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赵德发
  • 6010字
  • 2019-01-21 11:09:14

关于叶家,1956年出版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手工业发展史略》有过简要记载:

“自叶念慈始,罐子窑初步形成集体生产规模。其时有六处作坊,一口窑,陶工五十余人。叶颇善经营,又聘江西技师指点,使得产品质量提高。民国二十八年有陶罐销意大利,翌年有龙缸销新加坡、印尼。”

“后,叶念慈病殁,由长子叶千帆继承家业。此人系行伍出身,对陶艺缺乏兴趣,又加战祸不断,生产每况愈下……其间有一陈姓陶工,对烧窑有新工艺突破,终因无人问津,技艺失传。”

对叶千帆的记载,县志人物栏还有一笔:

“叶千帆(1920—?),曾任汪伪‘和平军’少校副官,后解甲归田。新中国成立前夕随蒋军去台湾。”

涉及叶之秋的材料是比较多的:

“叶之秋,又名叶知秋,早年留学伦敦,回国后一度任江津大学副教授,曾领导进步学生运动……”

——《江南风云录》

“……当时,进步人士叶之秋先生不顾个人安危,率学生赴南京请愿。叶被捕入狱,从容不迫,继续以绝食方式进行斗争。”

——《回忆江东学潮》

“郑海支队当时在沿江一带活动,办有一份油印小报,名为《黎明》。帮助做这项工作的有像叶之秋这样的党外进步人士……”

——《皖南游击十年》

但是这些材料都不能比较完整地介绍叶家的任何一名成员。由于他们本身的分量,历史没有自作多情。这匆匆的一瞥使我们不可能认清他们的面目,甚至会混淆我们的视线。我们很容易认为叶氏兄弟的政治见解大相径庭,于是有了一种成见,把历史简单地理解为政治的进步与反动之间的较量。实际上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局。

叶念慈最后的结局?叶千帆是否还在海峡那边活着?为何不回来看一看?至于叶之秋,据说后来是遭人暗算了,但没有详尽的介绍。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没有结果。我后来采访了有关人士。他们对属于从前的事都表示“记不清楚了”或者“好像是那样的”。我想,这些旧账或许不重要。然而我越来越不怀疑,叶氏兄弟之间是有一段美妙的故事的。我关心政治以外的事情。

——作家手记

过了一会儿,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田藕这才重新划着火柴,把刚才吹灭的蜡烛点上。我想可能是陈士林来了,就站起身,打算去开门。可是,脚步似乎迟疑不决,又渐渐弱了下去。我想了想,还是把门打开了。我朝楼梯望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楼下亮着灯光,有两个旅客正在下棋。我就下楼去,问他们刚才是不是看见谁上楼来了。他们看看我,说没见到。这实在是很奇怪的,难道是我的听觉也出了毛病?我点上香烟,又想起那股突然的风。天气竟又暖了,偌大的庭院十分安静。一只黑色的大狗在门边逡巡,它的神情完全像一名盯梢者。这是谁家养的畜生?

我回到楼上。田藕还是那么平静地坐着。烛光在她的左侧,这使她的脸处于阴影的部分显出一种忧郁的美。她企图以表面的无动于衷来掩饰内心的惶惑,我是能感觉到的。

“那狗……谁家的?”我轻轻问了一句。

“是条野狗。”她说,并不去看窗外。

“常来这院子?”

“不,不常来……它很老了。年纪不比我小。它是来看黑儿的。”

“刚才那股风把我给吹蒙了。”

“是我奶奶。”

见我没吱声,田藕扬起脖子看着我:“你不信?”

我笑了。

“是的,你现在不会相信……你在这屋子住久了,就会信的。”她认真地说。

“这屋子从前是你奶奶住的?”

“不,是叶家二少爷的书房……”

“叶之秋?”

“对,其实他在家的日子很少。这屋子常空着。我奶奶每天都来收拾一遍……”

“这些是你奶奶告诉你的?”

“她从不对我谈叶家的事。”田藕回忆道:“后来这屋子依旧空着。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已经不像书房了,没有一本书。书被人弄走了,也烧掉一些。奶奶还是每天来收拾,仔细地擦这些家具,连颜色也擦变样了,直到她病倒……她临死前的一个月,让我父亲和陈士林把她的床——就是现在这张,移到了这。她说,这屋子暖和……”

突然院子里那条大狗吠了几声。

田藕怔了一下,连忙站起来说:“我去看看,那家伙可能惹事了。”

他对着蜡烛点上香烟,安在烟嘴上。现在,他感到累了。去岸上看来是个错误。那种雨是最容易伤人的。你不觉得是雨,等你意识到已经全身湿透。不知不觉地把你暗算了。这一路上似乎都埋着陷阱,总算迈了过来,到家了。可是很累很累……

蜡烛的火焰跳动了几下。今夜没有月儿。这时候的山村是非常静谧的。爹走了。爹这辈子也实在不容易,守着这些山,这条水,这口窑以及这座房子。明儿去爹坟上看看,把这本《颜氏家训》给他老人家烧去。爹,您老走得太匆忙了……

他在书柜面前徘徊。这些书没有人动过。像以往一样,每年的梅雨季节都要晒一回。还是那么香。现在好了,可以静一阵子读点书。外面总是不断喧闹着,不管它。战争,令人厌烦的战争何年才有个了结?有人为主义,有人为钱,有人为女人,不知老大为什么。他一夜之间脱离了军界,变得无忧无虑,仿佛成了另一个人。老大回来了。他大约不仅仅是因为爹死才解甲归田的,不,不是。他把那匹白马也牵了回来。那是匹少见的烈马,只有老大才能使它驯服。叶家从来就没有人骑马的,他叶千帆破了这个规矩,而且,他还有枪!他也许会把那支左轮放在桌子上同我同唐月霜谈家业的分配。家业,老大你拿去好了,全拿去。我只要这些书。老大你还想要什么?

屋内突然变明亮了。他回过头,心头的一根弦顿时绷紧,他很费力地笑了一下:还没睡?

我想二少爷要看书,就……莲子说着把另一盏蜡烛轻轻放到书案上。这是座“龙台”,和书房里的“凤台”是一对儿。

看见莲子,他的手有点颤抖。他想去扶她,可是门开着。他希望莲子能把门掩上。她没有这样做,欲走又止。

他把烟掐灭,叹了口气。少顷,他说:那孩子不是……别乱想……

莲子低着头一语不发。

那孩子不像是十岁的样子。他继续说,十岁的孩子是不敢往江里跳的——你还真以为是失足落水?小东西很有心计……何况,我们的孩子确实是给好人家抱走了……

不!莲子猛一抬头,面色苍白,她喃喃地:不,不……她抽泣着。

莲子,不许这样!二少爷严厉但又是压低嗓门说:我不许你再纠缠这桩事!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等料理好家事我就离开,永不还乡!说罢,他又拿出手帕替莲子揩去了泪痕,好了,去睡吧。

莲子默默点点头。

太太可曾睡下了?他问道。

房里没有灯。她说。

大少爷呢!

出去了……

去哪了?

不晓得。六指跟着他,说是去窑上看看。

这么晚了还去窑上?他把窗户打开,朝窑的位置看过去。虽然没有月亮,但借着微弱的星光,窑的身姿依稀可辨。没有火光,连一缕青烟也没有。一连下了这些天的雨,坯和柴都会回潮的,不可能起火……你去吧。他对她说。他又点上香烟,踱着步。他的身影有两个,分别在两侧的壁上移动,显得高大又显得凌乱。

莲子悄悄离开了。他倾听着她下楼的脚步。突然“扑通”一声。他想是莲子一脚踏空了。

后来我对这个梦的结尾也感到可笑。我们从弗洛伊德等人的著作里了解到,梦是属于意识的一个层次。但达利的绘画明确地告诉我,梦是超现实的东西,因此无逻辑可言。我做梦的经验一般不是完全凭空捏造的,总有那么一种启迪,或者一种暗示。这种启迪与暗示的明晰度直接关系到梦的变形度。我承认,这种梦是非常愚蠢的,它没有摆脱因果线型关系,只不过是对现实经验的一种折射与补充。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它仍然是一种假设,一种推理。说得更清楚一点,是带有成见的假设与推理。这就难免不损害到阅读的直觉感受。因此我有必要在此声明:我提供的只是一种可能性。在写作这部小说之初,我同我的责任编辑有过商量,即把这种可能性的文字用另一种字体排出。读者实际上也可以把这种字体的片段跳开,去寻求另外的可能性。这肯定是有的。比如说我梦中听到的那“扑通”一声,究竟是否由于莲子一脚踏空所致,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莲子或许为了提醒二少爷叶之秋注意什么故意用力踏上一脚报个信儿也未尝不可。况且,那天晚上莲子去没去二少爷的书房谁也不曾看见的。我说过这是一个没有水平的梦。作者的主观而已。

对于一些年代很久的事,要看清它总是挺难办的。文物、档案、当事人、目击者当然会向我们提供些可供参考的东西,不过远远不够。于是歌德说:

“被风吹起的一片树叶往往像一只鸟。”

——作家手记

我刚洗漱好,陈士林就进屋来了。他的脸色很困倦,一望便知昨夜他又不知去哪儿辛苦了。我想他不可能把一夜的精力花在麻将桌上。这个精明的男人很快就意识到我的微笑是“不怀好意”的,于是索性摊牌。“女人是不好对付的,”他点上烟说,“三十如狼四十似虎……”

我问他,外面有几个?我又说对这种事我并不在意。

他靠到床上,跷起腿,悠然自得地喷出一口烟,说:

“你在周围转转,看看有几个孩子长得像我。城里没准儿也有,说不定还有个科长局长哩!”他自个儿也乐了,脸颊泛上两片红晕,舌头润了润嘴唇,然后很潇洒地把烟灰弹到烟缸里,又接着抽了一口。

我一边替他泡茶一边打量着他的侧面。这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他当然算不上英俊,但脸部的线条十分硬朗。似乎永远无忧无虑的眼睛与眉毛分得很开,鼻子挺拔,嘴唇喜欢抿着,挂着讨人欢心的微笑。他的机智与幽默,他的见多识广,以及他在讲话时的手势、走路的步态,无疑都是女人们所钟爱的。也许男人的风采只有到了这个年纪才充分展现出来。我走近他,把茶递过去。这一瞬间我发现他的右手在颤抖,以致烟灰都散落在床单上。他立即欠起身,把烟灰吹掉,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荡不了几年了……”

“你是说,要结婚?”我问。

“结婚?”他摆摆手,“不,不是结婚。我这辈子根本就没想过和谁结婚。我不想去害人家。女人命是很苦的……我是说,我毕竟老了,不中用了……”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表白是言不由衷。似乎一切都是这样的,最美妙的光景一旦出现,也就意味着离收场不远了。此刻的陈士林已经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前途,那仿佛是古陌荒阡,夕阳的余晖正在天的尽头一点一点地剥落,余下的将是暮色苍茫……

“老陈,”我说,“你应当结婚。”

“不,你不懂这个。”他把手向上挥了一下,“我们不谈这个。我来,是想让你住到乡里去,那儿条件好一些,至少不停电。”

“我觉得这儿挺好,真的。我喜欢这座房子,非常有味道。”我不明白陈士林为何要赶我走,这里面必定是有名堂的。

“你最好不要住这……”他说,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是不是嫌房钱低了?那我可以增加。”我故意这么说。

他无奈地笑了:“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是把你当朋友待的,才不希望你在这房子里久待。待长了,你会闹病的。”

我暗暗吃惊。但是,我已打定了主意,绝不搬走。我是个无神无鬼论者。我借点烟来缓和一下自己内心的不安。我说这儿空气好,阳光又足,而且我的身体素质本来就不错,怎么可能会闹病呢?

他看着我,说:“你在套我的话?”

我也看着他,未置可否。对他这种人我是不需要解释些什么的。

“其实,我没多少话好说。”他说,“我只是觉得这屋子晦气……我一直想把它拆了。”

“怎么没动手?”

“我娘不让。”

“你是说莲子?”

“对。我喊她叫娘。这地方人称母亲作妈。我是她带大的,这点区别,所以我从小叫她娘。这样也很好。”他慢慢坐下来,接了我递上的烟,点上,连吸了几口。

我说:“老陈,有一句话恕我冒昧问一下,你娘后来没想过再嫁?”

“没有。也许动过这种念头,不过从来没说……”

“真不容易。”

“你以为我娘会感到很遗憾?不,你错了。娘是个硬朗的女人,我从未见过她落泪。她也不是沉默寡言的,爱说笑话。就是死到临头也方寸不乱,说孩子你就把娘当捆柴火烧了,这样干净……”

“听说,她为郑海跑过交通?”

“是呀,别人都这么传。可我问过娘,她说那是瞎扯,没有的事。她还说她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郑海。”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郑海在这一带活动多年,后来又死在这儿……”

“这一带?这一带大得很!一个乡、几个乡,一个区、几个区,甚至一个县、几个县。就好比你去国外认识一个同省份的人,你不也可以称作同乡?死在这儿,不错。可怎么死的?不知道。谁埋的?不知道。凭什么证明他就是郑海而不是赵海钱海孙海?就凭几年后刨出来的一把人骨和几片黄卡其布?!”他的表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以致逼得我不知所措。

“你是说,死者不是郑海?”

他突然又笑了:“我凭什么说不是呢?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可千万别当真。其实你老弟也有疑惑,要不你怎么来这穷乡僻壤?”

“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是信口开河的,老陈。你也许比我更关心郑海。”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等吐出来的烟雾慢慢散开,他才叹道:

“这个幽灵会纠缠我一辈子……”

以下这些笔记,是我离开罐子窑之后写下的。我查阅了有关材料,同时采访了几位“与郑海有点关系”的人物,所摘记的属于在我看来有些用处的东西。

一、“……那时郑海支队在沿江一带对敌人构成了很大威胁。几乎所有的城镇都张贴着悬赏郑海首级的告示。后来听说郑海被擒并处决,可是不久郑海的名字又出现了。”

——《皖南星火》

二、“大约是在‘皖南事变’后的一年,有一天,我接到交通员的信,是郑海写的,让我去牛王庙与他碰头。我当时很兴奋,因为我是久闻郑海大名却没有见过他……那天夜里,我到了指定地点,学了两声猫叫,不一会儿,从竹林里走出了两个人。由于没有月亮,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不过我想其中那位戴礼帽的就是郑海。他说你们要的东西我已弄到了,在大香炉里放着。然后他们就走了。我就这样得到了五支驳壳枪,不久,组建了江湾武工队。为了造声势,我们就打着郑海的旗号……”

——《回忆江湾武工队》

三、采访×××记录:

问:你是怎么认识郑海的?

答:认识?这谈不上。其实关于郑海,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当时是那个县的书记,曾去看过罐子窑那一带的土改试点工作。那地方是三省交会的地区,虽然行政区划是属于我们县的,但实际上工作中往往出现重复,或者留有空白点。不过,我确实听到过郑海在那一带工作。他的名声很大,我当时以为他是邻省的领导同志,到这儿来视察的。后来,当地乡政府来电话说郑突然去世,我才赶到那里。

问:您是否亲眼见到了郑的尸体?

答:没有。当时天太热,尸体无法保存,下葬了。下葬之后才知道是郑海。

问:怎么知道的?

答:遗物。

问:是证件吗?

答:不,是一本工作手册。封皮上写着郑海的名字。那时正好赶上换发新的证件,旧的交了上去,新的还没发下来。

问:听说几年后对郑海的遗骨进行了鉴定分析,知道这件事吗?

答:我也是听说。我后来调到别的县去了。

四、采访××记录:

问:听说你当时在那个乡工作?

答:我是副乡长。

问:郑海是怎么死的?

答:怎么死的不清楚,后来鉴定是中弹牺牲。当时这一带刚解放,斗争很复杂。我不认识郑海。我是刚从军区干校抽下来帮助地方土改的,情况不熟。不过对郑海的名字也略有所闻,都说他很了不起,文武双全。

问:那么,你见到郑的遗容了?

答:不,我当时不过是二十出点头的小姑娘,还没结婚,胆子特别小。我不敢看,慌着张罗后事……

问:请谁收敛安葬的?

答:当地人对死人的料理非常讲究,不同的人不同的死有不同的料理。入乡随俗,我把这事交给了当地的骨干。

问:您还记得那些骨干的姓名吗?

答:年头太久了,都忘了。

……

这些似乎都印证了陈士林的判断。我们至少可以认为,陈士林并非是庸常之辈的胡说八道。从这个意义上,我不能不钦佩他。他的大胆假设使我豁然开朗。但是,我深知我并没有走出这座迷宫。甚至我觉得,我的脚才刚刚踏上迷宫的门槛……

——作家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