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再入深林中 所经有余音(1)

第二日卯时刚过,天微亮,允庭的房门便被店家伙计敲了两敲。允庭叫母亲仍旧睡去,自己披了外袍,打着哈欠开了门。

一封用信封装好的信出现在允庭面前。信封上无一字。

“公子,刚才来了一位乘马车的公子,叫我把这信转交给你。”

允庭并不接过信,反而问道:“你怎知是给我的?”

伙计低着头哈着腰,压低声音答:“那位公子说交给一位三天前来的客人,形容说这人外表堂堂却举止鲁莽……公子你那日把刀架在一客人脖子上,好生争执了一番呢……”

允庭咳了一声,把信从伙计手里夺过来,顺手往他手里塞了两文赏钱。

“多谢公子!”

说着,伙计把门带上,走了。

允庭回过身来拆开信——信果真是吴熙介送来的。信上只写着如下两行字:

消息已查到,待明日与你交换。

吴熙介

看来吴公子已经给允庭设好了期限——今晚必须夜潜王府。

允庭抬起头看了眼母亲。母亲其实已经醒了,此时尚在闭目休息。她额上一层冷汗,想来是又在梦里见到了父亲吧。

如果南星此刻在这里就好了。允庭不禁如此想。南星在母亲身边长大成人,照顾别人是把好手,却总是叫自己辛苦。

允庭走近床榻,附在母亲耳边轻声说了句“我出门一趟”。见母亲微微点了下头,允庭悄声拿起桌上搁着的刀,出了房门。

下到楼下,允庭抓住店里一伙计,正好是方才给他送信那个。他往这伙计手里又塞了一两银钱。

“我房间里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你帮我照看着点。若是到了饭点,你只管将饭食送过去。”

“公子,你放心好了。”

伙计应下了这事儿,走开去洒扫大堂。允庭踏出门去,打算先去找信差寄掉信,再寻昀千。

他没想到,刚出了客栈门,竟遇上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他请昀千一同到王府去,有一半是为了能不见到这人。

可她这时出现,一脸明摆着是来找他的表情……实在叫允庭心里不舒服。

允庭转身走也不是,可他更不想与她交谈。于是,他只是站在客栈门口,似乎把站在清晨风里的玄鸟当成了一种没睡醒才会看见的幻觉,等她自己消失。

玄鸟冲他亮了亮手中的剑——即是那把曾架在允庭脖子上的,然后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向自己走过来。

允庭亦冲她挥了挥手中的刀,怀揣着心中的怒气,迈开腿,沿街往西走。如允庭担心的那样,玄鸟又一次不识时务地跟了上来。

她语调轻快地说道:“你还挺有胆量的嘛!见了我的剑,也不怕?”

允庭既然奈何不了她,索性由着她跟着,仍照计划的往一条街外的邮驿局去。玄鸟走在快步疾走的允庭旁边,丝毫没有显出狼狈。

走着,玄鸟先是沉默不语,直到允庭几乎忘记了她,玄鸟突然要夺允庭手中的刀。他被吓了一跳,死死地攥住刀不放。两人就这样突然在路中间争执起来。

“你这刀卖给我吧!你卖给了我,我今日便可回府上去休息了!”

允庭诧异道:“你要回府便回,要我这把刀做什么?”见玄鸟仍不撒手,允庭好言相劝道,“我这刀到了你面前,连良品都算不上。不如,不如你去找给你们敕风提供兵刃的那家伙,问他要一把上好的刀?”

玄鸟听见这人嘴里又冒出“敕风”二字,丝毫没有避讳,一气之下松了手,两手盘在胸前,道:“谁稀罕……嗯……不然,你把刀借我两天,大不了拿我这剑跟你换?”

这句话语气的变化,简直叫允庭心中一颤。这可是敕风啊!这是……是敕风吧?他甚至有点怀疑了。十年间翩行于天下各处,面对目标绝无失手的敕风,怎么会说出拿自己的兵刃与人交换这样的话来?

允庭端正神态,注视着玄鸟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我从前是多番领教过你这人的喜怒无常的,可今日不管怎么看,你都是在戏耍我!不如你先找别人寻乐子去,放过我,好不好?”

允庭站在原地,等玄鸟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好安心去办事。可玄鸟竟然一脸为难,手仍想伸到允庭的刀上,被允庭发现了之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要是看不上我这把剑,这样吧,我帮你办件事,你把这刀借我三天,如何?你肯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吧?比如……你可以问我冷家家眷所在?怎么样?”

允庭虽不解她的意图,可对她开出的条件,的确有些心动了。于是他只当防备地问道:“你要我这刀,不是为了把什么事嫁祸给我吧?我先跟你说好了,我这刀可算不上天下独一把,光这都城里的铁匠,个个都能打出这么一把刀来。”

“你相信我,我没什么坏心思。”玄鸟收起了笑容,忽然显得悲哀起来,“有人缺正好你这刀模样的一个摆设,要是没有,她睡不着。”

“奇怪……”允庭在嘴里念叨着。

“那么,冷家……”

“不!我有别件事要你帮忙。这么个机会可不能浪费了。”

“你不想知道冷家在哪里?他们可软禁了你母亲!”

“冷家是出于无奈,现今正悲痛着……况且,他们又将我母亲照顾得不错。我没道理再去寻他们的不是。”

“那你……”

允庭笑道:“我今夜要见纯平郡主。这你一定帮得上了。”

“你!你见那人干什么!不行,不行,我不帮……”玄鸟忽然激动起来。

“那我这刀你只能硬抢了。唉!堂堂敕风啊,当街抢人的一把破刀!”说着,允庭露出得意的微笑来。他见到玄鸟叹了口气,便知此事成了。

“以后不要把那两个字挂在嘴边,小心些。今晚亥时半,王府里巡视的换班,我在西边院墙外接应你。”

她将事情应承地如此迅速,叫允庭有些惊讶。他总觉得,这人一再地帮他,反而比那些明摆着要害他的人更可怕。可如今凡是能确保他完成吴熙介交待一事的,他都肯去做。他必须要得到吴熙介手中的那个消息——他父亲允晖的位置。

于是,允庭只是行了礼表示感谢,没有再多说一句关于自己疑虑的话。

或许达官贵人中真有嗜好奇怪的,偏中意他这一把刀呢……允庭这样想着,可终究没能说服自己。他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弄清楚要他这刀的究竟是何人。

付完邮资,允庭从邮驿局走出来,茫然地沿街走着,不知到哪里去找昀千。

至此,允庭知道敕风有同昀千这样四处奔波的,也有同玄鸟那样有一定处所的。许是像昀千这样的敕风,不能叫别人察觉到他的踪迹,所以只有他主动出现,而没有别人找到他的。

可是……允庭想起南星被人绑走后,他到酒奢客栈去找抬棺材的伙计问话,那时候,昀千不就坐在大堂中喝着酒吗?也是因为对他一身白衣印象深刻,后来允庭才会再次在酒奢客栈找到他。

这许多次与昀千对坐饮酒或饮茶的记忆,忽然叫允庭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昀千坐在那里饮酒或是饮茶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么那一天,在酒奢客栈里也是如此吗?昀千那天竟然是故意出现在那里,等着他来发现的……?

昀千到底是出于何种理由才接近云斋的?

若是为了他所说的保护南星,其实不必与云斋中的其他人结识,更不必在如今这种状况下出手相助。

允庭心中沉重了许多。他所怀疑的,是昨日还嘱托他要细心照顾母亲的人。那时候,允庭的确是完全信任着昀千的。只是这信任竟可以如此轻易地崩塌,只因为一块记忆残片。

允庭心中有一个念头。在今晚去王府之前,他必须问清楚昀千这所有的一切。不然,他无法与之共同面对王府中的危险。

这样想着,允庭决定结束漫无目的地游荡,赶快回到客栈中去。现今的事,已经不能依靠缥缈的机遇了。

长亘城里,宋攸仍未离开。此刻他正在长亘的街上徘徊着。

他本已下定了决心,不将那孩子的事情告知给叶延。叶延将要转达给未勒良持的话讲出来时,他那悲哀的神色,是宋攸从未见到过的。不止是从未见敕风统领有过这种神态,宋攸几乎从未在旁人脸上见到过。不,或许在某几个将成为刀下亡魂的人的脸上,他曾瞥见过。

正因为他知道那朔仓女子的特殊,他才决定不叫这孩子增添叶延的苦闷。

可他竟然心软了。

有那么几位敕风,他们虽伴在名公望族身侧,却从不知自己的来处。叶延算一个。他宋攸也算一个。在毓王病死之前,宋攸其实习惯了那一套规矩,不再想着过别种日子。可一人死,即带走了全部。

从此他再无存在的必要。再没人会念着他这么一号人。

可眼下这孩子与他们不同。她本可以有个归宿,不去漂泊。

昨夜,宋攸踏入蝶屿阁,见到那孩子手中攥一把剪刀席地而睡。他的脚步很轻,可还是被这只吓怕了的小猫察觉到了。她立刻爬起来,拿剪刀对着他。

“就我所知,玉楼因为烧去了半边,如今已经闭门谢客了。你为何这样紧张?”

她颤抖着声音答:“我在等你。”

“等我?”

“我知道,她走的时候一定有人帮她。凭她那心思,断然是走不出玉楼的。帮她出去的人是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杀我!”

“为何我要杀你?”

宋攸站定在她十步远处。

“朔仓人不会承认我,你若是朔仓人,必杀我。我父亲从未现过身,他若是可怜我,便不会不闻不问。你若是我父亲派来的人,定会杀我以绝后患。”

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宋攸想。只是,她这般大的孩子,心里装着这些……

叫宋攸心酸的是,她其实算是猜中了。他的确是来杀她的。

那把剪刀快极了。她左右挥舞着,剪刀在空中发出“哗—哗—”的声响。

“那剪刀只能是弱者自尽的工具。”

听见宋攸这么一句话,蘶儿的身子忽然软了下去。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垂下头,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像串起珍珠的线。

又是当啷两声,这次更清脆些。

蘶儿抬起头,拿手抹去泪水,两三下后才看清楚眼前地面上是两把匕首。

她抬起头来看着来人。这人身体结实,面目冷峻,嘴角还往下撇着。她不懂这人是什么意思。是叫她自尽吗?

“我这些年使惯了匕首。如果你想求一条生路,我或许可以帮你一把。”

他这样说道。

蘶儿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两把匕首分别握在手中。此时,她再抬眼去看站在她身前的这人,仿佛看到他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

果然她是想要活下去的。

宋攸拿这几个字在自己的心上划上了深深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