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视肉

  • 生活是甜蜜
  • 李维菁
  • 4524字
  • 2019-01-29 16:59:22

夸父疲殂于北泽大荒,身肉化为桃林,供后生息渴。其首脱落翰海,双眼生变成鱼,体透见骸,牝牡二尾,相缠交媾。尽日相连,终成一体,渐静而沉于渊际,后鱼化成婴,渊河沴沴,日月轮转。

他想他是追日的夸父,汗竭枯涸,全世界只有他在奔跑,一夫当关,最终在龟裂残忍的土地上趴下。

他和他宝贝狗儿黑熊每天慢跑的路程,像追日。

黑熊过动,白天四处闯祸,又凶又咬家中其他狗儿,夜里黑熊狂吠悲鸣,永无宁日。他决定带黑熊出门消耗它的精力,甚至,他暗暗忖度,干脆把熊丢弃。

他骑摩托车,熊在车后侧边跟着跑,雀跃万分,日正当中,黑熊却完全没有不适。

慢慢跑,缓缓行,天涯有你,就算到不了尽头,也是美景。狗类的忠心痴傻真是难以想象。跑了两小时之后,黑熊逐渐露出疲态,速度减慢。

他明知道,却不肯减速,维持同样的速度骑车。黑熊一落后总又加紧脚步,想办法赶上。

但黑熊实在累了,索性赌气落后,坐在路上不肯动,吐出舌头气喘吁吁,胸膛起伏如鼓面上下。黑熊希望他停下摩托车,休息一下也好。他才不管黑熊,继续往前骑。他是这样想的,荒郊野外,若跟不上,父子缘分索性今天了断也好。

他终于丢掉了熊,什么都听不到了,这时他才偷偷回头看。黑熊的影子成为黑色小点落在尽头,他立刻加油门,加速往前离开,心想这次绝对彻底摆脱了它,这次是诀别。

说也神奇,黑熊到家里四年,与他的关系最黏最亲昵。只有他喂黑熊才吃,只有他抱黑熊才肯睡,他的妻子想亲近黑熊却总无功而返。黑熊还是幼犬时期,黑色毛皮油亮发光,黑色眼睛像有自己的灵魂。他最喜欢黑熊的脚掌,小小厚实,像漂亮的肉垫,发出一种好闻的气味。那厚实脚掌预言着黑熊很快就会长出巨大的体形,的确如此,黑熊后来长得比狼犬还要巨大结实,如森林之兽。

黑熊和他那么好,也许就是因为那么好,反而激起了他的恨意。他有时最想残忍对黑熊,他对其他犬只却没这种恶意。

这几天他无法作画,便整理庭院,打扫屋子。他在二楼搭建向外凸出的大型露台,可以眺望远方的云以及与云相连的海水。打扫过后他便站在露台抽烟。

他的画廊派人找他谈,想减半经纪合约中的月付金额。连着几次个展他的作品反应不好,收藏家质疑他气力渐失,作品没有神气。而他逐渐老了,后来的评论者对他的新作也兴趣缺缺。其实除了刚出道的一两年,他没真在意过人家怎么看他的作品;但他早就习惯中年之后逐渐建构起的日常安稳,画廊才暗示要砍半他的月付,收紧他头上的紧箍咒,他还没谈判就焦虑发作,安全感摇摇欲坠。

他没有办法再过年轻的日子了,不想做这城市暗夜飘荡的鬼魂。

早些年岁他将积累下来的脆弱愤怒疲累,呕吐般倾泻在画作,画商艺评策展人不管懂或不懂、识货不识货,都能感受到那气场之撼动人心,追着他跑。

他以为自己不甚在意,他是弃民,戴上艺术家的脸,真成了艺术家,还受到欢迎,里头却有个什么东西患得患失了。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的,他是野惯的人,怎么会在意这些四处兜售似是而非、掉书袋卖弄文字的蛋头。他愤怒反叛,怎么会看得起那些穿挂名牌的画商与贵妇。

他不讨厌笨蛋,但他讨厌假货。

现在他看看自己,他受影响了,至少他胆怯了,也哀伤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这些年来他买下房子,将所有气力用在整修家宅、改建工作室、栽种庭园,桃花芭蕉,还挖出一个浅浅的池塘,排水氧气渠道全部精算,这一切都出自逃避内在对创作逐渐升高的憎恶。

他厌恶自己逃避创作是一回事,但听到外人口中吐出贬抑的暗示,他一下子就恼怒,还有一份极其难堪的羞耻感,远比他感叹自己人生更为严肃的羞耻感。他像个习惯被追求者示爱的女人,突然间发现追求者也对别人甜言蜜语,或者突然发现,他原以为忠心耿耿的粉丝,其实只是惯性追星族,你只是她众多追星行程表上的一个小段。

而他们竟然还胆敢在背后评议,说他快完了,专家似的。

他这一两年也不太出门,因为每次去艺术圈的聚会他很快就会喝醉胡闹。人们开始觉得好玩,找他喝酒吃饭就抱着看他喝醉胡闹一边唱歌一边说胡话的场面。那些有钱人觉得有趣,喜欢认定那是艺术家的苦闷或作态,益发喜欢找他,观赏稀有动物似的,又仰慕又嘲弄。

他内在不稳,对自己的质疑益发严重,胡闹中带恨带酸的气息愈来愈重,后来还带着一点预见老去的欲泪绝望。他的喝醉就不可爱了,也不再是热闹场子的兴奋剂了,胡闹老变成闹事。

他益发悔恨,更加哀伤了。

他不出门好一阵子,闹事一阵子,躲起来一阵子,闹事一阵子。如今他到工作桌前,就算什么都画不出来,仅是发呆,这也才觉得自己一生没浪费。他有时候躲在工作室,天将亮的时候,看见迷茫夜雾散褪,转为清明日光,生怕刚刚酒后在画布上创造出来的那些图案,在他正午清醒后,很可能会大声嘲弄他。

那日头永远高挂在他前方,怎么跑都近在眼前,怎么跑都追不上,九个太阳轮番造孽,永不落山。他拼命加快脚步,奔向红日,想跃进火焰,燃烧殆尽,身骨销灼魂魄飞散,同归于尽。

他听到后面传出悲鸣,遥远的一声一声。他既虚荣又心酸,熊竟然追上来了。

恶霸黑熊追他追得如同败犬,惨叫拖着身体还追,死也不放他走。他听到了黑熊的哀鸣,更不愿减速等黑熊,还催油门往前冲。

声音不见了,他以为黑熊倒下去或放弃了,悄悄回头看,竟发现黑熊不知哪来的力气,已经追到了他车后。

前方的黄土道路因热浪侵袭蒸烟出幻觉。太阳变成两个,变成三个,又成四个。仿佛开天之初,他是地球上第一个弃者,也是第一个独裁者。他晒到皮肤刺痛,隆隆鸣声从他耳朵内部脑的中央持续放送,向外也向内,直捣中心。他发现汗是冷的,混着想哭的委屈,他对黑熊对世界的恨意与残忍,开始有些疲软。

拼命追着他跑的黑熊,开始哭了,他转头看黑熊。

黑熊的脚掌流血,路上点点延续的血渍,但是他不肯停车,他就是不想让爱他的追上他,他要丢弃黑熊。

黑熊的眼睛与他的眼睛对到了,眼睛里有质疑与天真,黑熊又哀哀哭了起来。

他还是不停车,黑熊开始跛脚,跛脚还是想追。

黑熊终于又落后,终于消失了。

奔跑了三个小时,他终于停下摩托车,在日头下点烟。他在公路上揉脸,整脸的风沙好像都渗进了他的皱纹,等下会揉进他的内脏。

他等待着黑熊。

天就要暗,流血的黑熊出现在他视线内,绝望执着地,一跛一跛地拖着脚步走向他。

浑身是伤的黑熊重新出现在路底的那一刹那,他觉得简直像天神,比他这个独夫还要巨大。他觉得黑熊了解他,黑熊的爱与忠诚与他的恨意,可以全熬煮成一锅水浇灌大地。

他对全身脏污破皮流血颤抖不已的黑熊说:“你确定了吗,你真的要我吗?”

他又抽完一根烟,把巨大的黑熊笨拙抱上摩托车,让黑熊坐前座,孩子般,他们回家。

是时,天大旱,翰海枯,鱼婴露现。曝曜七日,鳞表身首四肢,干裂剥开,猝暴洒出眼珠状肉卵数万粒,流散一地,蠕蠕而动,光莹自炫。卵受日月交濡,肉渐滋长成形,状似人肝,色艳如血,肉中之眼,波光妩媚,收光影维生,此物古称“视肉”。

旱魃过,翰海复盈,视肉浮现水面,遂向四湄漂游。身一触岸,即通体生劲,精活灵动,无定态。自此视肉攸行于名山巨水之间,馋食华光色味,尤好窥看牝牡媾合。

他说,作艺术这行的,如同视肉,打一出生就喜形色,好淫邪,别人无感唾弃之事,我们却因此兴奋不已,通体发光;荡游于名山巨水,乞讨于幽险危难,偶在坠堕之崖,见宇宙光华,便能与山涧水气空灵于神之中。

初始,是你在祂之中;逐渐的,祂在你之中。

他喃喃说着,艺术这国度,正如他年轻混江湖开设的破烂小酒馆,每到暗夜就会涌现奇形怪状、无家可归的弃者,从四面八方而来,在这里汇集。

他挺起胸膛,双手像翅膀一样大大张开。这国度收容游魂鬼怪畸零之人,是他们永恒的家,天亮之前这里有无穷尽的日月交错,有不同于人间的时间量度,这里是永恒,是晒了太阳就要蒸发掉的永恒。

一日,有猎人巧获视肉,好奇而试食其肉,汁入喉舌,质美馨馥,叹谓为奇珍。惊异之余,见其肉脯之处,旋复生如初,更油然生怖。再看其眼漾漾灵怪,心憾此物神异,故勿敢再尝,乃携回献与巫。巫闻视肉鲜致绝伦,遂自独食,渐为厉味所蛊,镇日待肉复生,精神恍惚。愣愣观肉眼之媚,终至心惛意乱,悚然揪噬视肉尽净。

是夜,巫狂死于旷野,其身首四肢萎缩入髋部,皮厚成核,耻骨生根入地,脐部抽长势如人腰之树干数丈高,再生人臂九只,各握七色果一颗。果大如人首,呈茫光漾红,远观似巨眼,近看类人胚,甚为魅诡。此树盘之境村人视为妖境,无人敢近。

都说几家画廊老板开始指导艺术家创作,人们这样传着,新进的年轻摄影师这么问他。

繁星点点的夜空,大型木板横当餐桌,就着冷掉的秋刀鱼配白酒。他说,严格来说,画廊老板并没有指导画家该怎么创作。

年轻摄影师安了心,松了口气。

“他们只是,付了钱给你,定期到你画室,要看你这段时间画好的东西。我一件件拿出来,一件件摊开给他们看。他们看了一圈,伸出手指,点点点,说这个要买那个要买这件可以那件不买,这件给我,那件不行。他们没点的,就是他们不买的。

“我猜想人们传的是画廊老板用这种方式制造出压力,引导艺术家创作。但我也要说,创作者应该有力量对抗这种压力。追究起来,我在意的是究竟我有没有力量反抗这回事。”

他说,他们买了画,找艺评人找学者、策展人写文章,送到美术馆,或是卖给比他们更有钱几十倍的人,转手之后就可以买卖土地与股票,一轮进出之后就可以换车买房。追上这脚步的艺术家可以转型名流之士,孤魂野鬼终于能够现世安稳。

“我不觉得这件事情有那么罪恶,没有人应该永远鳏寡孤独。”

那时候锦文不能接受他这么说,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简直像在指责他背弃灵魂是罪恶。她年轻时觉得卖画的、写评论的、搞学术的,都是用金钱、知识在霸凌创作,她愤愤不平,她不能忍受艺术家被收服变成顺民。

她觉得自己和这些搞创作的鬼魂是一国的。

她幻想的电影是这样的:孤魂野鬼,或成群游荡,或漂离失所,晃荡于大街,他们最终会寻到艺术的国度。那个发着金亮之光的国度,平等而宽大,将他们这些畸零古怪孤寡之魂,收到这国度,在这里,大家都是平等的。

她相信灵魂没有高下,这和外面世界以金钱权势美色计量阶级的律法不同。他们这些被世界遗弃的游魂,会被艺术熊熊之火的温度照亮,会被雄大的臂膀围绕包裹,这里有平等、自由与尊严。

后有怀孕罪妇,村众将之弃于此所,任其生灭,妇遂倚树而居,食果维生。至足月,产下一子,此子吮乳三年始睁双眼,目光如蛇,女体男身,视母为肉,遂噬母而身遽长,其状精孪似魈,声极高远,巢居奇树十三年。后引火燃树,奔异地为巫,画图作术,危害人间。[1]

她真是个纯洁的小东西,一直觉得金钱、权力、知识相互喂哺,联手婊了艺术,她要挥舞旗帜反攻。好久以后,她领悟到,会不会其实是艺术家回头婊了金钱权力,还占了他们便宜——如果时间够长,历史够长久的话。像她这样的,不是创作者,不是供养者,当热情被消磨之后,就会被这个国度放逐。她这种两手空空闯进来的人,光靠飞蛾扑火的激情冲向幻象之光的女人,没有一世荣华,也不会万古流芳。

她这样的女人们才是孤魂野鬼,才是被弃者。

这里也一样,强欺弱,弱也欺弱。这里也有自己的生态链,有完整的阶级制度,和外面的世界好像也没有不同,她后来知道自己与艺术家并不是同一阵线的,这个生态中他们的位阶不同。她是服务者,身心贡献给创作者,使艺术发光发热,使艺术品万世流传,他们也贡献给收藏家,使他们花钱愉悦。

他很早就老,她很晚才长大。

他揉揉她的头:“你心里住了头野兽,要记得放它出来遛遛,否则它会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