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易水转完账之后,轻轻合上笔记本电脑。他拿起一支烟,静静地夹在手上,想点燃却发现突然没有了抽烟的欲望。他现在很想感谢那个介绍他来辉扬的猎头,如果不是她,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至少不会发生得这么快。可是他却连两年前联系他的猎头的电话和公司都记不起来了,那位声音沙哑的猎头顾问在冯易水过了辉扬的试用期后,就没再联系过他。
算上刚刚卖出的股票,这一年冯易水的收入四、五倍于之前的收入。在来辉扬前的那家IT企业工作的时候,他支持的技术团队的负责人,那位中年发福、对谁对笑眯眯的香港人,收入是他的三、四倍,他当时愤愤不平地想:凭什么他工作这么轻松、却能拿一百多万的年薪?我什么时候会有这么高的收入呢?冯易水没想到这么快他的目标就在辉扬实现了,按原来的设想,他应该很满足、兴奋才对,可是他一直没有这样的心境。冯易水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为什么。冯易水在辉扬支持的技术搭档何峰,比他还年轻一岁,但级别却高了两级,是负责整个公司服务器技术团队的资深总监。不要小看这两级,在辉扬,这代表的又是三、四倍的收入差异。互联网真是一个造就了机遇的行业,在这辆高速行驶的列车上,几乎所有人都收获了难得的经历,宝贵的经验,当然也有丰厚的回报和旁人的羡慕。但是,每一个在“互联网”这辆列车上的人,都觉得列车的风驰电掣跟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而不会去反思是不是自己下车了,它也许会跑得更快。冯易水从心底里叹了口气,点燃了那根被他蹂躏得快要碎掉的烟,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几年前想像中的那么满足和高兴,这是多么可怕的欲望的黑洞,冯易水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这个黑洞吞噬,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一根烟还没有吸完,淅淅沥沥的雨稍微小了一些。冯易水决定出去把午饭解决了。他一个人在玥城,租住在一处管理得很不错的住所-南华公寓,公寓所在的位置交通也还方便,虽然它只有二十几平米,但对于一个工作强度大到只需要一张床的冯易水来说已是足够了。离公寓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就是玥城有名的城南老街,冯易水的活动区域,基本上就是“公司-老街-公寓”三点一线,只有当他出差或回滨城,去高铁站或是飞机场时,才会打破这个惯例。
老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末,据县志记载,老街最繁华时,比当时的省城还要热闹,南来北往的商人在此交换货物,交换信息,从老街到小南河,形成了一片非常富庶的居民带。不过现在除了两、三处牌坊石碑,几乎很难见到当时的影子,老街两旁整片的现代建筑有意修得如旧时的楼宇一般,外表上虽然还算和谐,但室内的装修却都是现代的风格,看上去不伦不类,倒有些四不像了。
冯易水打着的伞有些不合时宜的大,几乎两个人同时用也没有问题。他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在网上选购一把这么大的伞,可能跟他对深海的几乎与生俱来的恐惧有关吧。收到钱后,冯易水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他有意吃顿好的庆祝一下,他在老街东段的几家饭店之间犹豫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在这略冷清的雨街之中,铃声大得有些突兀,他条件反射一般直接把电话挂掉了。上午担心漏掉王姐的短信或电话,冯易水把手机的声音几乎调到最大,之后却忘了调回震动模式,冯易水对这种山寨式的铃声颇不习惯。
冯易水看了一下通话记录,是江楠打过来的,他正犹豫要不要回拔回去,电话又打了过来。冯易水接通电话,喂了一声,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液,自从他和江楠离婚之后,每次见面或是通话,他总是略有些紧张,不仅身体很僵硬,而且嗓子总是像说了一天的话一样又干又涩,跟热恋期的那种感觉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房子的事情能定下来了吧?如果再晚,小雅可就真来不及上南山一小了。”江楠没有任何铺陈地单刀直入,显然是不想废话,之前两人同在一个城市也会打爆几块电池来倾诉衷肠的情境,久远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小雅是冯易水和江楠的女儿,在两人离婚后,一直跟着江楠生活,明年就该上小学了,和所有世俗的家长们一样,两人都对儿女的教育问题牵肠挂肚,操心不已。冯易水和江楠刚结婚的时候,滨城的房价已经开始步入上升通道,双方家里一起支持了几万块钱,再加上冯易水和江楠的积蓄,勉强凑齐了首付,在滨城的新区买了一套小两房,成为“房奴”的同时,也开始享受二人世界。当时新区附近的地铁马上就要竣工了,几百米的距离让以后两人上、下班都会非常方便,而且房子是精装修的,省去了不少麻烦,当地小有名气的开发商承诺楼盘附近会有滨城最好的一所实验小学的分校,以后的教育问题也能一并解决,看着在建的硬件设施还不错的小学校区,两人还是非常满意的。
不过事情并不如当初想像的那么顺利,在交房几年后,房子的质量和小区的管理都很不错,但当时开发商承诺的小学还是没有开始招生,直到小雅出生的那年秋天,小学才挂牌成立,但根本不是什么实验小学的分校,就是一所再正常不过的社区小学,生源不足也影响了师资的质量,新小学整体的教育质量在全市每年一度的排名中只能算是中等偏下。这让名校毕业的两口子可坐不住了,两人年轻时对子女教育的那种超然态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他们甚至在谈婚论嫁时都没有重点考虑学区房,即使经过双方家长提醒,两人仍是不以为然,他们当时一致认为不应该太在意学校的硬件条件、师资力量和学生素质,上什么学校不是上呢,有多少成功人士都没有读过大学呢。可是当他们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到了为孩子做选择的当口上,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两人内心深处的名校情结在那一时刻骤然爆发出来,他们一致认为应该把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的条件提供给小雅,希望她以后的路,能多些选择,越走越宽,而不是被生活和命运所束缚。小区的业主们和开发商纠缠了一阵之后,终究因为实力不济、不够团结败下阵来,最终诸位业主也只能各自努力、自求多福了。
冯易水和江楠两人虽然已离婚了,但小雅终究还是两人共同的孩子,两人还都为小雅的教育问题东奔西走。江楠甚至还去求了好些年不见的远房亲戚,结果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最终他们还是回归到买学区房的老套路上来。冯易水把首付的希望寄托在辉扬给他的入职股票上面,在股票归属前的两个月,就开始利用周末的时间回滨城,比较密集地找中介看学区房。还是要感谢互联网,冯易水远程就可以与中介顾问在手机上沟通,看房子的图片,查找小区的评论,甚至远程视频看房。一个多月跑下来,终于确定了一套还算不错的二手房。虽然房子已经不算新了,但讨巧的外观看起来也没那么陈旧,最关键的是,小区离南山一小和滨城六中这两所重点学校都很近,只需要步行的距离,而且三楼的楼层对于小高层来说正合适,阳光很充足,遮挡很少。房子并不算大,只有八十平方米不到,但总价也要近三百万。
“钱已经到账了,这周末回滨城首付。”钱真是好东西,一下子让冯易水说话的底气都足了很多。
“那就好,可别出什么妖蛾子。”
冯易水还没来得及问问是否能跟小雅聊两句,江楠就挂了电话。冯易水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想通的是,为什么他与江楠,从如胶似漆到形同陌路只有短短几年的时间,相识、热恋、结婚、生子,直至离婚,他和江楠就好像两条并不平行的直线,偶然相交之后就只能宿命般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之外。虽然他没有很正式地和江楠讨论过这个问题,但他清楚地知道,双方对这段感情已经没有过多的期望,没有嫉妒,没有愤恨,也没有痛苦,有的只是释然和淡漠。每到此时,他才能深切体会到大学时选修的中文系的课上,老师提到的那句话的真正意义:“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
冯易水胡乱吃了几口饭,没什么心思去关注饭菜的味道,用手机付完了账,他又用温茶漱了漱口,撑起那把大伞沿着老街向东南走去。雨还是稀稀疏疏的,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天空的云仿佛厚重了些,一点也看不出要晴的势头。冯易水边走边打开手机,给一直联系的中介小黄打了电话,确认能够按之前的约定周末付房子的首付以及过户。在得到中介的回复,卖家周末的时间也都没问题之后,冯易水订好了周末往返滨城的高铁。滨城与玥城之间不过几百公里的距离,高铁开通以后,航线的生意越来越惨淡,好几家航空公司干脆停飞了航线,全面让位给铁路了。
老街东南拐角有一家很地道的连锁推拿店,老板是位台商,推拿店不仅干净,而且服务的品质很高,两年前冯易水第一次来消费,就对技师的手法和服务态度非常满意,在没有任何推销的情况下就办了张卡,一来二去,这里就成了冯易水最愿意放松、消遣的地方。在店里享受推拿的时候,是他为数不多的感觉非常平静、放松的时候,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把工作、生活的压力都暂时抛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