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锦文,倒着行走
- 生活是甜蜜
- 李维菁
- 5418字
- 2019-01-29 16:59:22
她站在他身后,默默听他说话,原本涣散的精神逐渐收束,心智从四面八方回到两眉之间。她觉得这世界让人疲累,怎么连一顿饭的安稳也没有。没办法,这次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了。
“说起来这位徐锦文小姐什么都好,模样好,气质好,不过我想我和她是没办法的。她年纪大了点,其他条件什么的我倒是中意的。”那男人想要安慰介绍人似的,“不过没关系吧,就算不和徐小姐交往,我想多认识个朋友也无妨,大姐你这么热心,可别在意,你懂我意思懂我意思吧?”
徐锦文在化妆室整理完回桌,听到那男人跟大姐挑肉似的称斤论两,她一离座就急着在她背后宣告这笔买卖不成。话说到一半男人警觉徐锦文已站在他身后,可能刚刚的话都听了大半。介绍人有点尴尬,想解围临时却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倒是这头顶微秃的矮小男人,转头大方地对锦文点点头,一副对事不对人,理直气壮。
锦文拉开椅子坐下,露出她年轻时迷倒众生的微笑,她非常知道自己哪个角度好看。
“施先生人真风趣。”锦文还笑着眼神就锐利了,视线刻意从男人的头顶慢慢滑下他的脸,又慢慢往下扫视男人一身穿着,缓缓重回他的眼睛与男人对视。
她笑得更深了:“施先生与我行不通哪,这原因,在我这边来说,倒与施先生的年纪一点关系都没有哪!”
她静静地看着男人与大姐,默默读着秒数,看着两人从没听懂到终于明白的表情变化。
在艺术圈久了,她就算什么都没学会,也一定学会了用品位的势利来打人耳光的本事,这招狠打那些渴望风雅的人特别残忍。
那男人结账后也不提要送她或大姐,径自取了他的双门跑车走了。
改良式唐装配上奔驰双门,啧,真有他的。
真有本事的,在圣诞夜吃相亲饭,模仿年轻人过圣诞夜。大姐是这样说的,这男人收藏艺术品,有点经济基础,幽默风趣,离婚,年纪刚好,五十五配你四十七,你又是搞艺术的,不愁没话聊。
老来有人做伴还是好的,大姐这么说。
大姐原是委托她买画的客户,时间久了也有了情谊。那天大姐滑手机让锦文看刚出生的金孙,红红皱皱的脸像只小老鼠,大姐说要买房子送给媳妇当作生产的犒赏。大姐松松的发髻向后挽起,露出长长的耳朵及耳垂上的翠绿耳坠。难得上了年纪的女人有钱又有福,年轻上演了几出后宫争夺中殿的戏码,此时却仍有慈柔。
这时候大姐润润唇,说起了相亲的事。
年末岁驰,天冷,她没反驳,男女之事,她知道不生期待也不要把希望往外推。
她人生绕路,走得弯弯曲曲,年轻时孤僻,有家的人却过得和没家的孤儿一样。中年之后性子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从避之唯恐不及变得喜欢参加婚丧喜庆。她喜欢在这种场合看到大家族的场面,人来人往,就算纷杂争吵她都觉得是热热闹闹。开枝散叶,她喜欢这个词,仿佛畸零之心落地终成家园,庇荫成泽。
她一向只喜欢当代艺术、前卫观念,她喜欢创新的,洞见未来的,她从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喜欢自己将荒芜赋予意义使成创见的过程。
她不喜欢古董,觉得那是旧梦鬼影附在物质之上,她觉得买古董的人特别有玩物终将丧志的癖性,抱着因循权威当作品位教养的危险。但中年后她也买了几件老衣料玩玩,以前觉得这些老东西容易惹脏惹乱,如今她会有点幻想,那是旧朝爱憎的痕迹,附在锦织富丽之上。
物质与图像,都是人类的神话。
锦文没拒绝相亲的提议,当然她也知道,如今同谁相遇,建立的关系都只是与命运无可无不可的妥协。开枝散叶,她轻轻吸口气,就算真能与谁相伴,如今也没法金玉满堂,比较像是买个保险,减少老大伤悲的凄怆,只求欣赏敬重多过情爱,轻巧避开彼此的过去活着,这个时分的人生,谁都负担不起情爱了。
那时她还想,那男人倒是好玩,说不定有点趣味,学年轻人过节把相亲安排在圣诞晚餐。
说是收藏艺术品的,以她多年在艺术圈的经验,她原本预期见到一个西装男人,或者,低调休闲装束。发量少或灰白了,都不会让她意外,若是脸上手背斑点丛丛,若是小腹凸出也不意外。结果,竟然来了个穿着改良式唐装外套的丑角。当然那唐装是贵的,黑蓝外衣还见到里头是蓝绿色衬底,不是民俗乐者或命理道士那种粗布唐装。
她快速扫瞄男人的手表与腰带,确认一下,不妙。
男人嘴小唇厚,镜片后面是细小眼睛,说自己本业法律,近年来多投资房地产,他话多且快。
她瞄一眼心里便有底,看这身打扮就知道是艺术外行人喜欢搞风雅,家里收了不少赝品却不信邪的那类。但她是见过场面的女人,怎样的饭局都能和乐讨喜地交朋友。
那男人与大姐说起上周到海南岛打球,回来赶去南部看地。
还好他们吃的是昂贵的海鲜火锅,食材下锅,装碗分小菜,这些动作都可以掩盖锦文几次眉心微蹙。
但那男人说完每句话就习惯性补上:“你懂我意思吗你懂我意思吗?”仿佛自己思想跑得太前面,没人跟得上他似的。这点让她的洁癖发作,感到烦腻。
大姐提起男人买艺术品,锦文知道大姐是传球给她,便贴心地问起他收藏些什么。当代艺术吗?喜欢台湾艺术家还是大陆的,或国外的?以绘画为主吗?当初是不是从前辈华人画家买起?她看到他的唐装上衣,嫣然笑说,或者,施先生收古董,喜欢器物还是书画?
那男人谈兴大起,说他才不跟风,才不买那些东西,买那些东西肯定被画商古董商剥皮,他何必付钱让画商及背后那些联手炒作的老手占便宜。
“我自己看东西自己挑东西。像我这次去台南看地,在那边还看到几件便宜的木雕,这你就不懂了吧。那几件东西其实不贵,但我看着挺好,光那雕工肯定就花了不少功夫,我趁便宜买了,以后等价钱好就可以卖掉。我何必跟着别人炒作买在高点,你们这些搞艺术的,哎呀,你自己也知道你们搞艺术的就这样,知道我意思吗,你懂我意思懂我意思吧?
“我买了个碗,你就只会问我哪个朝代的。我说,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根本不懂我的想法,光会挑毛病,那碗以后价就不同了。”他说话时小小厚唇嘟起,卡通人物似的,“你懂我意思吧。”
她注意到她的问题他其实什么也没答,只是自顾自地发表自己看法。若不是这男人无能,便是这人自以为是惯了。锦文快速估计,男人家中收的说不定是民艺品鸡血石,根本不是艺术品。她了然这男人看东西竟然先看雕工,明明还在初学者付学费买教训的阶段,男人大概买不起瓷器,说不定还去买点生活陶。他不会想懂当代艺术,有钱打高尔夫喝红酒,吃好餐厅当优雅,花小钱买品位图着将来能赚些。
是夸大还是笨呢?其实也不知道哪个比较好。她眯起眼睛想,买艺术这件事,大家幻想将来得暴利,殊不知艺术这行当,便宜的其实最贵。
这男人若继续花钱日后便会知道这点。不过她连这也怀疑,他身上肯定有点钱,但怎么看都是赚真正有钱人佣金的那种顾问,不是真正的有钱人,她在他身上闻不到那种气味。
她拢拢头发,喝口汤回应,看来施先生喜欢近代的东西多些吧。
她听大姐问他南部老屋涨了多少,也想去投资。
锦文一意识到自己看不起这男人,反而亲切殷勤了起来,想掩盖什么似的。她在意场面礼貌,她喜欢优雅,给人好印象,她希望她讨厌的人说起她也只有好话。
但她听到他“你懂我意思懂我意思吧”又来了,便站起身,说去化妆室。
她对着镜子补妆,揉揉高跟马靴里的脚趾头,透口气。
她坐在马桶间,翻起长裙。她的腰围这两年突然增大,旧长裤突然全扣不上。她捏了捏腰间的脂肪,被松紧带勒出的痕迹发红发痒。她对身体一下子烦躁了起来,不知怎的想哭。
她突然想抽烟,把什么一口深深吸入胸膛的感觉。
一意识到脆弱烦躁,她又起身,手拨了拨新染的棕红色卷发,再补一次口红,抿抿嘴鼓起正气往外走。她提醒自己今天不过多交个朋友,这年纪没什么得失心了。
谁知道一回桌便听到男人那番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心上没了包袱,爽快拉开椅子,一口气把她的伶俐与凌厉全发作了。
她与大姐匆匆告别,说要赶地铁。她知道原本大姐有点同情她,身为介绍人也尴尬,而她突来不留情面的话却让大家都下不了台。
不过今天晚上不适合再说话了,时间感觉都不对,不如改天。
头轻轻靠上车厢玻璃,往关渡回自己的家。上车她就松了,这才感觉到整个晚上好累。
车过了两站,她开始生气,继之心酸委屈。
原来,在外人眼里,她就相配这种男人。
在别人眼里,她是从正轨岔出的中年女人吗?她是这社会多数人眼中的另类吗?他们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这种人,这种看起来条件漂亮却透露着古怪,没进入人生正道、没被纳入社会生活公约的人,因此和善地称之为充满艺术品位?在他们眼中,用艺术品位简单概括的人的集合,就让她与那种小丑差不多吗?
她连忙救起险些滑落的包包,放回大腿上,这时她又烦躁起自己逐渐走样的体形。到底人们会看不起她什么?是因为她不同还是因为她色衰?
她本来很自信地觉得自己的人生早从碎片中粘合起来,她出了名有了自己的样子。她本来也觉得,走到这步,一个女人连自弃的力气也没有,毕竟人生没有时间留给顾影自怜了。
她一路忍着,不肯动气,觉得气了就贬了自己。忍着忍着却鼻酸。她想都没想地忙乱从包包中拿出墨镜戴上,也不管晚间地铁车厢中戴着墨镜很奇怪,总比给人看到她掉下眼泪好。
你们搞艺术的。大姐这么说。
你们这些搞艺术的。那穿唐装的小丑这么说。
呸,她气的是她自己,这大半生,她觉得自己其实根本没踏进艺术的门过。
她委屈愤怒的真正原因是这个。
没有,从来就没有。
艺术是什么?不过是玩弄她到头来又抛弃了她的东西。
锦文一心觉得喜欢艺术又做艺术的人是皇帝命。对艺术没感觉的人,要他每天对着艺术品只会无聊枯燥,而对艺术有感觉的人,对形色配置比例准确感受到的兴奋,没有其他东西能够比拟。
她研究所毕业后,写的艺评没地方发表,不知怎的她也没办法像同学那样一起租工作室像浪人那样创作找地方办展览,就想办法投简历,进了艺术杂志当采访编辑。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看艺术品,各国的艺术品,与艺术家交谈。在九〇年代开始的台湾,在钱淹脚目股市上万点的台湾,她拿少少的薪水,过她渴望的皇帝生活。
艺术是什么?是人试图跨越差异,渴望终至融合的尝试。是个体与他人,过去与未来,意识与无意识,是人与上天合而为一的无尽尝试。国族、性别、年纪、语言、背景、阶级,人一生总有那么几次,极度渴望突破这些残忍且难以突破的限制,消弭疆界,与他者融合。于是人类创造一个神话,一个共享的幻觉,在这幻觉中潜入广袤的海洋,人幻想自己是一个温柔的泡沫,是一体的一部分。
像在爱情之中。
陷入爱情时,人会生出强大的渴望与力量,想拆散这些与生俱来背负在身的歧异与枷锁,想要放手一搏,打破自己与爱人之间的差异。人在夜里辗转难眠,兴奋焦躁,觉得自己有能力改变全世界,又陷入深深的沮丧。他明白吗?要用什么方式更准确传达呢?那份亟欲沟通的饥渴,那份迫切想要展现自己每寸细微皱褶的激切,那种想要密合为一的欲望。
所有世上既存的形式,仿佛都无法适切表达爱情的心。
因为亟欲沟通的渴望,因为既存形式都无法准确传达内在的复杂悸动,爱情使人有能力打破既有旧习,创造出新的表达方式,重组新的物质组合,新潮因此而生。
差异似乎是好的,人类因而有了创造的力量,成就了艺术。
但沟通本身呢?
她疲惫地觉得,沟通永远不存在,是失效,是徒然的。
世界只是你自己的,出了己身就是他者,尽管我们几度身处爱情与艺术的共同幻象之中,以为自己穿越了时光与疆界,曾经以为彼此融合。
股市上万点,她和李翊骑着随时会熄火的摩托车,热天正午在城市中晃荡,一起去买材料。他每天骑着这辆二手野狼送她回家,她老觉得自己麻烦了他,虽是恋人但她老怕麻烦久了人会生厌。她贴着他的背,觉得就这辆破车他们也可以骑到天涯海角。
他一边骑车一边大声跟后座的她说话,夏日正午的日晒甚毒,但是她咧嘴大笑,哼着歌。
右转后他们被警察拦下来。
“红灯右转,”警察指指灯号,还是红灯,警察耸肩,“没什么好辩驳的吧!”
那时候他们俩好穷,她刚找到工作,他要当艺术家,他常常一个便当分两餐吃。全台湾都是股票养出来的有钱人,他们却穷到连一张罚单都会影响开销。她刚刚的笑还没褪,心却逐渐从外沿缩紧了起来。
然而李翊脚一跨,身体往左倾斜,三七步地对警察嘲弄起来:“正中午天这么热,你们还穿长袖卡其衫,汗滴成这样……”
两个警察一愣,其中一个顺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
李翊抖起脚,手一摊:“你们尽职成这样子,要是不肯让你开单的话,我还算是人吗?”
两个警察扑哧要笑又硬生生吞回去,眼里露出汉子对汉子的激赏,开了罚单。
她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切,笑了起来,刚刚紧缩的心又伸展开,她为自己的男人骄傲,尽管她知道,帅气是他的,罚单大概是她来付。
但他总是爱过她的吧,她想。
她有脆弱但远大的心,她会做番大事,他也会做番大事。这个岛屿想必会有大荣景与大正义,他们将在发光的未来中成就自己,贡献社会。
他们夜里站在打烊却亮着街灯的珠宝店外,他揉乱她的头发,告诉她,以后成名赚钱,他买店里的首饰送她。她说翡翠是老女人戴的,她要钻石与玫瑰金。街灯橙黄照着红砖道,她听到天使接吻时仿佛会发出古怪的声响。
她踮起脚尖又指着橱窗里的华丽银饰胸针。这个,这个,都买给我,我都要,她说。
没问题,李翊有不亢不卑的笑容。
他们手牵手走到下一家店,她指着橱窗内紫色皮革编织成的藤篮提包。我还要这个,她说。
好,也买这个,他说没问题。
旁边是体育器材店,她看着鲜红色骨干的复古型脚踏车。她说,这个,买给我顺便教我骑脚踏车。
他说好,手指这家店与下一家店,这个这个那个也都给你。
他们过马路后,她又看到一家店橱窗是模特儿穿米白色短洋装,又说要买。
这次李翊摇头说不买。
她问,为什么不买?
他说,这个太便宜了,不买。
她觉得他们不但可以一生一世,因为他们是做艺术的,人生还比别人多了颜色,姿态也比较挺拔。
未来背在背后,挂在眼前的是过去。
一步一步踏开,以为往前走,其实只是一次一次往过去的方向行。
我们从来不明白,憋口气,一步步往后退,便可以退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