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别刀剑影 莫问心头人
- 半生开外,灿夜如昨
- 盈门
- 7994字
- 2019-05-27 23:55:08
长亘城,玉楼,地下暗室。墙壁上燃着的蜡烛滴下一滴滚烫的蜡油,在地上凝固成一个红色的圆点。屋内很静,蜡油凝固发出的嘶嘶声听来真切。暗室中唯一一位正坐在高处的太师椅上,手中的念珠转个不停。
都城仍旧没有消息传来。黄默丘已然明白。圣上不想管这件事,或者是,圣上不想留下他下过指令的任何痕迹。黄默丘应当在这种时候猜出圣上的心思,然后妥善地达成,最后自己去承受事情的所有后果。圣上逃避的态度已经说明此事不会有善果。他黄默丘逃不过必死的下场,或许到最后时刻,死反而会是一种解脱。为人臣子,他别无选择。
两日前,玉楼内一个小仆因误入了蝶屿阁而被扭送到他面前。蝶屿阁的那位派了个婢女来监视审讯过程。黄默丘坐在暗室外的那个房间里,身后是藏有暗室入口机关的一幅山水写意画。
他本来不想管这种事。这许多年来想入蝶屿阁的不止一个两个。有许多的朔仓平民想要将他们的摩依莎带回去也就算了,有些汉人痴到为着一睹芳颜,竟伪装成仆役潜入进来。这些人几乎刚入玉楼就会被发现并捉住,之后都会被毒打一顿再扔出长亘。后来这种事情发生的多了,连让人想去管一管的那点新意都没了。他并不享受他人受刑罚的过程,但他赞成通过严酷的刑罚所达成的结果。
不过,眼前这个居然成功进了蝶屿阁?玉楼之内重重守卫,十四年间从未有过任何差错。今年开年不足三月,先是一把大火叫人看了笑话,今天这么一个看上去身体羸弱的竟然也通行无阻了?黄默丘越想越是气愤。他冷冷地看着跪在身前的这人,问道:“什么来头,交代了吧。”
这人肮脏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他透过头发瞥了黄默丘一眼,只说道:“狗仗人势。”
这句话倒是让黄默丘有了些审问的兴致。他并不觉得被冒犯。这话虽然很不中听,但他自己也是承认的。十几年前战火不息的时候,西北哪里还有能供人堂堂正正过着受人尊敬生活的余地。他黄默丘没有练武的才能,只是心思比平常人活络些罢了。光靠这个可活不下去。但是,一个心思活络又什么都肯做的人,却能成为富丽堂皇的玉楼的掌事。黄默丘从未向人吹嘘自己如何的高尚,他不需要旁人在暗处哂笑他。
“那么,你仗的是谁的势呢?说来听听,看看与我的比起来,又如何?”黄默丘笑着说。
这人啐了一口,并不回答。
黄默丘将手指沿着自己的华袍上的纹路滑着,随后一抬手,旁边一个守卫用刀柄狠狠地砸向这人左边的肩膀。这人忍住没喊出声,直忍得脸上青筋暴起。这声闷响意味着他这一只手多半废了。黄默丘歪着头看着他,心里想着这人也是个有骨气的。能悄悄潜入玉楼不被发现,定是有些身手。如今废掉一半,还不开口,这人一定能告诉他一些他想知道的事情。让他开口的办法有很多,黄默丘算得上一个老手,他知道的有些办法,甚至不用见血。
但眼前这个人,并不需要那些方法。黄默丘打量着他,那一副冷峻面貌下,似乎在透露着什么信息。这人昂着头,一直紧盯着黄默丘的脸,那眼睛里颇有些义无反顾。
“说吧,你图的是什么?”
仍旧无话。仍旧是紧紧注视的目光。这人的嘴角甚至还有些上扬。仿佛事情的发展仍在他的计划之内,或者,干脆就是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这副表情在告诉黄默丘,问下去。黄默丘笑了,原来如此。此人故意在蝶屿阁内被发现,既是知道会被送到他这里来,但必须留一个蝶屿阁的人听着审问过程。他有些话要说,不单单是要告诉他黄默丘,更是要告诉蝶屿阁的那位。
“如此瞧不起我玉楼?我看你一定是见过什么更宏大的。我倒有兴趣听听。”黄默丘站起身来,走到跪着这人的面前蹲下,盯着他的脸。他看到这人从眼角到耳边有一道伤疤。
这人笑了,似念出准备好的台词那般说道:“玉楼算什么!长亘血流成河的时候,玉楼立在何处?”
黄默丘被他这话说得愣住了。当初朔仓与我军于长亘交战,其悲惨程度令听者胆寒。他这话的意思,直接戳中当年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利用自己麾下军队助势朔仓一事。
玉楼,本就是圣上放在西北的一座金碧辉煌的烽火台,用以警告沿边诸小国犯我者是何下场。蝶屿阁那位是朔仓羞耻的见证。他虽不是个英雄,却也觉得扬眉吐气,实在痛快。但这一切都建立在长亘一战时我军溃败的基础上。若是没有这个基础,朔仓怎么会直逼到先皇眉宇之间,太子怎么会被委以重任,又怎能够获得织起一张铺天大网的机会?说到底,后来的成功,以及这座玉楼,都立在数万将士的鲜血残躯之上。
黄默丘心里千头万绪,摇摆不定。他想到自己现时的处境,在残酷困境中的生存经验叫他想到这或许是一个能够活下去机会。这人没等他回答,接着开口说:“传闻摩依莎惊世美貌,我倒想知道和汉人的孩子能长什么模样!”说完,他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像是故意在作出淫邪的样子来。
黄默丘早已确知蝶屿阁那位的孩子失去了踪影,极有可能就是在元宵大火时候被匪徒带走了。眼前这人竟然还与元宵一事有关?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婢女,随后接着问:“你从哪里来的?”
这人直白地回答:“老子不怕你!我是怀安城人,全家皆亡,独剩我一人。”
黄默丘点点头,像是赞许着他的傲气。一旁的婢女已经忍不住想要回去禀报了。
“怀安,地方不错。”
“若要生活,何须一座城?一个茶馆可供喝茶便够。”
黄默丘看向那个婢女,那是个机灵的。她点了下头,立刻跑出去了。黄默丘等她完全离开了,才慢慢地将跪着的这人扶了起来,嘴上说着:“我们别这样紧张,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长亘血流成河,你说得像亲眼见过一般。我看你也不过四十,怎么,上过战场啊?可还立过功?”
“立功谈不上。从尸骨堆里爬出来,有幸活着而已。”
“是吗……”黄默丘说着,微微侧过头去,眼睛瞟向他身后的那幅画。
二月初四,父亲从都城寄来的信到了云斋。允深先读了,信上说两位身体一切都好,在都城差事仍旧不重。信上还写了一些感念圣上的话。允深阅毕,传给等在一旁的允庭。
快六年了。每一年父母亲都趁着年节关卡通畅的时候寄出信,然而信需要月余的时间才能到怀安。过些时候允庭就到二十岁,该行冠礼了。此外,父母不在,弟弟的婚姻该由谁操办?他允深向来不习礼仪安排之事,难道还要新人自己来办吗?允深思来想去,实在为难。允淙成亲之时万事均是节俭行之,淙儿是不在乎的,林纪安也不愿声张。可是南星是纯正的汉人,与他们有着所谓北戎血统的不同,嫁进允家总是要礼数周到的吧?
允深与弟弟谈起此事,允庭只是低头沉默。他知道,允庭不愿意等。目前事情正处于难以预测的阶段,若是横生变故,再想应对方法总是难免力不从心。
“不如等你回呈宁老家行完冠礼,我们请那边派个人来主持?”
“倒是可以,只是……他们怎么肯派人?当初父亲与母亲的事情,一定已经使得呈宁那些人闲言碎语不断。”
允庭的话也未必不真。允深最是懂得,每一个决绝的离开的代价都包含着在将来要回头的时刻备受煎熬。
“可是行冠礼总是要回去的。你知道老家有几个和你一般大的同辈,天暖些的时候将会在祖祠行冠礼,家族耆老会在场监礼。这个是躲不掉的。”
允庭猛地抬起头看着兄长,说出一句:“就不能把母亲接回来吗?”说得允深顿时哑口无言。
片刻后,允庭想伸手去握住兄长的手臂,却被允深一句“是我对不住你”打断了动作。允庭将手收回来,放在膝头。
“我从不怪你,你知道的。”允庭一字一字地说,“只是我绝不想亏待了南星。”
“当然。”允深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到书桌前坐下,假装看着窗外那株海棠。
允庭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痕。它们已经开始痊愈了,但指甲撕裂的地方还需要很久才能恢复原样。或许,永远都不能恢复原样了。新长出来的皮肤会比原来的更粉嫩些,永远在那里宣示着曾经的鲜血。他的双手是证据,证明着他随时都可能失去南星。在这样一个太阳高照的日子里,他却难以摆脱心里对于失去的恐惧。
八年前,他掀开车帘的那一刻,他还不知道这个姑娘会让他如此挂心。在母亲离开他身边的日子里,他所赖以生存的温柔,都来自这个姑娘。
若是说失去是隐隐预示着的未来,这样的未来,他怎么接受?不。允庭轻轻拂去衣袍上沾着的一点露珠,想着,南星已入他血肉之中,谁也带不走她。
每一次他都会将她救回来,带回自己的身边,在这方云斋内安稳度过余年。
作为他的妻。
南星很奇怪,为什么允庭带蘶儿回来后不肯和蘶儿说一句话。蘶儿一直跟在他身后,甚至想在公子到书斋去的时候也跟着。尽管蘶儿又一次被拦在了书斋外面,她还是不肯离开。南星一直在一旁看着,却不愿拿心里的疑惑去打扰公子。此时,南星与蘶儿坐在内院的门廊上。蘶儿在用手捉着栏杆上投着的树叶的影子,虽有些百无聊赖,那种孩童的活力倒是有增无减。
南星来来回回想了许久,还是没能想出其中缘由。她能够察觉到公子有些不对,这种不寻常在她心里蔓延成了担忧。于是她只好拐弯抹角地问起蘶儿来。
“蘶儿,你知道我的母亲吗?”南星开口道。
“嗯?”蘶儿抬起小脸来看着南星,一脸疑惑,“不就是允庭的母亲吗?”
南星笑了,摇摇头,树影在她脸上摇晃着,使得她明亮的眼睛偶尔灰暗,但片刻之后重又明亮起来。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没和我说过呀。”蘶儿又转过头去看一只飞过去的小虫。
“我的母亲,在我八岁的时候去世了。但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她笑起来也和我一样有两个梨涡。她一直做着苦工,脸上手上都很粗糙,摸起来很暖和,让人觉得很安全。”南星微笑着说。
“我从没见过我的母亲笑。只在昨日我告诉给她允庭给我起的名字,她才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是,她马上就哭了。”
南星等着她接着说下去,但蘶儿沉默了很久,仿佛藏着许多秘密,只吐露出一点已经让她觉得忍不住了,只好赶快停下。于是,蘶儿开始若无其事地荡起了腿。一只青色的小虫落到她的额头上,随着马上飞走了。
空中传来吆喝着卖杏子的声音,南星似乎闻到了新鲜杏子的香气。她自顾自地离开到大门那里去,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正路过云斋,手臂上挂着一个大竹篮子,里面装满了嫩黄色的杏子。那篮子一定很重,压得他行动十分缓慢。
“等下!”南星喊道。那孩子停下了,往这边看过来。
“你这杏子卖吗?”
“卖的,小姐。”他说道。声音很是干涩。
南星叫来一个云斋的小厮,让他把这孩子手上的篮子接过来,又给了他半吊钱。这孩子拿着钱就要走,南星拉住他,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杏子递给他。“吃吧。”她笑着说。他怀疑地接过了杏子,拿眼睛打量着南星。
“怎么了?”
“小姐,你让我赌输了。你和他说的一模一样。”说完,他笑嘻嘻地举着杏子跑了。南星皱皱眉,目前事务繁多,她不想去理会这句奇怪的话。她从篮子里拿出两个杏子,往云斋门里去了。但不知怎的,这句话倒像是在她心上落了根。
片刻后,南星拿着洗净的两个硕大的杏子回到内院门廊下她原来坐的那个位置。蘶儿还坐在原处。南星随手递给她一个杏子,蘶儿用跟那个孩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南星。
“怎么?”南星忽然觉得有些害怕,眼睛紧盯着蘶儿。
蘶儿随意地摇了摇头,咬了一口手里的杏,说:“我也不明白,我只是忽然觉得,要是我的母亲如你一般就好了。”
“什么?你希望我做你母亲吗?可你自己有一个了呀!”南星掐了掐蘶儿的脸。
蘶儿看向南星,那眼神让南星想要拥抱这个刚满九岁的孩子。蘶儿说:“如果她像你这般,我就不会非要从玉楼逃出来了。南星,你别怪我。”
南星愣住了,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蘶儿绝对不该受责怪。至于她那母亲,南星则认为自己没有评判她的权利。不过她也知道,带蘶儿出玉楼这件事给允庭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从玉楼回来的那晚,就在这个院子里,允庭对她说,希望她为自己多打算一些……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假如因为蘶儿的缘故云斋遇劫,公子要不顾一切地去挽回。为了挽救云斋,公子自当采取一切手段,她全然理解。只是,到那时候,她不会再出现在公子需要拼命的那个世界里。他要守护云斋,报答父母兄长。她不能成为阻碍。这曾经是让她一想到就会心痛的事情。
然而,蘶儿这个变故并不全是公子的疏忽。他们谁都不可能想得到,玉楼里有一个在寻找逃出去机会的孩子。蘶儿不受玉楼内的诸多限制,既已寻找逃出去的机会许久又是如此的聪明,这件事不该成为公子的负担。
南星心里几个念头挣扎着。最后她选择了轻轻地搂住蘶儿。
蘶儿在她怀里小声地说:“这世间许多事太曲折了。再用心也办不成,真让人伤心。”声音很小,但南星听的很清楚。
是啊,她在心里附和着。所以她从未盼着将来的事情会如何,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或许她本来要的就是常伴君侧,至于能否圆满,她还不愿意去为难自己,去为难他。
“你刚才也听见了吧!允庭想等到他的母亲回来之后才与你成婚。你等得及吗?”蘶儿忽然推开了南星,问道。
南星眯起眼睛想了一下,却只回答道:“我听见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为何一点都不心急?”蘶儿好似生起气来,一双眼睛里透出责备的意味。南星并不知道这孩子心里将自己父母的事情完全套用在了她与允庭的身上。蘶儿单纯的心灵一直焦灼着,她甚至比南星自己还要希望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早点到来。
“嗯……”南星并不看她,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杏,看着流淌到手上的黏黏汁液皱起了眉。
“大概是因为成婚一事并不重要吧。”南星最后回答说。但不知为何,她忽然好想知道那个说中她反应的人是谁。她还是有点累了。她身旁的蘶儿在咂着嘴,脸颊上沾上的汁水被阳光照得发亮。
书斋里,允深在想着允庭传达给他的有关羁押敕风在都的事情。最让他困惑的不是圣上为何要羁押敕风,而是南星被绑当日出现的那个人。回忆中,那个人的确一身敕风装束。可是,如今敕风这一名号并无实际权力在手,甚至可能会面临圣上督查的风险。他若并非敕风,何必着此风险呢?若他是敕风,或与敕风中某人有密切关系,又为何没有受到羁押?
但细细想来,那人也不过比允庭大上几岁的样子。敕风盛时是在十几年前。那时敕风杀手们手握如今圣上的令牌,于都城势力所不能及之处将白衣红绳渲染成出击必杀的神话般存在。
十四年前,允深前往长亘城,随行的就有一位敕风,名字叫昀千。之所以选择允深去假冒太子,一是因为太子本身受着多方监视,不能冒远行的风险,恐有人设伏;二是因为敕风虽然得力,却难掩矫健身手。唯有允深与太子身形相似,且没有过往可受人以柄。因此,往长亘的一路上,允深被几个身着太子府服饰的侍卫包围着,而他的身后就是昀千。昀千那一身白衣,他是不会忘记的。但更让他对敕风印象深刻的,是昀千在观察周围情势上表现出的敏锐与果断。
到达长亘之前,他们一行人经过一片树林。冬日里树杈上光秃秃的,偶有一只乌鸦落下,发出凄厉的叫声。没有树叶的遮挡,整片树林的各个角落都落在人眼睛里,伏军无处可藏。允深眼睛扫视着,耳朵静听着,均没有发现树林中还有除他们外其他人的痕迹。
忽然,昀千拔出刀来挥向允深,允深就势伏身一躲,只见一支镶着锋利铁头的箭矢被昀千劈成了两半,箭头直扎到地上,可见来箭的速度。允深打了一个寒颤,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刚才这里差点就被贯穿了。允深再望向树林远处,那箭来的方向传来人疾走的脚步声,但脚步声马上被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盖住了。昀千将刀收回刀鞘,没有只言片语的交代,直接向那个方向奔去。允深和其它的侍卫停在原地不敢动弹。眼前所及之处,忽然都失去了真实感,仿佛那粗壮树干的背后藏着士兵,又或许藏在土地之下,因此没有被他们觉察。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昀千驾着马回到了原地,只说了一句:“都解决了。”
允深有些担忧,问:“万一刚才只是一个诱饵,真正的伏军在前方呢?”
昀千微微仰头,回道:“我说解决了,就是没有了。”说罢,他作为表率来到允深前方,不慌不忙地徐驱着马。其他侍卫见状,也大起胆子来往前走。允深仍旧被围在中间,只是这次昀千走在他前头了。
这时候的允深只在南越做过使节的随身侍卫,一路护送使者并在他暂居南越期间保护他的安全。那个使者不过是当时的皇帝为拉拢南越几个有些势力的家族而派遣的许多说客之一,被当地人视作毫无威胁的存在。因此,允深并不晓得权势斗争起来的是怎样的残酷。
但这时,他看着昀千的背影,忽然间发觉到昀千垂在身侧的左手上的红绳颜色深了许多许多。仔细看去,红绳勒在白衣上的地方,均有血迹蔓延开来。从刚才开始,昀千就单手握着缰绳驾马,虽毫不吃力却不免引人好奇之心。如此想来,那红绳的意义,便是在紧要时刻仍维护住敕风的常胜气度。凭借着昀千的身手,要伤到他该是如何的高手。只是如今他们赶着前往长亘,时间紧迫,事情不容丝毫差错。那躲在树林中的若是人数众多,昀千也必须全部灭口。这就是敕风的使命。哪怕为此要受伤流血,都只能在所不惜。
敕风的使命,就是帮助昔日的太子,今朝的皇帝,一统江山,肃清逆党,坐稳皇位。十几年前,皇帝得位后几番伐异,敕风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皇帝为太子期间,多位大臣依附其他皇子企图抹去太子的势力。有些丧心病狂之人甚至暗中派兵阻止太子往长亘派去的援军。这些人在他族入侵之时深陷权谋争斗,更遑论舍生忘死地保卫我族的土地。他们的手里怎样看来都不是权力应该落下的地方。如今棋差一招,只得沦为对手的刀下鱼肉。新皇刚刚登基的那几年里,不知多少败者举家逃到各方边界,在那些紧张恐惧的日子的终点时分尖叫着倒在敕风的刀下。
他们不是死于自己可能产生的对新皇的威胁,而是死于曾经妄想过自己是那样的角色。
不过现在看来,那些太子派去的援军里,却也未必都是刀冲着朔仓士兵的。
九年前,皇帝一封诏书宣告“敕风”这一名号的灭亡,所有原归属于敕风的亡命之徒全部不能再使用敕风的名号,亦不会再被派予任何任务。皇帝在暗示着残余的那些在担惊受怕中苍老了几十年的可怜人们,他们将会沐浴在皇帝的宽宥中。他们可以从阴暗角落里爬出来,用剩下的几年阳寿享受一下照在脸上的阳光。他们不过是些卑微之辈,从不能动摇皇帝半分,不论是曾经的太子,还是如今击退朔仓,恢复耕种买卖各样制度的皇帝。
但实际上,从没人知道敕风究竟有多少人。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那些死在白衣身影前的尸体们也不会再爬起来控告已被遣散的敕风重又出现了。九年的时间里,虽然再也没有血腥的故事被添油加醋地传到允深耳中,但他知道,敕风不会那么快消失。他们只是安静了,但永远不会消失。
允深自以为皇帝会将任务秘密下达,随后敕风秘密地完成任务。一切的变化只在于明和暗罢了。但是允深在都城为官时发觉,朝堂之上仍有人暗结朋党谋求私利,虽然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却如同清澈的泉水中混入了浓墨,叫人不禁叹息。敕风似乎真的不见了,对于这些眼里的沙子,皇帝虽然有时气愤,但终究保留着他们的官位。那种全家上下上百口人不漏掉一个的举动再也没有发生过。或者,再也没有被人怀疑过。
允深还记得那个自称昀千的敕风是如何救下他一命的。十四年前的事情,他仍旧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知道,那日敕风会救下他,是因为允深正在去完成重要使命的路上。他日,若是允深成为了皇帝统治下的障碍,那支断掉的箭会变成锋利无比的刀刃劈开他的胸膛。
假如那日在长亘城,他没成为那个死囚选择的对象,他也不会在这条不自量力的路上狂奔出这么远。允深在等待实施计划的八年间,越来越深地感觉到,那个死囚以及他所代表的不计其数的亡命人将最关键的一步棋下错了位置。允氏一族本就因为不属中原而默默无闻地寄居着,无权无势。若是与敕风相抗衡,他允氏再英勇无畏,究竟不算个角色。
窗外,十九岁的允庭步到了海棠树旁。小十年时间的紧密锻炼使得他身体结实,心思也越发的敏捷。他背着手看向院墙围出的这一方天空,心思乱极了。虽然各种念头充斥着他的心,但唯有一种隐隐的不安逐渐显露出来。他猛然跑向书斋的窗口,两手扶着窗沿说道:“兄长,你可确信那日在城外庙中,出现的人是敕风?”
允深点了点头,想要摸索出弟弟忽然如此发问的原因。但允庭没给他这个机会。看到兄长点了头,允庭立刻拿起搁在窗沿上的刀,跃过了门廊的栏杆,往外面跑去。
南星被他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还并没被告知有关敕风的事情,甚至并不知道那日她被绑走,他们是靠着忽然出现的白衣男子才能全身而退。她冲着允庭的背影哑着声音喊了一句:“万事小心!”对方并无回应,已经消失在了影壁的掩映下。
突然,南星的下颌被人触碰,她被吓得往旁退了一步。低下头去看,原来是蘶儿在努力地伸着手替她擦试着。南星自己摸了摸同一个位置,才发现自己脸上已被划出了两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