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旧情

  • 妖途
  • 笋蕨
  • 4320字
  • 2019-04-30 16:10:09

夜已深,文鲤又偷偷溜出门去,直往柳冬宁的房间走。

在她用完晚饭后,有小姑娘过来告知她,说柳姑娘请她丑时过后到她房间一叙,有事相商。

柳冬宁的屋里灯火未息,穿着灰色桃竹暗纹对襟长衫的女侍在门前守着,见了文鲤过来,一人拦住了她,另一人则轻微地低着头,恭恭敬敬,声音微小:“文鲤姑娘,柳姑娘已经歇下了,公子吩咐了,不可打扰姑娘休息,还请文鲤姑娘见谅。”

文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尴尬地笑笑,这会儿怎么就改口了?诓我呢?

“可是今日来的文鲤姑娘?进来吧。”文鲤正犹豫在要不要走,里屋就传来了柔软轻西的女声。

两个女侍面面相觑:“这......”

“进来吧。”柳冬宁又轻唤了一声。

女侍这才打开了门,放文鲤进去。

文鲤一踏入房门,就看见柳冬宁早已穿戴整齐,她着一件白地祥云纹大袖衫,内里一条银灰色绣芙蓉百迭裙,脚蹬一对淡茶色织金绣花鞋,她的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槛上,妆容相比之前,清淡了许多。

柳冬宁见了文鲤,托着病弱的身子起身,声音里都透着一股虚柔:“实在是抱歉,今日守门的人换了,我并不知晓。”

文鲤向前走了两步,笑道:“不碍事,柳姑娘半夜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柳冬宁面露难色:“文鲤姑娘,薛公子已经与我说了,待我身体恢复,你便带我前往云起山庄,可有此事?”

“没错,”文鲤看着柳冬宁摇摇欲坠的身子,不免得有些担忧,“柳姑娘,你的身子可还吃得消?”

“这倒无妨,姑娘请坐。”柳冬宁已行至房里的圆桌前,邀文鲤入座,她的眉目轻柔,声音始终温和。

两人落座后,有女侍立即上前斟茶,又安静退下,两人轻呷一口茶,并未言语。

柳冬宁饮尽茶水,青釉茶杯在手里把玩,眼睛欣赏着杯身的童子戏莲纹,待文鲤也放下茶杯,她双目含笑,方开了口:“我认得你,你曾经夜闯柳府,还被薛公子打成重伤,头上的凤首白玉簪我认得。”

“我......”文鲤一时尴尬,却也不紧张,解释道:“我倒不是故意偷窥你,只是柳府的邪气,味道实在太浓厚了。”

柳冬宁干笑了两声,放下茶杯:“你不用紧张,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她渐渐敛了笑容,“你的伤如何了?今日你又出头护我,我心底,实在也有些过意不去。”柳冬宁低下头,略有愧意。

见柳冬宁没有再追究她闯柳府的事,文鲤反而松了一口气,道:“我伤已好。”

柳冬宁继续温声道:“其实这次我邀你来,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我想和你说的,也正是这柳府的邪气。”

文鲤心里微惊,便知柳府的邪气肯定另有文章,她笑道:“愿闻其详。”

柳姑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伤:“你愿不愿意先听点别的事?”

“洗耳恭听。”文鲤笑道,事情总有些复杂的前因后果,她不着急,何况柳冬宁正在自己身边呢。

柳冬宁的眼睛望着前方,圆桌上的青白釉缠枝莲纹花口瓶里,斜插着几支傍晚采的海棠花,有水珠缀在上头,能将花瓣的纹理看得仔细,她的眼神越发空洞迷茫,半晌,才开口:“树妖绮迎,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眼:“我们相识十二年了,一年前的元宵灯会,华灯初上,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族类混杂于花会中,我也心知肚明,他们就只是讨个热闹。

当我与她行至河边放花灯时,有人落水了,绮迎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救人,她倒是把人救上来了,自己却迟迟未起身。

河边的一串花灯却被一阵风吹倒,烈火在她旁边烧成一片,火苗离她越来越近,可她半个身子还浸在水中,她应该能极快上岸的,而我却听到了她痛苦的哀嚎声。

才是正月,水冷冽得很,之后我瞧见她的原形时隐时现,心知大事不妙,急忙上前去欲要拉她,而她的眼神一直在遏止我,我愈加觉得事情有异,但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把她拉上来,我却怎么也拉不动......”

柳冬宁哽咽,泪水顺着脸庞滑落。

“我拉不动她,我很慌。”柳冬宁用手帕擦了泪水。

柳冬宁继续道:“她说,她身子动不了,让我快走,而那个被她救的人,却反咬一口,大喊绮迎是妖怪,街上的人惊恐、谩骂、逃窜,街道瞬间混乱成一片。

渐渐地,人群不再闹腾,又恢复了安静,我才发现,原来是碧山派的人来了,当我看到了老熟人越城时,就像看到了希望,我企图他能救救绮迎。”

“但是,他们命人将我拉开,越城却视我而不见,当着我的面,用他手里的负离剑,刺穿了绮迎的心脏,绮迎嘴角淌着血,叫我快走。

当越城的剑将要第二次刺向绮迎的时候,我挣脱开拉着我的人,奔向绮迎,我将她紧紧抱住,不让越城的剑再刺她,而越城并没有因我护着绮迎而收手,冰冷的剑锋刺进我的后背。

我本该是没命了的,绮迎也不应该魂飞魄散,但她......用她最后一点魂力救了我,”柳冬宁顿了顿,情绪似乎缓不过来,“由于越城的施力,我被反噬了。”

“我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我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的爹娘斥责我交友不慎,还在城里散播谣言,说是我太善良轻易被妖怪哄骗,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绮迎绝望的眼神。

呵,没有人心疼绮迎,只是一片谩骂,骂着她是晦气的东西,他们都忘了,绮迎在均山城的时候,给他们帮过多少忙。”

柳冬宁眉间已经燃起一丝怒意,她又接着道:“自那以后,我就妖化了,而家里,也始终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邪气,夜深时刻,无论有什么动静,谁也听不见。”

“你可知道,我看见越城在比武招亲时拔得头筹是什么感受?”柳冬宁手里的茶杯被她一把捏碎,一片瓷片在桌子的边缘上摇了摇,掉在了地上后,又转了几圈,方才静止。

文鲤听完柳冬宁的叙述,心里并不好受,此时见状,忙拉过柳冬宁的手,见有几道血痕,拿了帕子给柳姑娘擦拭血液,又安慰着:“柳姑娘,切莫让悲痛控制你的情绪,时间会沉淀一切,但请不要伤害自己,不瞒你说,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

“我吗?”柳冬宁发出自嘲的笑声,“如今的我,非人非妖,遭万人所唾弃,我再也回不到人间了。”她望着被文鲤包扎的伤口,只觉心中一片酸涩。

“那位绮迎姑娘就算付出自己的生命,也要救你,上千年的修为,说散就散了,你这样逃避,用无尽的悲苦包裹自己的躯壳,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像死了一样,不说你多么可怜多么凄惨,伤心总归伤心,有的事情你总要去做,宿命不宿命的,无需在乎,你起码要弄明白,究竟是何人想要杀死绮迎绮迎姑娘。”文鲤是心疼柳冬宁的,可她不会安慰人,只好抓住了事情的细枝末节,分析起这件事来,绮迎的修为绝不低,可她在水中时对柳冬宁说她动不了了,像是早有预谋的一般,而后碧山派的人就赶来了,这是巧合还是刻意而为之,谁也说不清。

柳冬宁听了文鲤的话,垂下眼睑,闷不做声。

文鲤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时,柳冬宁方开口:“我何曾不调查过,但能力有限,又被我爹禁足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说她动不了,我就怀疑有人施了法把她给控制住,碧山派的人一口咬定是居民请他们来除妖,落水的人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说是被绮迎的模样给吓到了,之后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那越城呢?你们很熟?”文鲤始终觉得越城出现在这件事中很奇怪。

“没错。”柳冬宁隐忍着悲痛,“也不怕你笑话,我打小就心悦于他,但如今自知我们有缘无分。

我自小与他相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的年纪,他是一个孤儿,被城隍庙管事的老人李爷爷收养,他那时还不叫越城,李爷爷给他起名叫李圈,他聪慧过人、心性纯良。

那时我爹还不是城主,我们住在城隍庙附近,我与他聊得来,他又总能哄我开心,在我被别人欺负时,就算打不过也会出来护着我,你来我往之间,我们便成了朋友。

虚元真人经过均山时,遇到他,夸他乃难得一见的奇材,随后就被虚元真人带回了碧山派,我心里也为他感到高兴,只是多了一份离愁之思罢了。

近几年,他倒是经常回来,他是李圈不假,但总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文鲤点点头:“他确实是虚元真人最年轻的弟子,说得上是年少有为了。”

“只是一切都变了,我没有想到,在他杀了绮迎之后,还有脸皮来参加比武招亲。”柳冬宁笑着,泪水也止不住。

“那薛络容呢?”文鲤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人,她总觉得薛络容对柳冬宁不一般。

“他......”柳冬宁有些犹豫,细想了一番,还是开了口:“在我第一次妖化的时候,他就出现了,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何人,但我却没来由地怕他,只是之后他一直在帮我,态度温和,又待我极好,给我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原来如此,那......柳府的邪气一直存在吗?”文鲤见柳冬宁心不在焉,怕触及起什么伤心事,转而换了一个话题。

柳冬宁皱着眉头:“我不知晓,自我被妖化后,就感受到它的存在了,这股气息使得整个柳府的环境压抑沉闷,但其他人并没有这种感觉,我猜想,也许是我妖化的缘故,才能感受到这股邪气的存在,或许这股邪气存在很久了,但薛公子说了,我的灵力无法与那股邪气抗衡,只怕是落得不好的下场,到最后连给绮迎上炷香的力气也没有。”

文鲤闻言,沉静了一会儿,推测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家里一定发生过些什么。”

“既然薛公子能把我托付给你,我就实话与你说了吧,一些关于我的私事。我出生在阴历五月初五的正午,这个日子是均山的‘恶日’,算命先生说我天生自带煞气,所以我爹从前待我,并不像如今这般慈爱,小时候,被打被骂是家常便饭,而我娘呢,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无动于衷。”柳冬宁回忆着往事,一笑置之。

听对方这么说,文鲤感到很意外,像柳冬宁这么精致的美人,让人无法把她和那个惨兮兮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不过也正因如此,我爹不疼我,我娘不爱我,对我的管束也不严,李圈才走进我的生活。

常听人说,自我出生之后,我柳家便慢慢有了起色,实在可笑,哪有什么家族但靠着没什么作为的人崛起呢?

后来渐渐长大,有人上门求亲,我爹拒绝了,但那一次过后,他对我性情大变,没有刻意刁难,也没有再责骂殴打我,还让我学琴棋书画、习礼仪,从此以后,我便闭门不出了。

一开始,我非常吃惊,我爹终于转变对我的态度了,那是我在家里度过的最欢乐的一段时光,甚至做梦都能笑出来,而对于学习这些东西,我没有什么不满,倒是觉得新奇有趣,也因此学得极快,他对我也越来越满意。

我本以为我能好好生活了,可是我错了,而我,也只不过是他当上城主的一件工具罢了。”

“此话怎讲?”文鲤问道。

“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件事有些奇怪,说出去很多然不愿意相信。这几年里,并不是没有人要强娶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人好逸恶劳、酗酒烂赌,本来我爹也不同意,因为权势被逼无奈,劝了我多回,但我宁死不从。

后来那人又吵着见我,之后,我亲口拒绝这门婚事,但怪就怪在,此人在那时性情大变,变得彬彬有礼,还向我道歉,说什么一定要我同意才会娶之类的话,回去后倒是又恢复原来的脾性。

我爹发现了这件怪事,且屡试不爽,不知通过什么办法通过向我求亲的人笼络人脉,久而久之,他的声望就起来了,再后来,他就当上城主了,可能是他不收贿赂,所以也没落下什么把柄。

也就因如此,均山第一美人的称号就落到我的头上,也是讽刺,虽然我被称为均山第一美人,我并不认同,绮迎比我好看,你也比我好看,还有遇到的别的姑娘,也一样姿色动人。”柳姑娘把话说完,想起了与绮迎的那一段岁月,心口仿佛被堵塞住,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