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树湾

  • 凌子书店
  • shouyu
  • 9540字
  • 2019-02-24 09:24:15

李棋是海东省竹县人。1998年8月,海东省初台登陆,这次台风比往年晚了足足一个多月,而且强度不大,影响范围也小,但对于李棋家却是灭顶之灾。妈妈的祈祷没有打动上-帝,松软的地基在洪流不断地冲击下彻底失去了支撑作用,老旧的房子连同里面的一切都被暴风雨卷入汉溪下游。十岁的李棋因为在北市参加围棋比赛幸免于难,但也从此成了孤儿,他父亲早在李棋3岁时就在工地安全事故中遇难了。因为饭量大、又上学,没有产出,跟了叔叔家1年后,精于算计的婶婶终于借口为了李棋的前途,把他送给海西省漳浦市的表舅抚养。在表舅家住了半年,由于表舅贫困多病,又含泪送给之江省乌孝的表姨。表姨和表姨父生育了四个孩子,整日奔忙于生意,虽然人很和善,但并不能给他过多的照顾。李棋就与表兄妹们一起上学、玩耍,闲时帮表姨打理生意,早早地学会了进货、分销、盘点。

表姨父姓孔,名繁茂,孩子们是“祥”字辈。也不知道是做生意忙的,还是确实没有什么文化,一直老大、老二、老三、老幺叫着,户口本竟然也是孔老大一直到孔老四。直到老大上小学,老师说还是取个大号吧,表姨父这才挨不过去。一阵苦思冥想,终于计上心头,老大叫孔祥东、老二叫孔祥南、老三孔祥西、老四孔祥北。表姨当时有点不高兴,老大、老二、老四都是女孩,怎么取个男孩的名字。姨父说,名字嘛,关键是好记,按照方位顺序也不容易乱,否则怎么记得哪个是哪个。再说,“祥瑞照四方、财富纳天下”,有什么不好的。表姨一听,敢情这是出自门前的对联,不过又一想,女孩取男孩名字命硬,不易生灾,也有道理,就依了他。

李棋问过姨妈,为什么咱们家孩子这么多,村里不管吗?姨妈也不避讳他,农村家庭没有一个男孩不行,不只是香火存续的问题,更关系到在村里的尊严地位。村里的婚丧嫁娶都是理事会操持,村里男丁一起帮办,如果你家里没有男孩,村民认为以后也用不到你家,给你办事就不尽心尽力,甚至根本不愿意往来。农村环境,家里没有壮丁,翻个地界、扫个场边、浇水排队也挨欺负。所以都憋着劲生男孩,第一个生男孩也就罢了,如果生不了就一直生,直到生了为止。这不老三生了,我们才出一口气,本想顺着这股劲再生个男孩,也给老三做个伴,没想到又是一个女孩。农村允许生二胎,但后面的都要罚款,幸亏咱们这些年也挣了几个,再说点好话,送点好礼,户口也就上了。

李棋的到来,最高兴的是表弟孔祥西。他们俩同岁,李棋生日大几个月,正是活泼好动、成群结伙、拉帮结派的年龄。孔祥西身材弱小,总是被村南头一个叫秋裤的瘦高个欺负,那家伙总是没来由的见面就给他一巴掌,打了就跑,根本追不上,不管当着多少同学,又受气又丢人。孔祥西也有几个死党,但谁也不敢惹他,只能回家拿着老四撒气。少年的江-湖规矩很简单——不要大人介入,谁要是搬出大人,就意味着自动放弃了逐鹿群雄的资格,没有人再与你同伍。一名血气方刚的少年,学习成绩不好可以在别处找回自信,打了无数次败仗还可以再打无数次,精神永在,希望永存,无论如何也没有人愿意承担被人孤立、遗弃的绝望和痛苦。正当孔祥西心灰意冷,认为山穷水尽、永无出头之日的时候,上-帝给他送来一个高大威武的表哥。李棋走进家门的那一刻,就像一线阳光照进千年古洞、一阵清风吹散百世阴霾。孔祥西的眼睛射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犹如葛朗台老头看到女儿的梳妆匣,更像卡西莫多望着给他喂水的艾斯米拉达,猴王出世眼运金光冲破三十六层天也不过如此。他父亲做生意的口头禅“没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他一度严重质疑,秋裤就是一座横亘在他面前的火焰山,任他使尽法术也无能为力。现在意识到一物降一物,芭蕉扇借到了,不禁对父亲伟大的智慧敬佩不已。

其他三个姐妹当然也十分欢喜,尤其是老幺,一看就知道表哥跟自己亲哥哥不一样,不是欺负弱小的那种。人们往往津津乐道于沧桑老人的眼光独到,有时候小孩看人也无比准确,也许透过眼神、举止、言谈,也许仅是凭借动物的本能、人类的直觉。不同于成年人的各种深沉,短暂的陌生感过去后,孩子们很快就玩到了一起。三个姐妹年龄相差不大,父母为了赶进度生儿子,几乎一年生一个,与远方来的表亲都是自然的亲近。孔祥西则基于复仇的想法,多少有点动机不纯,一边玩一边想着复仇计划。

孔祥西能在几个死党中当老大,并非完全靠花钱买来的。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他相当于大五义中的蒋平,机巧伶便,智谋过人,关键时刻拿主意、定乾坤的那号人。这次对付秋裤,他不打算揍他一顿解气,而是想收为己用,让秋裤不但不再欺负自己,也不再欺负别人,最好还能打退欺负人的人,扮演一下怪侠的角色。想好后,孔祥西找李棋商量,把自己的意思和盘托出,打算以自己为诱饵,等秋裤跑掉时,李棋截住他,然后恩威并施,令其就范。李棋略加思考,爽快地答应了。

一天放学后,曹斌、曹雷向孔祥西报告,“今天秋裤一个人出来的,在桥头小卖部买东西,严立强和严立勇远远在外面看着呢。”

孔祥西望向李棋道:“好,时机已到,我们就到柳树道设伏,那里一边是水,一边是土坡,他打了我只能往回村的方向跑,你就在那里截住他,随后我们几个赶过去把他制住。”

李棋轻轻拍了一下表弟的肩膀,微微一笑道:“没问题,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曹斌、曹雷用仰慕的目光看了一下他们兄弟俩,一行四人快速行进,赶到柳树道设局。

柳树道是放学回村的必经之路,属于村级公路,连接着乡道,其他村的中学生走不到这,相对比较隐蔽。路总体是南北走向,顺着河的走势修建的,小河在路的西边,也可以叫水沟,河水很清,流量不大,但距地面很深,大约一房来高。东边是也有一房来高的山坡,很是陡峭,几乎直上直下。路的两侧是两排整整齐齐垂柳,当下刚刚进入九月份,很多柳条软软地垂到了地面,柳叶仍是碧玉般的鲜绿。这是李棋最喜欢的一条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佳的伏击地点,表弟“小蒋平”的称号算是实至名归,这几天里他已经了解了表弟游泳本事,那可是真才实学,尤其闭气扎猛子的功夫在柳树湾一带堪称一绝。

远远听到一声响哨,李棋隐蔽起来,孔祥西三人假装在路口玩耍,等着秋裤自投罗网。人影越来越近,正是细高个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后面很远处跟着两个交头接耳、鬼鬼祟祟的矮个子,那便是严立强、严立勇兄弟俩了。个子高的人似乎总是根基不稳,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也不怎么好看,但在矮个子面前姿势不重要,威慑力却是要命的。孔祥西越来越紧张,不知道这次秋裤是冲过来打他,还是慢慢靠过来,是打他左脸还是右脸。想到此,手已经不听使唤,厉害的抖了起来,再看曹斌、曹雷哥俩比自己还紧张,腿都快站不住了。这么一来,孔祥西反而镇静下来,心想我这挨揍的还没有怎么着,两个陪练的倒先不行了,感觉自己也不是很孬种,至少有人比自己还差劲。像不像做比成样,演戏也要真实一些,他向曹斌使个眼色。

曹斌猛地抬头,“突然”发现秋裤,大喊一声:“秋裤来了,快跑!”三人就像偷瓜的孩子不小心被瓜农发现一样,扔下手中的柳条、野花,撒腿就跑。没跑几步,孔祥西就感到肩膀一紧,被人抓个结结实实,再也迈不动步,心头一沉,眼睛一闭,眉头一皱,等着挨那一巴掌。

就听“啪”一声,孔祥西脑袋一震,咧着嘴两脸绷紧,“哎……不疼,难道打麻了?不像啊!”壮着胆子睁开一只眼,斜睨上去,这才看清一只瘦长枯干的巴掌举在空中,手腕上扣着另外一只干净有力的大手,李棋微笑着站在秋裤身侧。

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棋慢慢松开手,挡住表弟三人,面向秋裤。“你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见面就打他?”

“他打人有瘾。”曹斌、曹雷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秋裤猝不提防下被人捉住手腕,他只感到一条影子飘到自己旁边,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已经动弹不得。初始不明就里,也不敢相信,更不知所措,感觉今天有点稀里糊涂。抬头望天,云在动;侧耳倾听,水在流;静气凝神,腕在痛,这绝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眼前这个人,秋裤并非一无所知。事实上,一个海东省人来到一个小村庄,整个柳树湾都轰动了,人们争相前去一探究竟。李棋初来乍到,认识别人需要一个过程,但没有超过三天,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了。有过转学经历的人都清楚,你到新学校新班级一切都是陌生的,但只需要一个上台介绍,别人都认识你了,而你却还是睁眼瞎,必须一个个来,因为对于早已过了熟识阶段的班集体来说,你的标签太明显了。秋裤是在家里待不住的人,李棋一来到村子他就知道了,他跟着一群乡亲簇拥在孔繁茂夫妇身后,眼睁睁看着李棋走进家门。

看到李棋的第一眼,秋裤就知道这人不好惹,再看到李棋进了孔老三家,而且听说长期居住,秋裤就知道这是个对手。他曾想过找个理由尽快跟他会会,以便一决高下,也曾犹豫过是否就此放过孔老三,以免惹祸上身。秋裤之所以爱寻孔老三的晦气,是因为孔老三那副装腔作势、拉拢玩伴的手法令他十分不悦。村里同龄的孩子本来多半都围着他转,后来不知道孔老三使用什么手段使得他身边朋友越来越少。更让他受不了的是所有乡亲都称赞孔家的老三人小鬼大、聪明伶俐,见人就打招呼,不笑不说话,连自己父母也中了孔老三的迷魂计,整天赞不绝口。

今天看到孔老三几个人在道口玩,本来犹豫着要不要再教训他一次,他也并不是如孔祥西所料,看到李棋没在就会下手,秋裤还没笨到不考虑下手后的事情。只是,曹斌这么一喊,三人再那样一跑,反而条件反射似的就追了上去,潜意识的逻辑也许是你们跑我还不追吗?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李棋在这个时候出现,按照孔祥西的剧本应该是打人后截住秋裤,再会齐众人好好整治他,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秋裤慢慢地缓过神,怒目而视。“为什么?很简单,看他不顺眼,天天假惺惺的样子。”

“怎么个假惺惺?”李棋问。

秋裤懒得说那么多话,自己孤掌难鸣,对方人多势众,今天肯定要吃亏了,干脆孤注一掷。

“我知道你厉害,有种咱们单挑。我赢了,以后你听我的;你赢了,以后我听你的。”秋裤故意抬着下巴骄傲地说。

李棋好奇地问:“怎么个单挑法?”

秋裤见对方上道,面露得意之色。“咱们三阵赌输赢,不许别人帮忙。练武之人讲究力量、速度,水陆两栖的功夫,就比举重、赛跑、游泳如何?”

李棋一直观察着秋裤,听他这么一说,年轻好胜的劲头上来,也想见识见识,爽快地说:“好,一言为定!”

孔祥西刚才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实在是因为演员们的演出已经超出他这个导演的预期,完全没有按照本子来。听表哥答应地这么痛快,暗暗叫苦,心里怪表哥太冲动,不了解秋裤的本事就胡乱答应下来。虽然刚才见识到表哥出手不凡,但赛跑和游泳都是秋裤的长项,全柳树湾加全校也没有一个比秋裤跑得快的,游泳也只有自己能比他强些,力量还不敢说谁占优势,表哥这堵打得也太大了点。他万一输了,他听秋裤的,我们几个岂不是也要听他的,惨兮兮呀!

但这时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李棋和秋裤已经开始划起跑线,他们决定就在柳树道比第一项——赛跑。从下乡道第一棵柳树开始到进入村口的最后一棵柳树,大约200多米距离,比速度完全够用。两个人做完准备活动,由曹斌喊口令,严立强、严立勇在终点线当裁判,本来李棋想让孔祥西喊口令,秋裤说什么也不同意。

曹斌煞有介事的举起右手。“预备——跑!”

两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孔祥西为表哥捏一把汗,总感觉这盘太玄乎,胜算太低。就见表哥刚刚起跑就已经差了一个身位,心里登时凉了半截,继续看下去,差距并没有拉大,跑到一百米俩人已经齐头并进,孔祥西长出一口气,心想只要别输太惨就行了。关键的最后五十米,出乎所有人意料,李棋以加速度方式越跑越快,冲过终点线时竟然与秋裤拉出五米的距离。严立强、严立勇兄弟兴奋地跳了起来,他们在学校看过秋裤的一百米和二百米比赛,秋裤都是以绝对优势领先,从一年级到七年级从未失过手,这次竟然败的如此干脆利落、毫无争议,甚至败的如此大快人心,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孔祥西、曹斌、曹雷也都跑了过来,拥向李棋,抱成一团。

秋裤低头耷拉脑的停住脚步,双手支在膝盖上,微微喘着粗气,悻悻地望着他们,自己的荣誉宝冠被人摘走了,似乎感到一个时代终结了。孔老三抢走他的玩伴又算得了什么,这不是第一阵那么简单,这是自己最有把握的一战,本来是志在必得,结果却惨不忍睹,他不知道以后在柳树湾以什么面目出现,水性不敌孔老三,赛跑不如海东佬,简直无地自容。稍微冷静一点,他想到后面的两阵未必输,孔老三水性好在闭气时间长,论速度不一定胜过自己。刚才李棋出手突然,自己没有防备,真较起劲来不见得就落下风。

秋裤定了定神,招呼李棋进行游泳比赛。他们顺着河往下游走,过了乡道不远,汇入其它几条小河,河面渐渐宽阔。一条满载竹席的小货船顺流而下。由于地势和缓,船速很慢,与岸边人并行着。掌船的人好像一点都不着急,戴顶草帽站在船头,只管左一点、右一点地调整小船航向,悠闲地敲着船邦,唱着小调。乍听之下,正是乌孝道情的普通话唱法,随性而至,颇有趣味。他唱的是:

想当初,

我曹仁贵,

走南闯北、叱咤风云怕过谁。

力压南海的千年龟,

气盖热河的大棒槌。

天是王大,

我是曹二,

硬功无敌手,

轻功无人追,

江-湖寂寞终要急流勇退。

收神敛气照章纳税,

再也不会见谁与谁怼。

春未晓,

花未蕊,

别人在家蒙头睡,

我在船头逗风吹,

坐等斜阳西坠。

小船独爱顺流水,

老人何必将我催。

外乡的妹妹排成队,

哭着喊着誓死相随。

孔祥西等人仍然沉浸在喜悦中,现在心情大好,对李棋充满了信心。选好起点、终点、口令员、裁判员,两人就脱-衣服下水了。结果比赛一开始,令人-大跌眼镜。就见李棋脑袋昂出水面,双手并用往后倒水,两脚上下扑通打着水花,不紧不慢的向前游去。开始大家以为又是李棋故意耍坏,后来一看不是那么回事,一直狗刨到终点,被秋裤落下近一半赛程。大伙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坐在岸边,等着李棋上岸。

孔祥西走到李棋跟前问道:“你是故意输给他一阵,给他留点面子吧?”

“不是,我只会狗刨,没想到他游那么快。”李棋道。

“那你也敢跟他打赌,我服了你了。”

“没什么,不是还有第三阵吗?”

“你有把握?”

“没有!”

孔祥西差点瘫软在地上,他发现自己太不了解这个表哥了。

秋裤轻轻松松赢了一阵,发觉自己刚才未免过于绝望了,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时间啊,真是奇怪的东西,刚才还濒临末日,现在又重获新生。

河边的石头多得是,大大小小什么形状的都有。秋裤趁着兴致找了一圈,挑了一块好下手的大石头,先单手铆劲试了下份量,然后把腰带紧了一扣,双手卡住石头下方的棱角,双臂叫劲,喊了一声“起”。石头应声而起,抱在腰中,小肚子一顶,手腕子一翻,口中叫气,举过头顶。秋裤望向曹斌,示意他可以计时了。曹斌计时五秒,秋裤才把石头往旁边一扔,“啪”一声,砸在地上,乱石飞溅。大家无不惊异,以前只知道他赛跑厉害、游泳也不弱,没想到力量也这么足。看他瘦瘦的样子,真不知道劲从哪来的。众人不由得又替没谱的李棋担起心来,更为自己的前途担起心来。有种命运无常、被人操控的感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以前十二年加起来也没有今天惊心动魄。

李棋不慌不忙地走到秋裤举的那块石头前,用手比量了一圈,转身寻了一块更大的石头,用手搬了搬,可以吃住劲,用秋裤的方法,双臂较力,腰杆一挺,举过头顶。随着李棋手中的大石头举起来,孔祥西五人心里的那块石头也算落地了,攥紧的拳头一个个松开,额头上的汗珠子也不再往外冒。但见李棋并没有着急放下石头,而是迈开步子踩着碎石子绕众人走了三圈,这才猫下身躯,稳稳当当把石头放在原处。

严氏兄弟绕着石头仔细看了三遍,难以置信的大声赞道:“奇了!与原来的痕迹严丝合缝,就像从来没有人动过一样。”

秋裤脊背有点发凉,木木地凑过去,目光放在李棋搬的那块石头上,久久无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沉声说道:“我输了,以后我听你的。”

孔祥西虽然喜出望外,但看秋裤这样,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分。他把书包打开,拿出一堆零食,招呼大家。“来来来,都累了吧,咱们就在河边吃点东西,边吃边聊。”

李棋平时觉得表弟的书包又大又沉,跟他瘦弱的身躯极不相称,今天看到这些零食,总算有了合理解释。他把秋裤拉过来,七个人面向河面围坐了一个半圆。

“如果你赢了,你准备让我做什么?”李棋问秋裤。

“做我的小弟,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秋裤道。

“如果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呢?”李棋又问。

“不愿意也得做,谁让你做了别人小弟。”

“是不是应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然了。”

“够义气,评书听多了吧。我刚来到这里没多久,面前这条河也不知道有多长,你游泳比我好,从这开始往下游,一直游到头,看看到底要游多少天,有意见吗?”李棋玩味地说。

“有,这样做没有意义啊。而且小河连着大河,大河连着大海,我哪知道哪里是个头?再说那得游多长时间,我妈妈找不到我还不急坏啊。”秋裤道。

“老大吩咐的事,即使不杀人放火,不违法犯罪,有些事也是不能做的,对不对?”

秋裤低头不语。

“还有,如果没有今天的比试,而是孔祥西让我帮着报复你,见你一次就打你一巴掌或踹你一脚,你会怎么做?”

“我跟你拼……”秋裤停顿一下,“当然,我拼不过你,那就认了呗!”

“那样,不窝囊吗?不难过吗?”

秋裤又不语了。

李棋剥了一块果丹皮,撕成两片,分别递给秋裤和孔祥西。“你们先想一个问题,我们以后可能都会离开家乡到外面工作,很长时间回不来,到那时你最想的是谁?除了你的家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李棋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他们从来也没想过这些,似乎也不需要去想。从小生长在柳树湾,这里是理所当然的天地,为什么要离开呢?家长们虽然大多都是做生意的,但基本都在县城,每天晚上都能回家,当然回家后也在忙活那些事,不管老小都跟着帮忙。在孩子们的观念中,父母现在做的事,就是他们长大后要做的事。大多数家长也是子承父业的教育理念,让孩子们好好上学,要不长大了连货都理不清,让客户感觉到没有文化也会影响生意。

“你们可能还没有经历过,也没有想过。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想的是谁吗?”李棋接着说。

这个问题一出,孔祥西兴致大增,这个神秘的表哥平时沉默寡言,但往往语出惊人,性格温和平顺,又透着坚毅果敢。暑假到开学才两个月的时间,下地干活两个姐姐都爱喊着他,妹妹简直成了他的跟屁虫。一次,表哥与妹妹出去捡柴,其他人在家盘点雨伞,父亲就对着母亲说,李棋这孩子可是上天给咱们送来的宝贝,将来肯定有大出息,比我们都强啊。

孔祥西赶紧接话。“哪些人?表哥,你就跟我们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李从林,我俩也是同岁,在一个祖祠,属于‘从’字辈,他在我家上面的山坡住。”李棋看了一下孔祥西。

“那你们俩肯定形影不离,关系特别铁,对不对?”孔祥西道。

“正好相反。从懂事起,他就看我不顺眼,理由是我没有按照族谱起名字,搞特殊。”李棋道。

“是啊,你为什么没有按照族谱起名字呢?”孔祥西想到自己家人的名字都是有规矩的。

“现在谁还按照族谱起名,怎么好听怎么来呗,我们家族谱早就失传了。”曹斌、曹雷反对道。

“还是按照族谱好,不乱辈份,你看老三家还有我们家,一听名字就知道该叫叔叔还是爷爷了。”严立强表示不服。

“确实存在这个问题,我爸可能家族观念没有那么强,抓周儿时我抓了一颗棋子,就给我起名‘李棋’了。后来我一个堂弟,也没有按照字辈起名,长辈们也都没说过什么,李从林却不依不饶,认为我开了先河,带坏了风气。从此,我们就卯上了,比你们俩激烈,见面非打即骂。”李棋指了指孔祥西和秋裤,“你们看到我力量和速度是不是大一些,都是和李从林练出来的。每次俩人打完,谁也不服谁,就偷偷跑到后山练,练完再接着打。”说完脱了鞋袜,又摊开手掌,环视一圈。“你们看,都是厚厚的茧子。”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孔祥西摸了摸,手掌四周和指肚硬邦邦的,颜色泛黄,又摸了摸自己的,软软的,一按一个坑。再往下面看,还没看到脚,就注意到小腿上好几道伤疤,长短粗细不一。惊叹道:“果然激烈,腿都伤成这样了。”

李棋哈哈一笑:“这些伤疤可不是打出来的,是练习时不小心造成的,有的是擦伤,有的是割伤。你们想一想,没有李从林,我会有现在的身手吗?我之所以敢和秋裤打赌,就是看到他的手臂和腿部肌肉还不够发达,游泳我虽然不行,但赢两阵是有把握的。”

“这也提醒我们,不可轻易打赌,除非知己知彼,稳操胜券。”孔祥西恍然大悟道。

秋裤则摇摇头,叹了口气。

“后来,我妈和房子都被水冲走了,我到叔叔家住了一段时间,李从林再也没有找我打过架,我离开海东省时,我们俩反而成了朋友。那天,他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追到汽车站,含着眼泪把这个送给我。”说着,李棋从衣兜掏出一只铁皮哨子。“他每次约我交战,就在坡上吹哨子,我则是每约必到,从不示弱。他再三交待我以后回家就吹这把哨子,他也将必到。”说到此,李棋已经是泪眼涟涟,秋裤竟然也有点鼻头发酸。

时间仿佛凝滞,夕阳的余辉洒在河面上,映得少年们脸庞红通通的。微风轻轻拂动着他们的短发,似乎在向他们耳语,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可能壮丽无比,少年们不负光阴不负心,一步步走下去,定能邂逅更多的奇迹。

李棋打破沉默。“当我离开后,才发觉我们家老屋其实也不怎么破,罚我抄课文的老师也不再惹人讨厌,同学间闹的别扭都变成了美好的回忆。你们俩现在死敌一样,有什么通天彻地的仇恨吗?无非是谁看谁不爽,如果以后到外地生活,你们确定不会想念对方吗?”他停了一下,看他们的反应。“秋裤,也许你蛊惑仔电影看多了。我没资格做你的老大,你也没卑下到当我的小弟,我们在人格上完全平等,同样伟大,除了上-帝,没有人可以凌驾我们之上。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希望你以后也别再想什么老大、小弟之类的事了。”

“我要是不把你当朋友,那肯定是我疯了。”秋裤激动地说,“我以前确实看着孔老三,不,孔祥西不顺眼,以为他在我背后使坏,用钱收买朋友。但现在想来,还不是我自己作的。曹斌、曹雷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被别人操控呢?而且用钱收买的,也不可能是朋友啊!你和李从林那样的才是真正的朋友。”

秋裤站起来转向孔祥西,一躬扫地。“孔祥西,我错了,我不该打你,我打你多少下,你现在还给我好了。哦……估计你也不记得了,你随便打吧,直到出气为止。”

“我还真记得,打了七次。”孔祥西也站了起来,挽了挽袖子。就在众人刚刚有点诧异时,他弯下腰从书包拿出一把精巧的雨伞。“你不打我就阿弥陀佛了,我哪敢打你呢?这把伞送给你,代表我真心不怪你了。你可别误会,不要以为我又用东西收买你。你来看,这是把多功能雨伞,伞柄是纯钢的,可以当锤子,里面暗藏刀子、起子、锯子等八种野外工具,除了沉点。但沉代表结实啊,保你用二十年。这是我们家专利产品,你看我们的商标‘一手遮天’。别看我送你的,但我不介意你借给别人用,如果别人觉得好用,你让他找我,给优惠价。别找我姐她们,女人小气,没有我优惠力度大。”

“孔祥西,你这个生意精,处处不忘打广告。你们家内部什么时候也开始竞争了?”曹斌道,几个人捂着嘴乐。

“哎,没办法,要不说优生优育好呢,儿女多弊端多啊!”孔祥西叹道。

“少贫嘴,你们家要是优生优育,你就没有机会在这打广告了。”曹斌道。

“也是,还是得感谢生身父母啊!”孔祥西改口道。

“听人说,伞不能随便送,伞就是‘散’的意思,不吉利。”曹斌道。

“瞎说,说‘伞’不吉利的人自己不用伞吗?那黄历上该注明雨天不宜出门。另外他们家里不放伞吗?放在家里岂不是更不吉利,不怕妻离子散吗?乱弹琴。”孔祥西道。

秋裤这才明白孔祥西送东西的目的,和自己的猜测截然不同;听他们对话是那样随便融洽,也跟自己猜想的关系相去甚远,不由得为自己冤枉了他而两颊发烧,烧得就像远山上方的火烧云。

火烧云是在落日完全隐去后快速升腾起来的,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型怪兽,吞噬了青山脊幽暗的轮廓,驱散了柳树湾流淌的阴霾。红透西方的七彩霞光重新照亮少年们向上游奔跑的身影,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在向他们遥遥招手,飘飘渺渺,如梦似幻。恍惚间,一缕缕炊烟变成几个身穿灰白工装的人,在一排排板栗树下高矮不齐地招着手,滦河板栗生态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