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是风中依 人入无情事
- 半生开外,灿夜如昨
- 盈门
- 4960字
- 2019-03-14 20:42:31
南星站在内院廊下,望着海棠树旁的公子。
夜色深了,他的身影隐藏在墨色中,看不清轮廓。此时再去幻想时间永驻,未免幼稚,南星想。
忽然一阵风起,吹动了廊下檐帘不住摇曳,南星不自觉地伸手去拉住帘上垂下的流苏,以免挡住眼前人。再抬头去,允庭已从望着月亮转而面向着她,两手背在身后,脸庞依旧被罩在阴影里,沉默不语。
南星晃了神,突然看到了多年前的公子,对她微笑着,眉眼之间是从降生开始堆积的温柔。月亮溶了,倾洒在他身上,青色长袍泛着暖黄色的光。他向她缓缓走过来,双手似乎捧着什么刚得的新鲜玩意儿,急着给她。
风骤急,檐帘向外挣脱着,南星被拉了回来。公子从阴影中走出,一身墨色竟与在阴影处时无异,脸上浅浅笑容,难掩疲惫之态。她心里又出现了那种坠落的感觉,那痛苦一次比一次更钝,直磨到血肉模糊了才缓出痛楚。
“南星,夜深了,小心着凉。”允庭把身上披着的斗篷解下来披到南星身上。两人隔着门廊的围栏,四眼相望。南星双手掩面,再忍不下去。
“如今处境艰难是真,但我还是那一句话,我一定保你,绝不叫你再过从前那种难捱的日子。”允庭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坚定地承诺。
“可是,可是……”南星抬起头看向他,那一张脸确是叫她深信不疑的,但心中的悲凉没能减少一丝一毫。渐渐地,那一张脸也模糊了起来,仿佛正在远离着,消失着,她伸手向前探去,在那双眼睛前停住,不敢再靠近,也不肯放下。允庭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放到斗篷下面,又将斗篷裹得更紧了些。
“我早不是受人保护的孩子,一生承蒙父母兄长照顾,能有回报之日,你该替我欣慰。”
“当然,公子。”南星拭去脸上泪水,气息混乱,连叹气也断断续续。
“如果最后仍未能逃过凶险,还希望你为自己多打算一些……”他眉毛一抬,眼神从南星脸上移开,做出一副随口一说的样子。
南星连忙打断他,说:“公子,南星此生早该了结,如果有需要我舍命的时刻,还求公子成全。”
允庭皱起了眉,眼里泛过一瞬间的汹涌,随后竟笑了起来。南星不解,被他这一笑弄的有些慌张,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轻巧地说:“南星,你太认真。”见到南星还想争辩,他又说道:“夜深了,快去休息吧。明日总不是谁舍命的时刻,不要拖累今夜了。”
南星说起她在此时来到内院的原因:“只是,我还是有些担心,蘶儿一个孩子,出现在玉楼中本就荒唐,不愿说出父母姓名,更是无处可查,叫人如何放心。”
“什么?也有你应付不了的孩子吗?”允庭一双笑眼使得对谈再无肃杀之气,他笑着说道,“将年少时候你应付我的那一套方法再施展出来,保证蘶儿听你的信你的,说不定,她还不敢像我这样打趣你!”
“我……”南星心定,望着那一双眼睛,敛声说道:“公子,你真是识人,我这般才能多亏遇见明主,不然真是浪费。”
两人相视笑着。南星一双明眸里映着浮动的月光,允庭心中一颤。刹那的心绪泛滥如同烟火一般,点亮了黑沉沉的夜空。火星子划过数万条弧线,在一刹那的永恒里盛放着。随着,烟火散去,夜空回到了黑。
“回去吧。”允庭为她将斗篷的领口扯了扯,柔软的绒毛刚好盖住她的脖颈。她点了点头,往内院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允庭。允庭冲着她扬了扬手,转身走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看院子对面最里头的房间亮起了烛光,才转身跨过了门槛。
允庭回房后,关上了门,点起了桌上的烛灯,屋内被昏黄的灯光照亮。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下,眉头紧锁。
南星说的没错。玉楼一是烟柳之地,出入皆是王公贵族或是往来于边界阔绰的商贾,二是边界信报的秘密传递之所,凡是与之相关的人,皆化名而活,彼此尚且不能知晓真实身份。一个九岁的孩子,如果是玉楼内女子的私生子,那母亲自然应该藏住这孩子,最好不被任何人发现,又何以跑到堆积杂物,人人可入的胡汀阁?
除非,这孩子并非楼中伶人的私生子,又有这孩子非留在玉楼不可,却不能除之的理由……
若是……若是,把她带回来的选择是错误的呢?
允庭又想起当日在长亘城郊外,蘶儿必定自知做了不幸的证人,性命全在他这个陌生人一念之间,可她仍对自己的身份完全保留,不肯讲出再多线索。那么,是什么样的身份,才会让她宁可失掉性命也不能外传?
次日,清晨,允庭被突然的推门声惊醒,右手下意识地伸进了身旁的被褥之下,握住了冰凉的匕首。
是蘶儿。害他入夜不能睡的小小孩子。允庭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
“你干什么?”允庭问。
“南星说,要我服侍你洗漱。”蘶儿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没等允庭反应过来,她又接着说,“我知道你将南星那么好的人都能烦得不肯服侍你,一定会为难我。但我必须做些什么才有资格吃饭。”说罢,将端进来的一盆水放到床边的几案上,挽起袖子,把盆边搭着的手巾浸入水中。
允庭把头向后一仰,不知该说什么好。
蘶儿行至床边,恭敬地将手巾递给允庭。
看着这孩子低着头双手奉上手巾的样子,允庭忽然心里有丝惊惧,不知来处,只得愣在原地。
蘶儿举了一会儿没得回应,竟将手巾直接扔到了允庭身上,生气地说:“还真是,难伺候!”转身就跑出了房间。
允庭被她这一扔只觉一股怒火袭上心头。但转瞬间,怒火连带着刚才那种莫名的恐惧一同褪去了,只剩下对这孩子的无奈。他苦笑一声,拿起手巾擦了擦脸,便将它扔进了水盆里。
望向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尚且未到卯时。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理解的南星的话啊?总不会是南星在故意捉弄他吧?允庭仔细想了想,最近并未招惹南星,她没道理叫个孩子来捉弄他。
何况就昨夜南星的话来看,她并不信任这个孩子。南星的心思向来比他细腻些,颇为可靠。
既已起身便再睡不着了,不如到外边走走。允庭穿上鞋,披上罩衫,往外院走去。清晨户外空气清冷,迈出房门的一刻,允庭打了个寒颤。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自记事以来,每日清晨,父亲都会在内院里监督兄长练武,允庭六岁开始,也不再只是躲在一旁的观众了。
已经八年了。父亲母亲离开云斋,已经八年了。
冬日寒风凛冽之时,母亲会在厨房做好三碗桂花圆子,待到他们三个大汗淋漓之时缓缓端出。那桂花如此清香,叫他现在都记忆犹新。母亲说,年少时候在江南家乡,夏秋交接之际,风也温柔,花香四溢。
自从南星来了,母亲还会为她带上一碗。两人坐在摆着四碗热气腾腾的桂花圆子的桌子边上,看兄长和父亲的遒劲英姿,也看他从拿不起剑到剑行如风。
父亲珍重母亲,每次南下办公,都会捎回一些新鲜桂花,由母亲再好好地收起来,等到冬天时候让寒风也能带着香气和暖意。
时间可真快,如今他已十九岁了,已到了当年兄长独自离家往长亘城的那个年纪。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对得起父兄栽培,在家庭逢难之时撑起云斋,而当真正要他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却仍旧心软得如同不经事的孩子,要兄长乃至所有人来为他冒险。
一个孩子。与他并无关系,一个陌生的孩子。
他错了吗?
天慢慢亮了起来,天边尚有一颗星星不肯隐没。允庭陷在回忆中,不知不觉间脸和耳朵已冻得通红。忽然,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将他往屋里拽着。允庭回头看,是南星,不禁笑了。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允庭笑着问,任凭她将他拉进屋子里,安排他在圆桌旁坐下,又目视着她关上房门。
屋子里被风吹了许久,几乎和外边一样冷。南星身上披着昨夜的那件斗篷,只是随便地在颔下一系,脖颈耳朵都露在外面,透着粉红。
“我被蘶儿吵醒,听她说她来把你叫醒了,我就想着来看看你。”南星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棉衣,塞到允庭怀里,又连忙去拨弄燃了一夜几乎熄灭的火盆。允庭看着她,眉眼间挂着笑意,也不记得去穿衣服。
南星将燃尽的炭拨开,火慢慢又旺了起来。屋子里不再寒风倒灌,再加上炭火的热度,比刚才暖和了许多。南星一转身,看允庭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棉衣还在腿上搁着,立刻就要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
允庭连忙将怀中的棉衣套在身上,眼睛仍旧看着她。南星看他穿上了衣服,心里想着,真像个嚣张的孩子。脸上的笑意再藏不住,她只能回过身去端水盆。手碰到水盆的那一刻,她发现里面的水已经冰凉。
“是不是你让她早些来的,你知道我许久没在卯时便起身了,故意叫我难堪,对吗?”允庭问。
“当然不是,我本只是打趣她,”南星走到桌旁坐下,说,“我真没想到对她来说起身是在如此一个时辰。并且,她走路安安静静的,我竟丝毫没有察觉。”
允庭又想起方才蘶儿奉上手巾的模样,仿佛受过人教训一般,全不似一个被母亲撒手不管的孩子。
“公子,刚刚在院子里,我走到你身边了你都没发现。在想什么?”南星语气柔和。
“南星,我想起我母亲。你该记得她吧。”
“当然记得。南方星辰之名,我此生都会记得夫人。”
“母亲终究不能回到家乡去了。生养她的地方背信弃义,将她流放到朔仓。那些靠江南女子跻身高位的无耻之徒,竟还能够拒绝母亲再入江南……”允庭字字说得愤懑。
“至少,夫人得嫁良人,这已很好了。”南星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上,望着他的眼睛,平和地说,“至于我,我不如夫人出身好,做孩子的时候屡屡被欺,蒙公子所救能够逃脱,南星已经感恩,情愿留在这里。”
“南星,”允庭缓缓起身,将她的手移开,“是次困境一去,我定会帮你……”
“好了,公子,我帮你再打一盆热水吧。”
南星起身,端着水盆走了出去。允庭被她打断,没说出口的话,在两人的心里慢慢荡开。
南星从不叫允庭将那句话说出口。
我定会帮你觅到良人。
正月初五,一早,玉楼掌管黄默丘身处玉楼地底暗室,手执一张身契,正凝神细看。他的脚边堆着十数张团成一团的身契,统统画着红圈,上面的名字已在几天的时间里不复存在。
经过五日的调查,除了发现许多朝中下士暗暗送进来的无能之辈外,他没有任何进展。
玉楼的确人多且混杂,然而,凡是会造成威胁的,不论侍从杀手还是美貌女子,他黄默丘心里有数。如今玉楼之内不声不响,必是有玉楼之外心怀叵测之人在搅动局势。
至于那名倒在玉楼门前的士兵,经过调查,乃是当年与朔仓交战时期受朔仓俘虏的一名汉人,只是战火止息之时,却不是他返乡之时,近十载为奴生活后迎接他的,还是尸骨无存。
黄默丘不禁胆寒,他知道,当年之事一旦曝露,下一个化成灰烬的就是他。圣上既已将手伸向了当年替他在前线奔驰的所谓心腹,对于他这颗棋子,岂有不舍反护的道理?
假如,圣上听闻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内容,他便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玉楼的暗牢里,关押着十几个昔日被派到朔仓去的间谍。他现在刻骨地后悔着。为什么他当初非要私自扣下他们?他竟以为自己能握住皇帝的把柄吗?可现实是,他连听那个秘密的胆子都没有!
实在是蠢笨!
想到这里,黄默丘将手中的这一张身契收进盒子里,将盒子锁进暗格中。
目前最重要的,是要知道闯入玉楼来的那人是谁,以及他与先前那些间谍有什么关系。若是能抓到他,或许还可审问出背后主使。黄默丘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又想起了在暗牢里问出那个破天荒的秘密时,那人血淋淋的脸上那一双愤怒的眼睛。
不过……倒是有一人的名字不在这些身契上。黄默丘拿手指循着盒子上的纹路,想着如何进行他的质问。
蝶屿阁中,香炉上一缕淡青色烟雾升腾而起,屋内一名美貌女子端坐在几案旁,眉眼之间似有异域风情,动人心魄。
黄默丘坐在屏风对面,只能隐隐看到女子的轮廓。但那又何妨,这女子的身份他早已一清二楚。
这玉楼可以说是为她而建的。
朔仓前任首领的女儿,朔仓巫师算定的摩依莎。如今她沦为了敌人手中的一只蝴蝶,多么狠毒的计策。
“掌管有何事直说无妨。”
“昨日胡汀阁大火,借着忽起的北风直烧到扇坻池,损失足以令帝都内排得上号的富商顿足。我看你这里倒是好,丝毫没受影响啊。”
那女子轻笑一声如泉入山涧,黄默丘不禁皱了皱眉。玉楼内的事令他心急如焚,可却无法控制地对这么一声笑产生善意。他必须逼问下去,为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她随即开口道:“掌管说笑,若是蝶屿阁受了损失,玉楼还会在吗?”
这一句话,如同冰冷的火石,在黄默丘心里点起了一把火。他眼里难掩怒气,只是语气上仍不温不火:“你那女儿呢?多日未见了,可还安好?”
屏风那边沉寂了几个弹指之后,那女子淡淡地说道:“若要质问,还请从速。”
黄默丘嗤笑一声,说:“何必催促,我自会问。”
屏风另一边,女子凝玉般的手背已被指甲掐出了血痕。黄默丘的威胁直击在她的心口,叫她一瞬间忘记了吐出胸中的气体。
随后,她轻声回道:“那孩子我送走了。送到十分可靠的地方去了。”
黄默丘自然很惊讶。她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可靠的地方?朔仓她是回不去了,因着那班人全把她当成战败的象征。那么还会有谁?还会有哪里?
“不速之客与你有关?”
“若是我朔仓人,怎么会那样偷偷摸摸?”她驳回一句,起身进到内室去了,留下黄默丘一人坐在刚沏好的茶面前,努力使自己显得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