一个女子站在舞台之上,红衣水袖……
“为君舞一曲,许君一世情。”
念到这儿,他突然顿住,似乎早就忘记了母亲的舞步如何跳的,只是认真地看着靠在面前的女子。
黑发乱了衣衫,她眼眸带着某种震惊和悲痛地看着他。
她清晰地记得这个舞步,在梦中见过,在落花楼也见过。
五娘说,这种舞蹈的名字,叫落花流水。
“这个……舞叫什么名字?”
喉咙哽咽着,她莫名的难受。
君卿舞赤脚踩过狐裘垫子,走到阿九身前,然后蹲下,勾起她的下颚:“娘亲说,这支舞的名字其实叫作——君卿舞。”
世上流传的落花流水,只有前面几句唱词,有些歌姬加上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词,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其实最后面一句是,为君舞一曲,许君一世情。
“君卿舞,君卿舞……”阿九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
“你叫我做什么?刚才,我跳得可好?”
“哈哈哈……”阿九笑了起来,手指绕住他静垂在她身侧的头发,玩弄了起来,“不好,一点都不好。”
“不好?哪里不好,你会跳吗?”他挑起眉,目光瞥见阿九手中拿着酒壶,伸手又要去抢,结果整个重心都压在了她身上。
而酒,几乎就要见底。
阿九被他生生压住,手也不避开,打算将最后一滴救吞下,却听到他在耳边嚷道:“你竟抢我的酒喝……”
看酒入阿九口中,他捏着她的下颚,灼热的唇瓣,突然覆在了她双唇之上。
他的舌头想要撬开她的唇,卷走那烈火般的甘露。阿九惊了一跳,忙往后缩,却被他突然咬着舌,狠狠地吮了起来。
他像一个贪婪的孩子一样,根本就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在那热烈而微显得生涩的掠夺中,她觉得身子渐软,身体每个细胞仿佛收到了酒的刺激,都慢慢燃烧起来。
他的唇异常的柔软,仿佛啜着蜜的唇瓣,更像是一种不可拒绝的毒。
四周有烟花散开,君卿舞轻轻喘着气,眸色迷醉地看着身前的女子,那被他吮红的唇,微微红肿,气息间又有烈酒的芬芳,他忍不住再度吻下去。
身体仿佛有电流穿过,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落在她胸前,有些焦急和急迫地解开她的衣衫。
冰冷的空气中,两人的身体都在微微战栗,红色的纱帘不时地拂过两人的身体。
烛火已经燃尽,唯有银白的月光传穿过百合窗,静柔地洒在窗台。
黑暗中,他声音喘息,带着焦虑和不安,更多是因为身体欲望喧嚣而带来的无措。
而她亦如此,脑中一片空白,高度的酒精让她意识难以清醒,在他接近她时候,竟然有些恐慌的往后退,却被他摁住了脚踝。
微微的不适传来,她抱着他的脖子,昏昏沉沉地发现他灼热的身体竟然僵硬无比,动作有些局促。
似乎为了缓解自己的慌乱,他低头轻咬着她的唇,好似想寻求引导。
“你……到底会吗?”
她毫无力气,觉得这一切仿佛一个梦,真实却又不真实,然而就是醒不过来。
他声音无限醉意:“我可是瞧过书的。”
“唔!”
那种被生生剖开的疼从身体最深处传来,阿九浑身一个战栗,酒顿时醒了三分之一:“疼。”
“疼?”黑暗中他声音无限彷徨和不安,似乎并不明白她为何会说疼。
然而,那种人生第一次体会的美好,让他身体蔓延在一种无尽的红色火焰中,身体不由自主地要奔腾和喧嚣。
阿九就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鱼,被他一片片残忍地吞下。
“君卿舞……”她唤着他的名字,根本逃不掉,每次躲开,他便更加厉害。
他不是那伪装在帝王名字下的君卿舞,亦不是掩藏在那不务正业的、贪欲好色名下的君王。
这个被酒浇灌了的夜,他是那初食美味、贪婪而热情的漂亮少年,沉浸在醉生梦死中,将自己焚烧在某种不可自拔的情感中。
而那种巨浪般的掠夺和噬骨的疼痛,根本就是刀伤枪伤难以比拟的,也不知道那第几次折腾中,她艰难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觉得无尽的黑暗,席卷而来。
醒来时,外面仍旧一片漆黑,天未亮,少年头靠在她肩处,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发丝散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双眸紧闭,睫毛密长而好看,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餍足。
一种难以描述的震惊和骇然让阿九从眼前混乱而迷离的情景中惊醒,她慌忙又小心翼翼的地将他的手移开,才发现浑身都有种被重新拆过又组装的疼。
借着月光,再低头看那雪白狐裘上的血渍,那触目惊心的红,吓都她差点从榻上滚了下来。
她喝得不多,还不及君卿舞的三分之一,能隐隐地记得昨晚发生的那些事情。
幸好衣衫仅仅是被推到了腰间,刚好遮住了伤口。
阿九用力地摁住额头,脑中又是昏沉又是剧痛,她昨晚到底怎么了?!
怎么会?
她竟然和君卿舞?!
她怎么能!
刺骨的寒冷席卷而来,面对这个突来的一切,想起昨晚荒唐的一幕,她忙穿好衣服,然后拿起刀将血渍那一块割掉,然后跳下床。
然后刚落地,她双腿打颤,根本就站不稳,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
逃似的奔出了房间,然后一想到,他身上还有欢爱后的痕迹,阿九用力地捶了一下自己脑袋。
然后走到院子外,看到左倾右名还如雕塑一样看着这里,却是始终没有进来。
“娘娘。”左倾忙迎接了上来,发现阿九面色苍白,衣衫凌乱。
“皇上喝醉了,刚才吐了一身,我将他衣服脱了。”牙齿在冷风中打颤,阿九深吸了一口气,“他有洁癖,待会儿醒来,定然会打闹一番,现在赶紧带他去洗洗。”
说着,阿九心虚地领着左倾右名进去:“他还没有醒。”
但转一想,左倾右名虽然都是太监,然而服侍皇帝的人,哪个不懂男女之事,这样也容易被发现。
“你们去弄些热水来,我来帮他洗。”
看着睡得香甜的君卿舞,阿九恨不得一刀劈下去。
自己这是在干吗?
靠,好像是自己强暴了他,现在心虚得要开始清理犯罪现场。
但是,她不能和君卿舞有交集,他们之间只有交易。
他要她辅佐统一六国,她不仅要他的恋人草,更要的是六年之后,等着他死去的那一日。
她是为寻找十一而来,而非君卿舞。
这一夜,他恐怕再也想不起,而她永远也不想想起。
衣服重新为他穿戴好,然而看着那像婴儿一样的面容,她有些忍不住将手放在他脸上,指尖轻轻地拂过他的唇。
此时,昨晚发生的一切,她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刻上去了一样。
“左倾,背皇上回去吧,这儿冷。”
阿九冷冷地吩咐道。
很快,右名便搬来了辇车,将君卿舞背了上去。唯有阿九,站在屋中看着那缠绵过后的小榻,用力地咬了咬唇。
回去之后,阿九也困得不行,秋墨还在昏迷,但是已经不发烧了。
阿九亦赶紧洗漱了一番,然后躺下,浑身疼得却是如何也睡不着,然而身体又实在太累,最后亦昏昏沉沉地补了一觉。
第二天直到桃红来催,阿九才恍恍惚惚地醒来,一听才知道景一碧早就在门口候着了。
连忙穿了衣服,收拾了一番出去,然而,每走一步,对她来说都是折磨。
所谓酒后乱性,作为一个杀手,她向来知道,自己不得碰酒。
就酒量来说,也是差得不行。
昨晚,右名什么酒不送,竟然送老白干儿。
马车前,景一碧身着白色的披风,迎风而立,风姿卓然,绝世倾城。
阿九顿了一下步子,突然不敢上去,心底有一种罪恶,有一种自责。
她曾答应过十一,这一辈会对他不离不弃。
她亦只想陪他一辈子。
“娘娘,你今天精神有些不好。”
他声音如清风袭来,阿九难过地别开头,没有看他的眼睛:“昨晚没有休息好。”说完,心虚地上了马车,却见景一碧还没有上来,心中咯噔一跳,难道说,君卿舞也要来?
“碧公子,咱们先走吧。那慕容屿苏恐怕已经到了。”
“娘娘不等皇上?”景一碧目光却是不经意地落在她脖子上,似乎看到什么,目光不由得一怔,“娘娘昨日说你不会下棋,而皇上却极其精通围棋。”
阿九伸手挡住脖子,那里是昨晚君卿舞几乎粗鲁地撕咬留下的痕迹,忙将丝巾拿出来,作为领子挡住痕迹。
“下棋不一定是围棋的。”阿九刚要解释,却看见君卿舞慢慢地从远处走来,阳光下,俊美的脸竟然阴森得吓人,好似将整个帝都的薄冰都覆在了他脸上,紫瞳扫了周遭一眼,然后冷厉地看着马车这儿。
阿九一个激灵,下意识握紧了拳头,然后眯着眼,干脆装着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上了车,三人同行,气氛一如既往的尴尬,倒是偶尔他们两人会说上几句,阿九都无暇去听。
全身坐立不安,即便是闭上眼睛,都感觉到君卿舞目光试探地盯着她。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景一碧先下马车,于是里面就只剩下了两人。
感觉到压迫而来的气息,阿九下意识往里面一缩,肩头突然被人扣住,疼得她赫然睁开眼,对上了君卿舞冷凝的目光。
“昨晚你在哪里?”
“芳华园。”她如实地回答,然后这个他居上的姿势让她再度响起昨晚,那种不安,恐慌自责再度蔓延在心头。
“那你昨晚对朕做了什么?”
他脸色还有酗酒之后的苍白,脑子昏昏沉沉,昨晚也就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女子喊他的名字,醒来的时候,却是在自己宫殿。
左倾说,昨晚他喝醉了,还是淑妃娘娘为他宽衣洗漱了之后再送他回去的。
不知道为何却总是觉得少了什么?
“你喝醉了,吐了一地,连垫子都脏了。”她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看向一边,身体被他压着,不得动弹,甚至都觉得呼吸困难。
“那朕可有说过什么?”
“有,你说脏死了!”
“所以你脱了朕的衣服?”他抽了一口凉气,“那狐裘垫子也是你弄坏的?”
“皇上,臣妾也不愿意。”
他果然完全不记得,在那个过程中,他就像一个探寻的孩子,没有喊一声她的名字,不管是淑妃,还是梅二。
那样的反应,只是一个少年生理上的本能。
想到这里,阿九长吐了一口气,他到底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然后心底却又是一种莫名的失落。
因为,她喊了一整晚他的名字。
阿九咬着唇,自己为什么要失落。她赚了,昨晚还白睡了一个处男。
“弄坏的狐裘在哪里?”肩头又是一阵剧痛,君卿舞的眼神敛着怒意,“你把它拿出来,朕既往不咎。”
“啊?”阿九以为自己听错了。
既往不咎?他面色这么难看,根本的原因是昨晚她弄坏了他的狐裘垫子?
“扔了。”
“你!梅思暖!”
他每次真生气的时候,就会直接喊她的名字——梅思暖。
“别以为朕拿你没办法,将它拿出来。”
“扔了,我哪里拿?”
什么扔了,她直接就烧了。
“扔了,你捡也得给朕捡回来。”
语气中怒意夹着暴敛,似乎这触动了他的底线。
“不记得了就不记得了,你让我捡,我去哪儿捡?”被他扣着双肩,那种被压迫的感觉让阿九莫名地恐慌,忍不住抬手要推他,“不就一张狐裘,我赔你就是。你就这么揪着我不放?”
她的话似乎更激怒了他,瞬间扣着她的手腕,用力地压在马车壁。
“放开我!”
她亦愤怒地抬头盯着他。
狭窄的马车里,一度出现了杀意凝聚的气氛,犹如冰雹席卷而来。
四目相对,彼此眼神谁也没有让步,都恨不得将对方活活盯死。
他带着一丝厌恶,一丝杀意。
她满脸倔强,眼中没有一丝怯弱,反而如一头瞬间激怒的兽。
两人依然这样对峙,直到马车帘子掀开,景一碧愣愣地站在门前,看着两个姿势暧昧、目光却对峙的人,似乎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一下。
阿九奋力地挣扎开,然后几乎是跳下了马车,甚至于本能地躲在了景一碧身后,探出脑袋狠狠地瞪着君卿舞。
君卿舞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再看到她躲在景一碧身后,脸色更加难看。
“皇上,前面来消息,慕容屿苏已经在楼上了。”
景一碧回头看着阿九:“娘娘,我们只能送到这里,在前面也是慕容屿苏的人。”
阿九点点头,景一碧的面容总是能让她觉得安心。
“您真的不用带人?”
景一碧的口气有些担忧,阿九昨儿也说过,今日的品茶下棋的事情,她完全一窍不通。
然而,刚才掀开帘子,看到两人氛围,皇上恐怕也是不会去的。
“不用,我能做到。”阿九回头看了一样面色菜青的君卿舞,“皇上,三日之后,还请您实现诺言。”
她面带笑容,语气却是初次见面时那种陌生和疏离。
君卿舞微微挑眉,亦冷然道:“五天时间已经过了三天,淑妃,事情若是砸了,你整个梅隐殿都得丧命。”
两人气氛愈加不对。景一碧站到阿九身前:“娘娘,微臣先送您一程,有几处建议,或许能对您有所帮助。”
君卿舞重靠在位置上,抱着手臂,头扭向一边,看不清表情,然而那抿着的薄唇,显然十分的不高兴。
阿九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跟着景一碧慢慢地走在熙攘的人群中。
他身形偏瘦,走路的时候,身子微微侧着。
那个姿势,就像同十一走在街上,用身子为他挡住行人一样。
因为人多,两人走得很近,阿九不过微微抬头,便能闻到他身上独有的兰草气息,清新自然。
这样的感觉,让阿九如何也无法从那熟悉的轮廓上移开,直到对方湛蓝色的眼眸看来,她才慌忙收回,耳根微红。
“娘娘,皇上平日极少这么生气。”
他并非属于那种多管闲事的人,然而认识了君卿舞这么多年,这个少年天子从来都懂得隐忍自己的情绪。
而这一个月来,君卿舞情绪几次险些失控,而刚才,那样的眼神,景一碧还是第一次看到。
阿九叹了一口气:“昨晚我去了芳华园,顺带弄坏了塌上的狐裘软垫。”
旁边的景一碧步子微微停滞了一下,似乎已经猜到了君卿舞为何如此生气:“昨儿,是皇上娘亲的忌日。”
景一碧说的是娘亲,而非母妃。
“而那狐裘……里面的东西全是皇上娘亲的遗物,十几年来,皇上都异常珍惜,甚至不允许外人踏足。然而半个月前,皇上丢失了一块玉佩,那是他出生便携带的,对他意义重大。”
那是遗物?
阿九心下一紧,想到昨晚醉酒之时,君卿舞抱着他喃喃自语的样子,那样的悲伤和绝望。
“皇上心中有愧,更加珍惜关于他娘亲的一切,娘娘您不小心弄坏了那垫子,皇上心中又会觉得自己无能,无法保护好娘亲的遗物。”
“碧公子,皇上是几岁才被接入皇宫的?”
“娘娘你是如何知道的?”
“皇上昨晚喝醉了。”阿九低着头,说道。
“皇上告诉你的?”景一碧停下了步子,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
关于皇上个过去,都是宫中最禁忌的话题,亦是最深的一个秘密,皇室宗卷也没有提到。
皇上亦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不管是他,还是,那个女子,都未提过只字片语。
然而,对这个女人,他竟然说了。
看着阿九的目光,带着别有深意的探究:“皇上是他娘亲去世后才被接入宫中,那一年,他七岁。”
“七岁。”
阿九浑身血液一凝。
七岁,七岁的时候,他娘亲去世,而那个时候,他母亲已经将他当成女孩子保护了三年。
他讨厌长途跋涉,讨厌餐风饮……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七岁之前,是怎样的?
阿九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问梅二,你有没有想要保护的人?自己不清楚他保护的人是什么,但是她清楚,君卿舞十几年来,一直都珍惜娘亲留下的一切,而两次都是被她毁了。
帝都最出名的茶楼便是这儿,入门的院子里有一座人工的假山,一汪碧池围绕,水中睡莲绽开,雾气缭绕,浓浓的茶香飘溢着整个茶楼。
慕容屿苏靠在围栏上,面目俊美如画,双目看着阿九来,带着微微惊诧,却是眉眼含笑,双瞳明亮犹如朗月。
“屿苏公子,抱歉让你久等了。”
阿九抬手行礼,今日她穿着一件月荷衣衫,白纱为领,笔直地站在帘子外面,在慕容屿苏看来,他如一枝傲雪而立的绿竹。
“无碍,屿苏还得感激公子前来赴约。”慕容屿苏起身,示意阿九坐下,然后拿起茶杯在滚水中一番,动作优雅地为阿九倒了一杯茶。
旁边的护卫同时上了围棋,工工整整地放在两人身边。
杯子是玉池杯,杯沿有一条浅绿,仿如流波。
浓郁的芬芳扑面而来,阿九低头浅抿了一口,便听到慕容屿苏问:“梅公子,你觉得这茶如何?”
“芬芳四溢,这茶加了茉莉还有另外几味名花,又配以清泉之水。能想到这种做法的人,也实属难得。”
慕容屿苏满意地点点头,阿九却微微皱眉:“不过茶之味清,而性易移。书茶之乐便在于茶之清香,加了名花,香气浓郁,却流于媚俗。”
“梅公子你!”送棋子的护卫面色一惊,脱口呵斥。
这茶本是三皇子想出来的配制式,却不想被用来称为媚俗。
“屿苏公子不必介怀,我不太会说话。”
慕容屿苏抬手示意那护卫下去,笑容更是明朗:“梅公子说得对,书茶就在于茶的清香,而屿苏却偏偏破坏了它最珍贵的西,用媚俗形容,并无不对。”
说着,拿起一枚白棋放在桌子上。
“公子,对围棋梅二一点都不精通,不过我的家乡流传着一种五子棋,只要五颗棋子横竖一条直线,那便赢了。”
“听来有趣。”
“不过,梅二是一好赌之徒,就这样下棋,到觉得无趣,倒不如有惩有罚。”
“屿苏也正有此意。”慕容屿苏抬头看着阿九,眼前的人,年岁不大,眉眼有一种不出的婉约清秀,然而谈吐自然,风姿潇洒,还带着不羁,“我若是赢了,要请公子为屿苏办一件事。”
“那输了呢?”阿九挑眉。
“由公子定。”
黑子落下,阿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梅二受人之托,前来送信。”
是信,不如说是请柬,红色的绸面,镶着精致的象牙。
慕容屿苏眉间掠过一阵惊讶,然后定定地看着阿九。
象牙的请帖,在君国,只有一人敢用。
而那个人,则是如今的皇帝——君卿舞。
慕容屿苏没有见过此人,据这位皇帝身子体弱,好色纵欲,三年之内,分别将君国最富盛名的三个女子纳入后宫,而且不理朝政。
但是他手下有一名傲居六国的碧公子,忠心耿耿。
而现下,这个……竟也是君卿舞手下的人。
慕容屿苏脑子百转千回,开始重思自己暗里派人查到的消息。
君国现在兵权在莫丞相手中,财力在十二王爷囊中,那个皇帝可谓什么都没有。
但是,为何天下最聪明的景一碧甘愿为他效劳,甚至于眼前这个梅二,也甘愿为他办事?
这么一想,对上了阿九自信的笑容,慕容屿苏脑中一闪,瞬间恍然。
他中了梅二的计谋,从第一次是在赌坊遇到他,其实就是梅二为自己设下的陷阱。
他到帝都一月,三番五次拒绝了莫丞相、十二王爷还有景一碧的邀请。
而这梅二,竟然采用了以退为进,让他不得已主动来相约。
慕容屿苏在赞叹阿九的同时亦不由得暗嘲自己一番。
“三皇子,这一盘,梅二赢了。”
想必慕容屿苏猜到了她来自谁,阿九也干脆开门见山。
慕容屿苏看着连成线的黑棋,端起了茶:“虽然你君主如此用心,我甚为感动,然而,就三方势力来说,还是莫丞相最强。他日楚国一战,我最需要的军队,我为何要弃他们而选你们?而你们,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们有实力?”
阿九也不恼,反而笑得更自信:“就凭,我能用三天的时间,将这封信送到三皇子面前,也凭,我们有三皇子需要的人才。”
“那我倒想看看什么样的人才?”
放下杯子,慕容屿苏懒懒地从位置上站起来,俯瞰着阿九,眼底有一股凌厉的霸气:“两日之后,据落花楼有一场明艳天下的‘落花流水’。如果你能将这封信再亲自放在我面前,并且你‘所说’的那个高手,能躲开我楚国二十名暗卫的截杀,那我可以考虑同贵君主见上一面。”
二十名暗卫的截杀?
阿九深色一惊,抬眼看了看他随身携带的暗卫,这些人别说是二十名,就算是三名,以她现在的身手对付起来,几乎都不可能。
这一次,看来还真的是玩命了。
看到阿九面色凝重,慕容屿苏微微勾唇:“当然,如果没有这个胆量,我自然也是不会勉强的。”
说着,转身欲走,却被阿九拦住。
“两日之后,我定然想办法将这张请帖送到三皇子面前,但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三皇子能答应。”
“梅二公子不妨来听听。”
“两日之后,你所要的那个高手会出现。但是,关于她的真实身份,不管三皇子到时候能否识破,梅二都希望,你能保密,不得透给任何人,甚至是皇上和景一碧。”
“哦?”
什么样的人,竟然要瞒住君卿舞和景一碧?
慕容屿苏凝目瞧了一番阿九:“原因何在?”
“恕我不能回答。梅二的确是有难言之隐。”
“罢!只要你们能将请柬送来,而那个人,能躲开我二十名护卫的截杀,别说保守一个秘密,就是十个秘密,慕容屿苏也能做到。”
“那好。”阿九起身,将那请柬放在袖中,对慕容屿苏微微笑道,“三皇子,那便两日之后相见。”
“两日后相见。”
看着他的背影,慕容屿苏忍不住提醒道:“梅二公子,别忘记了,得你亲自将请柬送到我面前。”
“我会的。”
那绿衣白领的少年,站在桥上,回头对他微微一笑。
阳光从他身后落定,让他身形看起来极其地清瘦,发丝缀着阳光,面容清丽秀美,那笑容宛若烟花绚烂的瞬间,看得慕容屿苏微微一震。
直到那少年已消失在门口,才猛地回过神来,眉头轻蹙,目光最后落在了棋盘上。
五颗黑色的棋子连一线,起初,他一直盯着她的棋子,只觉得她只守不攻,然而失神之际,那一粒棋子放下,自己全盘皆输。
梅二……从未听过,君国有这么一个人。
而那君卿舞,又是什么人,竟然能让这么神奇的少年为他卖命。
出了茶楼,不远处,已经看到景一碧站在人群中,目光担忧地看来。在看到她身影的时候,他疾步而来,脸上有温暖而舒心的笑意。
十一,你,若是要自由,必须由君卿舞统一六国。
我不知道,这中间有何干系,但是,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去做。
看着他走来,阿九反而停下了步子,隔着人群静静地看着他。
“我刚才看见这里埋伏了许多人。”景一碧上下看了一番她,“慕容屿苏认出你来了?”
“嗯。”
她笑着点点头:“他说如果我能在两日之后的落花楼,再度将这张请柬放在他面前,他便会与我们合作。”
“就这样?”
景一碧眸色渐深。
他总觉得,慕容屿苏费这么大的心思前来寻求帮助,提出的要求不会这么简单。
“是的。”
她省略了要躲过二十个高手截杀的事情,她从来不想让十一担心,前世也是,这一世也是。
“君卿舞呢?”看到远处的马车,却没有了那个人,阿九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她不是会感谢的人,也更是不会说对不起的人。
理智告诉她,这件事情,她到底有些不对。
就比如,她珍爱十一,若是任何人毁了十一,她都会拼命。
“皇上身子有些不适,已经回宫了。”
“那也好。”她淡淡地答道,“碧公子,你带我去看五娘吧,这一次恐怕需要她的帮忙。还有麻烦你转告君卿舞,事情办好之前,我不会回宫。”
两人上了马车,绕了几个圈,又重换了马车,才悄然地进入落花楼。
五娘手拿着鞭条,站在舞台上,神色严厉地指导着几个女子:“眼神……注意眼神,什么叫作柔媚?那就是柔中带媚,柔不只是指的身体,还有眼神……”
阿九看着五娘,不由得扑哧一笑,真觉得这个样子,像极了师姐教她如何用眼神勾引男人的情景。
听到笑声,五娘回头,便看见阿九抱着手臂,笑脸盈盈地靠在柱子边。
“哟,我说哪个主儿来了呢。”五娘放下鞭条,忙上来拉住阿九,“敢情是这么帅的公子,啧啧,看得奴家好生欢心呀。”
那日在房间与五娘畅谈一番,虽然她只作为听众,然而双方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五娘。”等上楼,俯瞰着大厅的时候,阿九开头道,“这两日恐怕需要你教我跳舞了。”
所谓的千机变不仅有千般的杀人手法,还要有瞬间变化的技能,你演绎上千个绝色,不管是农妇,还是贵妃,还是妓女,都得惟妙惟肖。
所以跳舞对他们来,不是问题,问题是,她需要人配合,而且是很多配合。
慕容屿苏的话听起来很容易,将请柬递在他面前,其实比登天还难。
他的位置是包间,外面至少守着四个护卫,硬闯那是不可能的,而且,护卫都认识她,只要她走近一步,都会被拦下。
甚至可能,就地丧命。
嘉宇宫
屋子里琉璃灯显得比以往要昏暗,空气中唯有沙漏清晰的声音,君卿舞靠在软榻上,发丝散落在绣枕上,脸在墨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双眸紧闭,眉亦轻轻地凝了起来。
“咳咳。”
咳嗽声低低地传来,站在旁边的左倾忙出门,看到了右名端着药赶了过来。
就药入口,他却是轻抿了一口,便将头扭到一边,示意他们将药拿下去。
“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皇上该休息了。”瞧他旁边还放着各地暗人送来的奏折,右名小声地劝慰道。
“嗯。”似乎真有些疲惫,君卿舞仰靠在垫子上,缓缓地闭上眼睛,“梅淑妃回宫了吗?”
左倾一愣,知道皇上心情不好。
这几日,他挂在嘴边的多半是梅二,梅二。
唯有生气的时候,才会严肃地称一声梅淑妃。
“刚才碧公子差人送信回宫。淑妃娘娘说,事情未办好之前,她暂时不回宫。”
“不回宫?”他赫然睁开眼,唇当即抿成一线,“她自己说的?”
“是的。”
“那她现在在哪里?谁允许了她不回宫!”心口没由地涌起一番怒意,他掀开被褥,直接坐起身来,谁料动作太大,低头剧烈咳嗽一番。
“皇上。”右名一边替君卿舞梳背,一边瞪了左倾一眼,似乎怪他多嘴,将这个话说出来了。
“在哪儿?”
君卿舞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耐烦。
“落花楼。”
“她倒是反了!”君卿舞气得推开右名,“随朕出宫。朕倒要看看,谁给了她这么大的权利,想不回来就不回来。”
左倾一阵哑然,当时可是君卿舞他自己说给梅淑妃五天时间,这五天时间,她出行自由。
“皇上,这大冷的天,您别出去了。让卑职出去,将娘娘接回来吧。”
“你去?”君卿舞眸色一沉,不悦地看了一样右名,“你觉得,你去那个女人就会回来?”
那个女人,除了景一碧,何曾将别人放在了眼里。
君卿舞握紧了拳头,快步跨出了大殿。
落花楼
“看着了吗?我觉得腰要这么扭。”五娘脱掉外套,露出薄纱里衣,将左手高高放在头顶上,仔细地教着阿九,“你看,眼神要带着点羞涩,带着点纯情。”
阿九仔细地看着,目光突然看见五娘的手臂有一块极其不显眼的痕迹——月牙。
她是月离人?
秋墨曾说,月离人出生时变带着月牙的形状,那是神赐予他们的,但是许多人月牙出现的地方不一样。
“咚咚。”敲门声响起,一个小丫头轻轻地走了进来:“五娘,公子在外面,说姑娘身子不好,别太累了。”
说着掩嘴偷笑地看了一眼阿九。
阿九被她一看,知道,小丫头说的公子是景一碧。
她进来之后,景一碧一直没有离开,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儿,又为了不打扰她,便一直在隔壁。
其间,还命人送来了暖茶,止咳嗽的药,还有保暖的衣物。
他知道,她身体不能受凉。
被小丫头瞧着,阿九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装着若无其事,然而耳根却不知为何红了起来。
“梅二姑娘,你可真是好福气。”五娘拉着阿九的手,打趣道,“公子其实也是生性冷漠的人,极少这么关心过人。更别说这么一整天地守着,我看哪,公子对你一定有意思。”
“五娘。”阿九慌忙打断了她,“我与公子只是朋友。”
她现在是梅淑妃,君卿舞的妃嫔,而他是君卿舞的臣子,曾说过愿用生命为君卿舞效劳。
前世的他们,两人相约守候一世,却从未谈及爱情,似乎也在逃避爱情。
只是默默地守着对方,就如现在一样,她不奢望像前世那样能宠溺地揉着他的头发,能时常地待在他身边,只希望,做的事情,能为他好便可。
“梅姑娘。”五娘叹了一口气,“我亦是过来人。第一次见到姑娘,你看碧公子的眼神,五娘心中便已经明了几分。”
那一日,看着阿九默默地站在主子边时,第一次吸引五娘的,的确是阿九的眼神。
那眼神,异常的平静,毫无波澜,带着某种苍凉和看透人世繁华的冷漠,在这风尘紊乱的落花楼,她显得那么的独特,好似这世间一切都与她毫无关联。
然而,当她目光落在景一碧身上时,眼神却突然变得温和深情,甚至带着五娘看不懂的宠溺和悲怆,仿佛穿越千年而来。
不同于纯情懵懂的少女,她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渴望,没有渴望着自己在意的那个人看自己一眼,而是一种满足。
似乎,就这样看着景一碧便好了。
五娘爱过人,每当那个人出现,她希望自己表现好,让那人看自己一眼,奢望他能记下自己。
可是阿九相反。
这是为什么,她阅人无数,却偏偏看不透这个叫梅二的女子。
“我先出去看看他吧。”阿九尴尬地笑道,然后披着衣服,出了门。
“碧公子,这么晚了用不用早点回去休息。”
“正打算向娘娘告别。这里刚才我已经安排了影卫守着,不会有问题。今晚,景一碧得去一趟皇宫,所以不能在这儿保护娘娘。”
“现在?已经很晚了啊。”
“是的,边域那边有些急事要处理。”
景一碧没有过多的回答,事情要紧,也只有君卿舞才能做主解决。
“那你先去吧。”阿九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你是去见君卿舞?”
景一碧愣,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但是还是笑着回答:“是去见皇上。”
这个女子有着别人没有的智慧和坦荡,博学天下来形容,并不为过。只是有时候,又有些怪异。
“那,”阿九顿了一下,心中还觉得欠着君卿舞,“公子能陪我去一趟西街吗?据说那儿的烤红薯很不错。”
“娘娘想吃烤红薯?”
“嗯。”阿九低头,有些不敢面对景一碧疑惑的眼神。
“景一碧这就安排人去买。”
“不用。”阿九忙拉住他,想了想,“还是我自己去吧。”
帝都的街道,每个房子屋顶都挂着喜庆的灯笼。六国之中,楚国最富有,然而君国实力却是最强的,不仅有强大的骑兵,而且财力也雄厚,近年来,也无天灾,国泰升平。
然而阿九清楚,君国却是暗潮涌动,有人策划着谋权篡位,有人更想改朝换代。
而这江山,却只有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在艰难地扛着。
西街十年来还是帝都最不繁华的地段,比起帝都中心区,这里很是落后。阴冷的空气中,有着淡淡烧焦的味道,阿九走在街道的入口,才发现,墙垣处还有大火蔓延过的痕迹,风吹日晒,然而这些痕迹却仿佛刻在了墙壁之上。
“这里曾经失火?”
“嗯。”景一碧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十二年前,这里有一场很大的火。”
“这痕迹看起来和帝都格格不入,为何没有人申请将这里重新修建?”
“皇上不允许。”
阿九心陡然一痛。十二年前,十二年前,君卿舞七岁,七岁的时候也就是他娘亲死后,他才被接入宫中。
他那晚不停地说西街的烤红薯最好吃,难道说,十二年前,他就住在这里,而那场大火,和他娘亲的死有关?
阿九难过地看着那些残墙,亦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在卖烤地瓜。
“小公子要烤地瓜?甜的还是粉的?”
老人家和蔼地笑道。
“我两只粉的。”阿九笑了笑,自己挑选了两只,担心等景一碧带入宫中,已经冷了,忙拿出一定银子,“麻烦老人家,多用几张纸帮我包起来。”
“好嘞。”老人家忙说道。
阿九回头看了景一碧一样,亦也亲自挑选了一只甜的,递给景一碧。
“娘娘,景一碧已经用过晚膳了。”
阿九一怔,忙拉过他的手,发现他手指冰凉,便将那红薯放在他手中:“没事,拿着暖手。”
两人的身形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得很长,然后一高一矮,都极其清秀。都是宛如画一样的秀丽之极,再看那笑盈盈的脸,和放在一起的手,君卿舞觉得一切都刺目。
“梅二!”冷冽的声音,威严霸气地从远处传来。
阿九以为是幻听,循声而去,果然,君卿舞穿着白色的狐裘,墨发渡月,姿容绝艳地站在入口。
他脸在月光下异常的惨白,紫色的瞳寒冷地睨着她。
“过来!”他负手命令道。
他的眼神让她觉得不自在,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景一碧,然后才慢慢地走过去。
对方逼人的气势,和冰霜的脸,让阿九寻思着该如何说关于狐裘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对方似乎不耐烦,上前几步,扣住她手腕,将她往身前狠狠一拉,然后用力地甩在了墙上。
阿九被这突然来的一甩,整个后背重重地撞在了斑驳的墙上,疼得她险些没有抓稳包着烤地瓜的带子。
而君卿舞则将她压在墙上,手指用力地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起头。
他的眼神,这一刻让她看不懂,似嘲笑,似激愤,似厌恶,似愤怒。
“皇……”
景一碧担忧的声音传来。
君卿舞看了一眼景一碧,目光多了一丝挑衅,最后邪佞一笑,低头咬住了阿九的唇。
阿九浑身血液一凝,想要推开他,然而此时,他力气大得惊人,毫无防备的她,根本没法反抗,反而刺激他撕咬得更厉害,仿佛就要将她瞬间撕碎。
他竟然当着景一碧的面前,这样对她!
阿九心中有恨,手用力地握紧手中袋子。
余光中,景一碧的面色亦惨白,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背影苍凉。
唇里有血腥的味道,君卿舞被阿九用力一咬,疼得这才将她放开。
黑瞳里射出了对他噬骨的恨意。
君卿舞冷冷一笑:“梅思暖,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了?!”
“身份?”阿九抬袖子用力地擦了一下唇,“我是什么身份?”
“果然忘记了。”君卿舞冷冷一笑,看着阿九的目光带着鄙夷,“梅淑妃,难道你非得让朕提点你吗?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看景一碧的眼神,让朕想到了四个字——不知廉耻。”
阿九愤怒地盯着君卿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他笑着退了一步,面带讽刺:“你以为朕认不出来上次荣贵妃拿出的那张纸是谁写的吗?”
他和景一碧相识多年,怎么会不认识景一碧的字?
阿九脸色瞬间苍白,说不出话来,手心只是冒着冷汗。
景一碧一心想要辅佐君卿舞,别无他心,衷心可辨。然而,自己似乎一次又一次地害了他,今日,她的确不该对景一碧太接近,这种只会对他造成困扰。
“你知道朕为何不处置他吗?”
“为什么?”
“因为,景一碧他是朕的左右手,而你算什么?”他冷冷地笑了起来,这个女人算什么,从来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又何必将她放在眼里?
更何况,她一开始就是他安排的棋子而已。
“朕怎么可能为了你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而责罚他。更何况,”他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除了苍白还是苍白,“你这个样子,根本和她无可比拟,如何能入得了景一碧的眼睛?”
阿九扭头躲开他温热的手指。
曾经两次,都觉得君卿舞的手,温暖如玉,那指尖放在她身上时,总有一种莫名的温暖,直达她心底。
甚至,每次看见他的手,她都会不由得想起,他在海棠宫救她的情景——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竹夹去掉,神情专注。
而也就是昨晚,他的手依然温暖,抚遍了她全身。
她,轻声唤了一晚上他的名字。
唇边有一丝苦笑,阿九淡淡地回答道:“谢谢皇上提醒,臣妾有自知之明。”说罢,转身走出了西街,走到路口,才发现手上还捏着烤地瓜。
烤地瓜,已经凉了。
阿九抬手,扔到了角落。
君卿舞收回手,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干脆,突然觉得吃了一闷棒,本来还有讥笑的话,却看见那女子已经转身离开。
第二日,景一碧也没有来,阿九亦没有问,君卿舞更是没有来,也没有问。
阿九在房间,看着五娘帮她教导着十几个女子,而她自己则低头,默默地勾画着这里的地形图。
明晚,二十暗卫。
腰间的伤口涂的是景一碧以前送来的药,不过几天就愈合,伤疤也开始脱落,但是并不代表痊愈了。
明天,她能躲过吗?
这两天,出现的护卫越来越多,慕容屿苏并没有来。
阿九低头看着腰间的福牌,那是景一碧送给她的。
君卿舞说,就你的样子,根本就没法和她相比,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睛。
这一世的十一,你爱上了其他人吗?
次日,落花楼门口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帝都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来到了这里,甚至于久不见的十二王爷也赶了过来。
舞台的二楼,十个包间全都被预定,因为这一日是君国第一美人苏眉死后,第一次有人在台上表演“落花流水”。
慕容屿苏带着他的护卫已经入座,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
而阿九依旧一副少年模样的打扮,藕荷华服,白纱为领,头发用碧绿簪子梳得一丝不苟,身体笔直地站在落花楼的门口。
君卿舞和景一碧一同下的马车,一人身形宛若白雪,飘逸灵动,姿容高贵。一身浅碧的外套,容颜秀丽漂亮。
知道身后慕容屿苏的人在监视自己,阿九走上前,对着两人微微一行礼,然后跟着走进了落花楼。
三人的包间刚好在慕容屿苏的斜对面,敞开的窗户能看到阿九的背影,而她对面则是那个名满天下的碧公子,至于传说中的君卿舞,慕容屿苏的位置恰好挡住,怎么也看不到。
落座的时候,阿九举起茶杯回头对慕容屿苏敬了敬,然后微微一笑。
慕容屿苏一怔,偏头对护卫道:“好好盯着梅二,眼睛都不得眨一下。”
几个护卫领命,死死地盯着阿九的背影。
也就在这个时候,落花楼的灯火微微弱了起来,光线集中在了大厅里的舞台上。
古筝的声音突然飘来,低低沉沉,宛若一个女子在暗夜中孤寂地唱歌。随后,一个黑发红衣的女子出现在舞台上,背对着观众,舞台的背景,变换成了一幅花瓣纷飞的桃花林。
“一世江湖恋,一曲尽悲欢,笑人间,琴声断流年。
一抹相思泪,一梦醉红颜,戏人间,歌声换流年。”
那女子水袖一挥,迅速一个旋转,那些水袖就如散开的花一般飞舞,而她声音轻柔娇媚,让人沉迷。
顿时,台下一片惊讶赞叹之声。
阿九低头抿了一口茶,回头,发现,慕容屿苏的目光还紧锁在自己身上。
阿九回头对慕容屿苏点头一笑,发现对方嘴角一抽,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眼睛,然后看向舞台。
舞台上的女子,突然回过头来,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眼中带着幽怨,目光轻轻地扫过众人。
空中,桃花纷飞,女子旋转着身子,舞动着水袖,宛若落入凡间的仙子。
领舞的不是别人,正是五娘。
五娘低头垂眸,红唇轻启,声音空灵凄美,一霎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落花流水,本就说的一个女子为追随恋人,不惜跋涉千里而来,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此时,五娘双眸含泪,看向阿九的这一方。对上那个眼神,阿九一怔,她舞姿优美,步履和那晚君卿舞跳的一模一样。
只是不同的是,五娘虽然跳得好,却没有那晚君卿舞的意境。
那晚,阿九似乎真的看到了一个女子,一身疲惫和风尘地追随着自己的爱人,坚韧不拔,不惜千里。不为什么,只是为了再看那离别的爱人一眼。
阿九回头,悄然地看着君卿舞,发现他目光亦怔怔地落在了舞台上,紫色的眼瞳犹如暗夜下的潭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然而,他修长漂亮的手指,却是紧握着已经发凉的杯子的。
景一碧的目光也显得有些不自然,甚至就没有看一下舞台。
此时,五娘踮起脚尖,身体在原地犹如翩鸿一眼旋转,随着她速度越来越快,那红色的衣衫仿佛如烈烈燃烧的大火,背景音乐也瞬间变成了更为凄凉的琵琶声。
最后她琵琶声戛然而止,她身体匍匐在地,再也不动。
落花流水中,那个为爱追寻的女子,最后在死在了一场大火中。
整个落花楼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凝目看着舞台上“死”去的女子,眼中都露出惋惜的神色,寂静的空气中,甚至有人看到最后感动得哭泣,慕容屿苏叹了一口气。
低头拿起杯子,再看向阿九的方向,发现她还坐在位置上,而舞已经完毕。
慕容屿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舞蹈已经完了,当日他说,他来只看这个舞蹈,如果阿九不能亲自将请柬送来,那就是失败了。
茶有些凉了,慕容屿苏,目光仍旧离不开阿九,不知道为何这么失望,他倒是很期待这个少年能成功。
“走吧。”
他欲起身,头顶的灯光突然明亮了起来,然后闪烁一番,又暗下来,最后,整个舞台,犹如聚满了夜明珠一样璀璨刺眼。
落花楼所有的观众都微微一惊,正好奇怎么回事时,一阵节奏欢快的声音从台上传来。
这个声音,不是幽幽的古筝,不是凄凉的琵琶,而是铃铛银片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悦耳动听,充满了力量和欢快。
这个声音,和刚才落花流水截然相反。
慕容屿苏站在位置上,好奇地看向舞台。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了十几女子,她们穿着统一的红色衣衫,那衣衫不是广绣长裙,而是西域的民族服装,灯笼裤腿,露出一截小蛮腰,白皙的手臂上挂着铃铛,面纱遮住了脸,露出一双双漂亮的眼睛。
她们整齐地排列出来,每走一步,腰肢就扭动一番,而那富有节奏的铃声便这样传来,台下观众的情绪瞬间被这些女子惹火的穿着,和欢快的铃声带动起来,完全忘记了落花流水带来的悲戚。
最后女子们形成一个圆圈包围起来,高举着手臂,同时,背景欢快的铃声也停了下来。
整个落花楼一片安静,观众按捺不住地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那群女子后面挡住的是什么。
“啊啊啊。”
竹笛,二胡,柳琴,手鼓,铃铛同时响起,节奏更为欢快,燃烧着大家的神经和细胞。
与此同时,那些女子一一散开,舞台上,一个少女明媚甜美的声音传来。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
“是那,圆圆的明月,明月。”
这个时候,观众才发现,舞台的最中间,站着一个戴着面纱的黄衣少女。
黄色镶着晶片的齐腰纱巾遮住了她的头发,露出带着珠片的光洁额头,和一双含情又妩媚,却看起来纯真的双眸。
面纱下的脸若隐若现,高举的手臂亦带着金片,甚至,那漂亮的十指都戴着铃铛。
裸露的腰腹缀满了铃铛,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她一边唱着歌,一边领着后面的女子扭动着柔韧的腰肢走出来。
这个时候,观众才发现,她没有穿鞋,小巧精美的双足,亦全是铃铛,踩在那红色的地毯上,赤裸的美足瞬间刺激了所有观众的感官。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
“是那璀璨的星光,星光。”
她声音热情奔放,那火热的舞蹈,和扭动的腰肢,节奏欢快的铃铛,让人们想起了荒漠之上,那迎风招展的向日葵。
“是那潺潺的山泉,潺潺的山泉,潺潺的山泉。”
“我像那带着露珠的花瓣,花瓣,花瓣,甜甜地把你依恋,依恋。”
少女眉目含笑,看着观众,声音响彻了整个落花楼,甜美怡人。
《天竺少女》和《落花流水》一样,都是表达着爱情的歌曲。这首曲子,曲调欢快,感情丰富,表达一个少女的热情执着,大胆勇敢,而且十分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在这个年代,没有人敢这般直白,亦没有人敢真勇敢,而此时这个女子,虽然在落花楼唱出这首歌,但是她漂亮的双眸,和歌声完全没有风尘的味道,只有少女独有的浪漫和纯真。
而这一切,是在青楼无法看到的,从而更大地惊艳了所有的观众。
慕容屿苏坐在位置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甚至于旁边的君卿舞和景一碧都用惊诧的眼睛看着舞台,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啊,沙呜,沙呜,沙里瓦。”
少女手指捻着面巾,略带羞涩的,领着伴舞,走下舞台,来到人群中。
身形,犹如漂亮的天鹅,欢快地跳舞,身上的铃铛悦耳地响彻了整个落花楼。
观众的情绪被人群中跳舞的灵动少女带动了起来,大家都跟着她的舞姿,和歌声,从位置上激动地站起来,打着节拍,连声叫好。
她唱着歌,来到客人面前,拉起他们手,对他们神情欢唱,等客人激动得要拉住她时,她身子灵巧地旋转,又如精灵一般逃开,落在了另外一个客人的面前。
就这样,她带着女子们跳遍了一楼的每个角落,然后款款上楼。
节奏越发地欢快,整个落花楼,似乎都因为这个精灵般的少女而存在。
少女独有的异乡幽幽传来,少女歌声越来越近,君卿舞缓缓抬头,见她已经走进。
一双眼睛神情带着俏皮,眼底有着让人难以移开眼睛的夺目炫彩,漂亮的眉,婀娜的身子,甚至歌声。
在女子来到身边,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拉起他双手时。
君卿舞心口莫名地一紧,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她明朗的笑。
阿九拉着君卿舞的手,凝目看着他:“是谁,将你送到我身边?”
“是那明媚的蓝天,明媚的蓝天。”
“我愿用那冲满纯情的心愿,深深地把你,把你爱恋,爱恋。”
爱恋两个字仿佛对他失了咒语一把,甚至忘记了自己洁癖的讨厌陌生人的碰触,他反手一拉,想将要逃向景一碧的少女拉回自己身边,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脸。
少女比其他伴舞都穿得少,薄纱裹着胸,露出隐在面纱下仍旧白皙的锁骨和脖子,她玉臂露在空气中,修长而美丽,腰肢亦是裸露,不过缀满了铃铛和碎片,只是隐隐可以看到可爱的肚脐。
她身体异常地柔软,因为跳舞和唱歌,身体似火一般滚烫灼手,还起了薄汗,散发着少女独特的香气。
少女漂亮的眼眸深深地凝着他,歌声依旧不断,身后伴舞的节奏没有丝毫缓慢。
心脏随着她体温和歌声紊乱地跳动,在她出场时,她的每一个眼神和舞姿深深吸引了他。
“深深地把你爱恋,爱恋。”
他极少这么不受控制,手指想要掀开女子的面纱。
那女子手一抬,摁住了他的手,这时候,他才惊奇地发现,女子的手,非常地漂亮,十指如玉,指甲粉嫩如出水珍珠。
正在他失神的时候,那女子低头伏在他耳边,缓缓吐字道:“君卿舞,你这样,会爱上我的。”
她字字清晰,带着惑人的妖媚。
一时间,仿佛是一个摄魂的妖精说出来的话。
君卿舞一惊,警觉抬头,在女子漂亮妖娆的双眸中,看到一丝胜利的狡黠。
那一声君卿舞,这世界上,还有几个人敢直呼他的名字,而还有几个人,有这么漂亮的手。
紫色的眼瞳掠过难以置信,惊讶,随即是恼怒和羞愤。
阿九推开了君卿舞,腰肢轻轻地摆动,铃铛欢快的撞击,一个旋转,她来到了景一碧的身边。
手握住他时,感觉到了景一碧手心出汗,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她无法看到懂的意思,惊叹之际,又有怜悯。
景一碧也认出她来了,在她出现在舞台时,他就认出来了。
因为那日,她向他要了一些东西,其中,就有缀在腰间的铃铛。
梅二少女出了房间,君卿舞这才彻底地反应过来,脸色刷白,眼底怒意翻卷。
“景一碧,这就是她?”手中的杯子,当即被捏碎。
看着她露在外面的腰肢,手臂,还有双足,还有想到刚才她竟然拉住每个男人跳舞,对他们含笑唱歌,君卿舞太阳穴就突突地直跳。
巴不得今晚快些结束。
少女,赤着美足,踩着舞步。跳过楼上的包间,这个时候,落花楼情绪早就在她歌舞之下,沸腾起来。
每次她旋转一下,或则是摇摆着铃铛,观众就呼声一片。
甚至,有人也跟着合唱起来。
“是谁,将你带到我身边?”
“是那明媚的蓝天,蓝天。”
“深深把你爱怜。”缀着铃铛的手指,柔美地拂过慕容屿苏四个护卫的脸,阿九注意到,那些侍卫脸顿时微微一红,身体不自然地颤了一下。
眼眸笑得更明媚,然后看向慕容屿苏。
或许,慕容屿苏永远都想不到,梅二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他面前。
为了分散注意力,其他伴舞都下楼,继续在舞台上跳,唯有阿九,踩着节拍,留在了慕容屿苏的面前。
对方看她的眼神,毫不掩饰着赞美和惊艳。
甚至,在她旋转着身子朝他伸出手时,对方配合地拉住了她,然后用力地、慢慢地握紧。
这样直爽而热情的少女,谁也无法拒绝,不管是她明媚的笑,还是那诱人的舞蹈,甚至是那悦耳的歌声。
见少女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慕容屿苏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侍卫们看了一眼君卿舞所在的厢房,然后为自己的主子放下了帘子,阿九被拉住,乖巧地坐在慕容屿苏旁边。
楼下,歌舞不断,又有其他女子取代阿九跳着舞,引开了大家的目光。
少女因为跳舞而身体灼热,微微喘着气,漂亮的双眸却是含笑地凝望着他。
从来不曾想到,在风尘的落花楼,竟然有这样特别的少女。
他二十有三,在楚国贵为三皇子,却仍旧未册妃。
少女歌声是在寻找爱人,而最后,独独留在了他身边。
“为什么留在我这儿?”他笑着问道,手没有放开少女柔软的手。
她身上有一种奔放,有一种热情,有一种让人无法摆脱的蛊惑。
妖娆而纯真。
“因为,公子特别。”
“那你愿意跟我走?”
阿九笑而不语,似乎是默认。
“你知道我是谁?”
阿九点点头。
慕容屿苏微微一惊,再度握紧了她的手:“如此更好,你知我身份,那带你走,更为方便。”
挡住帘子,外面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阿九笑着抽回了被慕容屿苏的手,支着下巴俏皮地看着他:“可是,公子,我只是来送东西的,可不能跟你走。”
“东西?什么东西?”
阿九手伸向了胸脯,从裹胸中抽出了那请柬,往慕容屿苏身前一放。
手指缀着铃铛,在红色请柬衬托下,更加纤细秀美,宛若葱白,让人生怜。
一眼便认出了那请柬,慕容屿苏的面色一怔,惊讶地看向君卿舞的房间,发现梅二还是坐在位置上。
最后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惊讶片刻,心底竟然有着莫名的失落。
笑容渐苦涩:“所以,你只是来送这个请柬的。”
精灵一般勾人的少女,热情地表白,却只是费尽心思地来送这个请柬。
这是不是才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是谁将你送到我身边?这个歌词,让慕容屿苏心情瞬间低落。
手,拿起了请柬,还带着黄衣少女的体温,慕容屿苏有些自嘲。
自己亦是冷清之人,却不想到在君国,被一个跳舞的陌生少女乱了心智。
“你送来了又如何?”他冷笑,眼底有冷酷之意,“我当初的要求是,要梅二亲自送来。他托你送来,根本就是不符合规矩。”
阿九轻笑出声,声音悦耳动听,慕容屿苏正好奇,这个少女为何这般笑,抬眼便看见,面纱从她脸上缓缓滑落。
那是一张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脸。
熟悉的是,他见过她眼中自信而不羁的笑,熟悉的是,她笑的时候,唇角微微扬起,眉眼带着魅惑,五官都如此精致。
而陌生的是,这张脸此时有种摄人心魄的惊艳之美,含笑的双瞳,慵懒的眼神,小巧的鼻子,如凝的红唇,绝艳天下,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都在女子笑靥下失去了说服力,看得慕容屿苏呆在位置上,久久反应不过来。
“三皇子,梅二可没有失言,正是本人亲自将请柬送你手上了。”
阿九虽然笑着,但是恢复了平淡,却依旧光彩夺人,有一种冷厉之美。
“你是女子?”
梅二两个字犹如冷水一样泼在了慕容屿苏身上,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梅二有说自己不是女子?”
阿九拿起杯子,浅抿了一口。
“怎么会?”慕容屿苏反应过来,再看君卿舞房间,那个梅二还坐着。
“三皇子不用看了,那是假的梅二。”
在五娘跳舞的时候,她的确还在,可是,当五娘最后一幕时,她已经悄然离开。
“你!”被人欺骗,玩弄,心中本该恼怒,而慕容屿苏却是无奈地笑了笑,似乎不知道将眼前的女子如何办是好。
甚至,心中莫名地又惊又喜。
“既然这样,那你的朋友来了吗?”
事已成定局,他心中已经有人选,不管那个神秘人能否躲过二十名侍卫的截杀,他都会与君卿舞合作。
“她来是来了。但是,还得请三皇子配合一下。”
说着,阿九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慕容屿苏脸色瞬间变了几变,沉思了片刻,才答应。
君卿舞早就等着不耐烦了,若不是景一碧拉着,他已经进了慕容屿苏的包间,将那女子拖出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慕容屿苏的房间出现了一阵骚动,一个黑影迅速窜出,抱着黄衣少女撞破了窗户,跳下了落花楼。
“梅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