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凛风醒残躯 丝缘束陌人

南星不希望允庭再来救她。

她在被扣进棺材之后,用手掌四处摸索着,发现棺材底部周边都有特意留存的缝隙。她知道,这种棺材是为防止有下葬之人没断气反而被闷死,所以留有空隙。这群人并非想立刻取她性命,不然这棺材就不会出现了。或许,他们也还未完全想好如何处理她,所以才用了这么个棺材装着她,用以掩人耳目。

她能感觉到棺材被人抬起来。先是走在城中平坦道路上,随着走了许久,大约出了城,便开始颠簸。南星努力抓住棺材内壁上的凸起,保持自己的平稳。她的耳边除了抬棺人沉重的呼吸之外,还响起了哗哗的雨声。渐渐地,棺材内壁上泛起湿气,南星感觉到每喘一口气,都会吸入大量的水分。她只好大口大口地喘气,但这个动作持续得久了,她的力气已损耗了大半。

一个时辰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南星被放到地上。南星努力地思索着在如此距离内可能的落脚处,许是城外那间废弃已久的破庙。在这封闭的棺材中,湿气愈积愈重。她不作任何挣扎也不呼救,她想把全部的力气用在吸气呼气上,用在有价值的地方。她十分冷静,尽管因为呼吸不均在意识上已有了些微的模糊,但她仍强撑着,仔细去确认周围的一切细节线索。

听声音来看,应该有四个,且个个声音洪亮,言语粗野毫不避讳。不消多想,这四个人必是有些身手的。

南星听到一个人开口向另一个人确认其他被绑下的姑娘,得到的回答是,都在当铺后院捆的好好的,绳子都绑和那个倔脾气的当铺老板一样紧。

接着是沉默。沉默了许久。他们没有尝试去攀谈,而是任由这沉重的静默蔓延着。忽然,一个人摔了碗,大呵道:“就算把这个搅乱事儿的卖了杀了,就能还了当年的债了吗?今天在这儿这几个都知道,那小六是为我们死的!”

另有一个对着他喊:“你是不是喝的太多了!别再说了,继续喝你的酒吧!”

随后再无人开口。但也没有人再斟酒。

南星试着调整气息,只是棺材中仍是憋闷,再加上潮气侵蚀,她发觉喘息愈发艰难,她越是努力,反而是离憋闷的痛苦更近一点。她的意识渐渐飘到了远处。她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她方才十二岁,被父亲卖给了人口贩子。她想起自己和其他几个被绑着的姑娘一起,被关在了厚帘加盖的车厢里,随后往北方启程。

车厢里也是如今这般潮湿,她还记得铺在身下的被褥的那股霉味儿。一直都有人在哭。有时候,有人哭晕了,便身体松软地倒下了,她身旁的姑娘会伸出手将她的脸翻过来,以免她受闷。南星蹲坐在离门帘最近的位置,将头埋在手臂里。她没有哭,她只是想将哭声从耳边隔绝去。她在想自己的将来将会有多惨淡,想着想着反而冷冷地笑了。

距离她失去母亲已有月余。她的眼泪全都流给了她的母亲,再没多余的给她自己了。她仍能唤起那种悲痛的感觉,仿佛脑子里的温度被抽去,每当她想起母亲时她都会重温这种感觉。但她已经哭不出了。她只能在这种感觉侵袭的时候将头埋在手臂里,来换得一点温暖。

就这样赶路赶了两个月。后来哭的人少了,只是有时耳边会传来几声咒骂,骂的是家乡最肮脏的字眼。南星一直沉默着。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他们要一个讲不出话的她做什么呢?有时候她会想,或许向他们扯谎说自己身有残疾她就能被丢弃了。那样她便能瞧瞧外面的和日了。但转念她又明白过来,她的父亲一定将她的身体说成是十分康健的,这样她才能被卖出去。

好在自此与那父亲之间再无关系。车行的越远越好。她并不感到绝望,每一日都照样过下去而且比同行的其他女孩冷静得多。因为并无什么盼望的,就连离开这群人贩子,她都无法生存。既如此,她也就再不去想逃跑的事。

那一天天气大好。据马车车夫嚷着的,这个季节的怀安城,极少有如此晴天。但是那又如何呢?除了递进餐食时候通过被掀开的车帘照进来的那一刹那的阳光之外,她已与晴日告了别。无论白天黑夜,车厢里都是阴暗的。在驿站停顿时,她们会被赶到一间狭窄的房间里沐浴,那房间同样会将光束隔绝。她知道这阴暗的环境不是人贩子们刻意而为。他们没必要这么做。一路走来,她们同粮食、木材、甚至稻草都没有区别,俱是货物,如此而已。

她听到车夫说还有半里路就到城门了,叫领头的准备好文书还有银两。她动了动四肢,已经麻木了。她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

忽然,车外传来喊杀声,接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能听得到的是求饶声,逃窜声以及人被迫伏到地上的声音。南星猛地抬起头,仔细听着每一个动静。这很不寻常,因为这一路来都很顺利,这还是她们第一次遇到匪徒。匪徒遇到了匪徒。她的命运会发生改变吗?她在心里想着,然而答案已经在那里了。

就在她又埋住头的时候,她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庭儿,你去车厢看看吧。小心光。”

不一会儿,厚重的车帘被慢慢地掀开了,阳光一下子照进来,南星被晃的眯起了眼睛,但她仍执意要看着车门处。她在等待着。那是一种命定的感觉,在她空荡荡的心里,那束光仿佛照了进来。这一次不是冰冷的,不是。

她看见一个约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一袭青色长袍,正对她微笑着,并冲她伸出手来。阳光照着他的轮廓。

她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副眉眼,让她愿意去尝试相信。她想,或许不是匪徒……或许会有改变?

或许她的一生还有希望呢?

他的声音那样温和,仿佛江南春风拂面,又好像本就应该存在于这个北方的凛冽早晨,成为寒风中的一道虹。那阳光照在冷冰冰的世上,大概全为了照在他的身上。他说道:“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救下她们的总共有三个人。南星后来知道,允家救助被贩卖的女子,已有些年岁了。不过对于其他姑娘来说,这些恩人的名字将永远是个秘密。

除了南星之外,车上那五个女孩都是被抢来的,她们的父母亲人还在为失去她们而哭泣着。允庭轻声告诉她们,有可靠的车夫与车马备着,等她们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再返回江南家中。

南星站在允庭身侧,看着那些姑娘因为重获自由的激动而哭了出来。那眼泪似乎与她有生所见十分不同。但都与她无关。她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她只好垂下了头,自欺欺人般从这幅景象中远离一些。

就在这时,允庭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她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挣脱。可允庭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她一瞬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早已忘记了,原来被一个不会伤害她的人握住手是这样的感觉。她心上有些从前的温暖感觉冲破了许多日子来设下的阻碍,在每一下的跳动中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允庭伏在她耳边对她说,“以后我们一起。”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少年人的脸,想要寻找她刚才听到的那句话的任何痕迹,任何证明那句话不是幻觉或发梦的痕迹。

允庭灿烂地笑着,她从那笑容中,从那一双清澈的笑眼中,得到了她所需要的那个答案。

她也跟着笑了,有一点僵硬,但还算是个笑容。她想着,如能笑得灿烂,该有多好。不过,她所丧失的那部分还在隐隐作痛。她的可怜的母亲,永远地沉睡在荒草堆中,连副席子都没有。或许她永远也不能像他一样笑着。这也无妨,她从不做过分的期待。

那么,如果能永久地看着他这样的笑,她心中的温暖也会满溢。兴许还能分给母亲一些。母亲会替她高兴。

允庭仍旧手拉着她,对其他人说着些以后的安排。兄长和父亲拿剑指着趴在地上的匪徒。允庭说了几句之后,回头向父亲兄长示意,他二人将剑收起,眼睛盯着匪徒,意欲转身离开。

南星看着趴在地上的这五个匪徒,忽然想起一些报复的事情。这两个月来她一直逆来顺受,但此刻她忽然被一种不幸中的反抗占据了心思。她冷冷地瞪着他们,看见他们有的脸上几道伤口流出血来,她嘴角微微扬起。那是一种只有在确定自己被保护的情况下才能露出的任性的笑容。

只是,她这一表情碰巧激怒了匪徒中最年轻的那个。他趁着剑收起的那一瞬间扑了上来,眼含凶光。允庭立刻将她揽在怀里。

只一刹那的时间,人便倒在了地上。南星虽看不见,可她能听见那人的呜咽。那是她很熟悉的血灌进喉咙里的声音。

与他们同行的一年长男子将剑又重新收起,将凛冽的目光在剩余的匪徒之间扫了一圈。

没有人哭泣。对那个因莽撞而失去生命的人,没人为他哭号。反倒是这一刻在许多人的心上都划上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就如同那人的血泛着沫子,在坑洼的泥土地上流淌开。

此时,在棺材中,南星能感觉到脸上有凉凉的泪珠划过。她知道,这群人与当日那些人有着联系,且他们是为着报仇来的。她不希望允庭再来救她。她知道仇恨能有多残忍的力量,尤其是令人如此沉默的仇恨。她已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感觉告诉她任何人撞入此时的局面,将很难全身而退,哪怕是曾救过她一次的人。

她的人生已经延长,延长了许多许多。她有了念头,除去此身外,她还有想要保全的人。

这个念头在意识模糊之际仍旧萦绕在她心间。她等待着,等待时间流逝过去,每过一秒,她都觉到一种悲凉的成全。

我不能在你左右,只能希望你处处顺遂,再无忧愁。她唇间念道。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无法动弹了。尽管棺木留有透气的缝隙,但在这潮湿的被上天遗弃的地方,究竟难以为继。她能感觉到,这是死亡在悄悄侵袭上来。

但那些绑走南星的匪人并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犹疑该如何处理南星的时候,南星的生命正逐渐流失掉。

一点一滴地流失掉。

在回忆的画面里,在对那位清朗的少年的青色身影模糊的回忆里,南星想要拉住些什么。她的泪水不住地滑落,头发湿了一片。

忽然之间,似乎已到达了死后的世界,光亮照进南星半睁的眼中。

她看到了回忆中的那个人。那样清楚,尽管泪水加上了一层薄雾,她能确认就是一直心心念念的他。只是他身着沉淀的黑色,如同地下的使者一般。他的脸上没有那种灿烂的笑容,他的眼睛里全是悲伤。

南星轻轻合上了眼睛。认了。

允庭从客栈里出来,跑出不远,便来到了怀安最繁华的主街上。他低垂着头,脚步缓慢。腰间佩着的刀直往下坠着,但他并不伸手去扶。他感到几个月以来的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像一只拥有黑色翅膀的巨兽,在他背后将翅膀收紧,一点一点,直到他无法呼吸。

他想不出为什么匪徒要将遮蔽之物在城外交易,这一举动明显跟运出多人的目的矛盾。他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兄长的计划,不明白这背后的缘由。

一阵风刮过,天空一瞬间聚集了许多黑云。片刻工夫,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街上的人群四散,摆着摊位的急忙收摊,行人奔跑着,口中喊着:“这雨怎么来的如此之快!”

只有允庭仍旧在街上缓慢地走着。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在他脸上留下密集的冰凉触感。

街上很快就没一个人了。街道两旁的店铺也纷纷关上了门。有几个客店的老板看到独行的允庭,刚要开口招揽,却看到他万念俱灰的神情,只得缓缓地不舍地关上了店门。

允庭走到街道中央,停下了脚步。他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脸上多了些有温度的湿润。他的手慢慢地摸上了腰间那把刀坚实的刀鞘。

忽然,他看到在满街关闭的店铺中,一间当铺仍开着门。

他像受到某种指引一般地走了过去。走近以后,他发现在当铺那高高的柜台后面,果然空无一人。

“救命啊!”一个声音嘶哑着喊道。

允庭听见,立刻冲到后院,看到三个姑娘以及当铺掌柜被紧紧地捆住,俱是挣扎得满头大汗。那个掌柜的脸上还有几道伤痕,一条肮脏的布条围在他脖子上,该是堵口用的,另三个姑娘嘴里塞着同样的布。

那掌柜的见了允庭,立刻喊道:“快去城外破庙!还有一个姑娘!”

允庭立刻意识到,那个姑娘一定是南星。他抽出刀割断四人身上绑着的绳子,一言不发就跑出了当铺。

还来得及吗?

南星……

他脑海中响起那个柔和的声音,唤着他“公子”,随后,这两个字用着那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仿佛要逼到他发疯。他脚下跑得飞快,只为了冲向这个声音。

片刻之后,他跑到了城门口处。他身上已然湿透,头发贴在脸上,而脸上是毫无生气的惨白。

他远远地见到两匹高大的马等在那里。到了近处,他发现其中一匹马上是兄长允深,另一匹上是纪安姐夫。虽然戴着斗笠将面容遮住一半,但允庭能够识别出纪安瘦削的脸庞。纪安见他出现了,自己下了马,将马让给允庭。

允深喊道:“等什么呢!快上马!”

允庭想起几日来心情沉重茶饭不思的兄长,再去看眼前马上之人,是那样强而有力,确实是那个看他长大的如父亲一般的兄长。刚才那种悲哀感觉不复占据心头。雨声在他耳边激荡起来。

纵然看上去再渺茫,也不能就此放弃。他绝不能失去她啊!

允庭抛去刚才脑中的悲哀念头,跨上了马,向戴着斗笠的姐夫点了点头,随后与兄长一同策马向城门方向飞奔而去。

马蹄溅起泥水,从泥泞的土地上飞奔而过。

半盏茶的工夫,这两匹快马已将两位善骑者送到了城外破庙外半里处。二人下马,隐藏在丛生的灌木之后,向破庙方向望去,见到庙外雨廊下守着两人,庙里一张木桌前坐着另两人,桌上放着一把破旧的酒壶,却只一个酒碗。四人均是身强力壮。门前一人手臂上有一条极长的伤疤,几乎从肩膀延长到手肘位置。这四人各有所思一般,互不相望,只顾着低头或是望着远处。

“有看到……南星吗?”允庭轻声问。

“应当在里面。他们四个前二后二,明显是为了守着里面放着的什么。”允深一边探头查看,一边回答着。

允庭有句“我们快冲进去吧”,堵在了喉咙。他知道这是冲动,他必须压制下冲动,要救下南星,只凭着念头可不行。他一边等着兄长的指令,一边自己观察着如何可以趁对方松懈时攻入。

二人将全部精神集中在破庙一处,只等着机会到来之时全力攻进,绝不能有丝毫伤害到南星的风险。

因此,二人也并未察觉到在他们的身后,一个小小身影定住了,作着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

在这小小的人的心中,逐渐散开一种像鲜血一样温暖的东西。

大概便是“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