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或说本无事 偏是有心人(1)

允庭丢下玄鸟,走出几条街,竟真的遇上了昀千。他正在街边茶摊上喝茶,虽仍着昨日那套便衣,手中却多了一把刀。允庭走上前去,在他对面坐下,问起他手中的刀。

昀千笑答:“在这座城里,我想要一把刀,比想要喝上这么一杯茶还要容易。总不能叫个刺客手里没刀吧?”

允庭打量着他的表情,叹道:“比起你初现在云斋那时,现在的你倒像个实在的人了。如今都可以调侃起这身份来了。”

昀千撇撇嘴,道:“这世上怎样活着的人都有。难道他们因为活得与你想的那样不同,便不叫人了?”

“不...或许,是有那么一个标准的。人一旦失去了某样东西,就会变了。”允庭低头思忖道。

“大概是因为你拥有的太多了,所以才会想到失去吧。...不过,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哦!我有要事要告诉你。我找到我的母亲了。虽说有些波折,可的确是在那王府中的敕风给我的地址上找到人的。此前,家母竟然一直是被软禁在冷家,而不是信上说的借住。”允庭叙道。

昀千将手中的茶杯转了又转,问:“你说那敕风帮了你?”

允庭倒出一杯茶来饮尽,点着头。昀千将茶杯往前一推敲着桌面道:“敕风的所有行为一定是事先安排好的。她之前不杀你,这次又救你,还把令堂救出来送到你的面前......”

昀千脑海中浮现出叶延那副凌厉的面目来。他以前以为叶延那般的人,凡出口的命令必然带着杀气,可这次……莫非是因为他这次是作局外人,以一片空白去猜测他的意图,所以才会产生叶延也有宽容慈悲之时这样的错觉?

可他心里另一个秘密早叫他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叶延为什么叫他去保护南星?他仍不明白。只是,昀千隐隐觉得,他被派去保护南星跟允庭现今一再获助有关……

“允庭……你可认识有一位姓叶的人?他曾是军中统领,后来进入昔日太子的麾下。他身高近八尺,年纪同你兄长仿佛……”

允庭摆摆手,说:“你别往这处想了。我同你们那位敕风统领是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虽然敕风理应是有个长官的。至于我父亲,你只需看冷家便知道了。冷家是我父亲在朝为官时最交好的,如今也做出了这些事。如果家父能有人照应,或许能有个拖延之计,而不必到狱中受苦了。”

“那么,你兄长呢?他不是在都城当过差吗?”

允庭笑他还不放弃,便道:“我兄长只是个宫门侍卫,怎么能有机会与那号人物结识?”

再说,那叶延应当同皇帝是一个方向的。正是由皇帝诏他父亲母亲进京才生出后来这些事端。叶延怎么可能相助呢?

不过这么一想,昀千的立场也可疑了起来。允庭两手环抱于胸前,打量起面前这人来。

“你一个敕风,为什么要搅我云斋这趟浑水?甚至还撇下任务,到这里来帮我……”

话一问出,本来是句玩笑话,允庭却见到昀千眼里躲闪了一下,心生疑虑。昀千自是有许多秘密的,但那些秘密里,定有一个和他有关。

随后,昀千忽地笑出声来,将允庭的思绪打散。他笑道:“我自以为你是需要我帮忙的……既然是我多余了,那么关于令尊的所在也由你自己去找吧!”

允庭激动道:“你知道我父亲在哪里?!怎么不早说?敕风不是个刺客团伙吗,怎么惯爱看人笑话的?”

“哎哎,你别这么大怒气,什么叫‘团伙’啊!刚才是你在讲找到令堂的事,我在听而已。还有,我是我,敕风是敕风,还请你不要总作关联!”

允庭正是在气玄鸟偏设一处荒宅的事,可此时他已经无心再想那些闲事,催促着昀千说出他查到的线索。

昀千答道:“虽然要问典狱的事要有特出的文牒,但我正好有这么一张令牌,于是便问到了。”

昀千将那块玉佩从袖袋中露出一半,给允庭看了一眼。今日在究人府一路畅通无阻,他倒对这块玉佩生出些骄傲的感情了。

“我问的正是管理都城所有囚犯档案的究人府刑犯司之长吴闻倾。我等了半个时辰,他查案卷回来告诉我,并没有因为前朝诏书入狱的人。我又问他,有无云氏人,他答没有。我想他不敢对这令牌说谎。那么,令尊恐怕不在狱中。”

“可都城三处大狱,他半个时辰能核对完吗?会不会是他在刻意隐瞒?”

“要吴闻倾找个人,不费力的。他管理刑犯司已经快三十年了,若要问一人,不必他自己动手去翻看。他手底下负责各类犯罪人口登记的自然会报上结果。或许你所说的‘狱’,不是指普通的牢狱,而是同冷家一样,是一个软禁之所呢?”

“如果真的如此,都城何大,还怎么寻人……”允庭叹气。这下又断了线索了。

“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客栈去,现在紧要的除了寻人,还要保证令堂的安全。那冷家人既做出了这样的事,如今断然是不会放弃寻找令堂的。”

允庭实以为然,问他道:“你知不知道别的什么地方……比如你以前见过的,在这城中关押人的地方?”

昀千回道:“我倒是知道几处,可那都是软禁别国皇子、使臣的地方,多是高楼,四角又设瞭望。倘若令尊真被关在那儿,我俩可救不出。更何况,只需一个敕风中的高手便能轻松击杀我们两个,用不着那样的地方。”

允庭拳头锤在桌上,昀千面前的茶杯翻倒,杯中剩下的茶水洒在桌上。茶摊老板向他们这边看来,却被允庭的气愤神情吓到,忙移开了眼神。

昀千把茶杯扶起,劝道:“令尊不会任凭宰割,必定会进行反抗。你要冷静,别叫他的辛苦白费。”

“谢谢你。”允庭苦笑着说。

“别谢我。你怎么敢肯定我做的事情不是因为上面的命令?”昀千笑着说。

允庭从战栗中缓和过来,笑着道:“也对。”

允庭与昀千约好,由昀千再到其他地方打听,允庭留在客栈里安抚母亲的情绪,并问出从五年前开始父亲母亲真正的经历。两人别后,允庭按约回了客栈,昀千却持刀出了城,往允庭形容的那处荒宅奔去。

进了房间,允庭回身将门轻轻关上。他的母亲还在榻上睡着。他坐到床榻旁的地上,见母亲虽然憔悴,身体倒不格外瘦弱。他又想起了冷先生的死。那样一个风骨昂然、鄙弃名利的君子,怎么会答应与惠王共谋毁人名誉之事?到头来还身死当场,不为人知。允庭渐渐觉得冷家软禁母亲,其实也是出于无奈吧。在此期间,母亲至少是饱暖的。

母亲醒转过来,颤着手去寻允庭。允庭忙将手递过去,由母亲握住。她的眼神茫然无措,像个迷了路的孩童。

“庭儿,我梦见你父亲,他病得很重。我去给他擦脸,他忽然病全好了。他站起身来,我前前后后地瞧,才确定他是真的好了……”

“母亲……我一定会找到父亲的。”

允庭红了眼眶,望着母亲还沉浸在美梦中的神情,更觉得萧然。

“我最不放心的是他的病。一直以来都是我生病,他照看我。如今他病了,我不能在他身边,不知道他会不会怕啊……”说完,她倒宽慰地笑了,“你父亲才不会怕呢!”说着,那表情便是陷入回忆中去了。

允庭不再打扰母亲,脚步轻轻地踏出门去,问店家要来餐食。

用饭时,母亲主动提起这六年来的事情。父亲一开始的确是为皇帝整理前朝典籍文书。这一项本来是该在先帝开国时做的,可那时既少人才,边疆又陷战事,朝廷分不出心力来。他的父亲允晖自豪于这份责任,常说他也算是参与到举国的事业中了。后来虽经历过几次波折,都一一化险为夷。正当整理工作即将完成那天,宫中失窃,所有人都被关在宫中,一一调查过,却没能找到丢失的那样东西。最后,允晖同其他几人被当作嫌犯留下。对外,为了维护他们几人的声誉,不说是偷了皇宫里的东西,只说是在做整理时弄丢了前朝诏书。这时,母亲便被冷家软禁起来,断绝外界的一切讯息。

“本来我并不担心,相信皇帝会还我们清白。只是,与你父亲一同被关押在宫中的那几人竟一夜间全部被杀了。凶犯当晚就被抓到了,竟然也在最后一刻服毒自尽。于是,因为再无旁的线索,那帮专吏的注意便都落在了你父亲身上。”

允庭静静地听着。这故事中的残忍是他早料想到的,所以他并不惊讶。但是这种“果然如此”的残忍却更喧嚣。

“有皇帝的旨意在,他们不敢刑讯逼供,只是将他圈禁起来,一日日地审。那东西不在他身上,便要问出东西的去处以及他的同伙。没有的事情,无论怎么问,都是问不出的。这样拖着,到年前传出消息来,说他得了急病。”

“母亲,您吃些吧。”允庭劝道。这下她才动了筷子。

“那么,父亲现今不在宫中?可有什么听闻的地点?”

她只摇头。

允庭不想在母亲面前叹气,增加她的忧虑。于是,他便挂起笑容,谈起姐姐允淙来。

“姐姐大约秋天时候就成母亲了。南星又要添个妹妹或弟弟了。”

母亲听了,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她在迎接极其好的消息时总是说不出话的。随后,她皱起眉,仍是笑着的,伸出手来拍了允庭一下,斥他道:“怎么讲话呢?该是外甥或是外甥女才对!”又凑近儿子,关切地问,“你可有跟南星那孩子说出心里话来?”

允庭惊讶于母亲的话。母亲居然知道他的心事。他点点头,换来母亲由衷的几声笑。

“好!好!叫我放心了。我最怕南星那样好的姑娘,叫别人寻去了。我说你,别以为人家该付给你多少耐心,一直叫人家等。她是个最善良的孩子,吃过很多的苦,倒也不可惜——叫她坚强着呢。”说着,声音里的笑意淡了,变得有点哀伤,“你这性子,像你父亲,好说是意气风发,可不免要有些莽撞。”

“是的。大哥像您,沉稳。”

“他...他也不像我。那孩子不知怎的,从越国回来之后啊,就像面前罩了一层纸,只瞧得见近的官位俸禄,往远的都看不见了。他本来不是那样的,是不?”

允庭没法回答母亲的疑问,好在母亲也不用他回答,转头又说起允淙去了。

允深从来是允庭的榜样。他恨自己不能改掉爱冲动的毛病,像大哥那样沉稳。母亲说起的大哥的改变,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还会跟南星抢糖吃呢。

母亲的确将南星当成自家人了。他允庭也早将南星当成自家人了。只是,家人同结发之妻,不同。南星孩子时候受过那么多苦,眼神都发冷了,好不容易才又暖和过来。他舍不得叫她没盼头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