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丁科长,我觉得吧,你们得调整一下侦查的方向。”护士小孙边走边有些神秘地对丁战国说。丁战国跟在她的身后,把几乎表露出来的嘲笑又忍了回去。小孙走在前面茫然不觉,仍旧煞有介事地说:“我怀疑,是情杀。”说完,便回头认真地看着丁战国。

“哦?说说看。”丁战国假装认真地附和道。

“你想想啊,一个女人,干吗要吞戒指呀?那么硬的东西,往下咽,多疼呀。”

“你觉得她会是为什么?”

“肯定是让男人抛弃了呗。寻死,给男人看。其实何必呢,你看现在这样,可怜哪。”

“是啊,这个故事太让人心碎了。”丁战国感觉这场对话要再继续下去,他就真快憋不住笑了,好在处置室就在病房旁边,他们很快就到了。从尹秋萍喉咙里取出的那枚戒指就存放在这里。

在一个装满消毒液的搪瓷托盘里,丁战国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一枚戒指,仔细端详。一旁的小孙认真地说道:“她心里肯定藏着一个辛酸的故事。”此时的丁战国,已经顾不上嘲笑这个天真的小护士了——消失的戒指,他的脑子里一个身影忽然闪过。

李春秋躺在床上,反复摩挲着无名指上失而复得的戒指。这一夜,他注定无法安眠——刚刚经历了十年潜伏生涯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天,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比那颗炸弹更可怕的,是无数可能被忽视的细节。李春秋一点点地复盘着白天的一举一动,看看自己是否有疏漏。

然而,他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那把别在侦查员腰间的手枪。如果当时他能再果断一点,也许尹秋萍已经不用在医院里忍受重伤的折磨了。这件事就算他不做,很快,魏一平也会派人做——也许是别人,也许还是他。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也许,何况当时的情况下,当务之急是找到并取回戒指。没有尹秋萍的暗示和指引,李春秋断不能从处置室的搪瓷盘里偷梁换柱地拿回戒指,而且很可能被丁战国堵在病房中。从处置室出来时,李春秋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紧张与怀疑。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吗?但愿这只是紧张带来的错觉。李春秋边想边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昨天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要是真去不了,可以告诉我。我请假,去开家长会。让孩子在那儿傻等着,一直等到天黑。你这叫什么行为?这叫言而无信。”姚兰的这口气,因为李春秋找回戒指,刚刚顺了一个晚上,便又窝在了胸口。本来浓情蜜意地从梦中醒来,想扮扮贤妻良母问问昨天家长会的情况,不想听到了李春秋根本没去的消息。

姚兰真切地体会到了怒从心头起的感觉,偏偏一拳打上棉花包——李春秋整个早上和颜悦色,连嘴都不还。看着李春秋不紧不慢地洗漱整理,姚兰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跟在李春秋身后,继续讲理道:“老师早就说过,言传身教。你是他爸爸,你就这么言而无信,怎么教育孩子?怎么言传,怎么身教?李春秋,我认为别人在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有必要回答一句。就算我是一个邻居、一个陌生人,你也该注意下礼节,是不是?”姚兰说完,堵住了李春秋的去路。

“是,夫人。”李春秋被逼得没办法,只得开口道,“你也知道,公安局那种地方,急事说来就来。只要有一点儿办法,我也不会不去。”

“法医科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吧?缺你一个,公安局就运转不下去了?你知道吗,当老师的最反感家长不拿学校当回事。看着吧,我们已经把陈老师得罪了。李唐和美兮被罚打扫教室,一个星期都要打扫干净。”

听姚兰如此说,李春秋的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他走到餐桌前,摸了摸李唐的脑袋,勉强给自己打圆场道:“小孩子多干点儿活,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是吧,儿子?”

李唐当然无法了解父亲的苦衷,他抬起头,抹了抹嘴角的面包渣,说:“爸爸,我被调到最后一排了。”

“你听听,李唐那么矮,坐到最后一排,能看见黑板吗,能听见老师讲课吗?”姚兰听儿子如此说,更是不依不饶地抱怨。

李春秋拿起餐桌上的牛奶一饮而尽,然后,边吃面包边打包票,道:“儿子,坚持一天。爸爸明天就会让你调到第一排。”

“你保证?”

“拉钩。”

“我想和美兮坐在一起。”

“没问题。”李春秋说完,便拿起公文包朝门口走去。姚兰看着他的背影,没好气地嘟囔着:“吹。”

公安局的车库里停着一溜儿机动车,挎斗摩托、吉普,还有几辆轿车,样式各异,但大多都蒙着一层尘土。

车队的郝师傅已经年过四十,虽然离开家乡多年,但一张嘴还是一口浓重的佳木斯口音。为人随和的他,是李春秋在单位里最早熟络起来的人。听说李春秋要借车去木兰县,郝师傅亲自带他来到车库,经过这些废旧车辆的时候,他忍不住地惋惜道:“小鬼子投降以前,把能毁的全毁了,按说这些车都该报废了。咱们把能用的零件都拆下来,东拼西凑,倒是攒出几辆来。你要是去木兰县,这辆最合适。”郝师傅拍了拍一辆半新的福特轿车,说:“刚攒出来的。虽说车速慢点儿,可暖风是好的。这么远的道儿,这么冷的天儿,没点儿暖风烘着,准把人冻透了。”

“还是你想得周全。我就用它了。”郝师傅的技术一贯让李春秋放心。

“我再给你挑个好司机,一天打个来回没问题。”郝师傅热心地说道。

李春秋拉住他,说:“不用了,我自己开就行。”

“我知道你开车没问题。可修车呢?毕竟是刚攒出来的,车况还不太稳定。路上发生故障,咋整?”

“能出什么故障?这福特车我知道,结实耐用。局里这几天事儿多,司机本来就少,咱们就别添乱了。回头再有个爆炸,怎么弄?”

郝师傅没话说了。他看着李春秋钻进车里,打着火,隔着玻璃吩咐道:“那你加点儿小心。晚上回来后,再一起喝一杯?”

李春秋冲他挥了挥手,开着汽车离开车库。待到车子已经走远,郝师傅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往外追去,冲着远去的福特车大喊道:“完犊子了!这车还没在军管会登记哪,李春秋——”

尹秋萍已经能勉强坐起来。靠在两个摞起来的枕头上,她很容易就能看到坐在病床对面的丁战国,但是她没有,而是把虚无空洞的目光投向天花板。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有一定程度的失眠症。当然,这跟你的真实身份和工作有莫大关系。”尽管接收不到尹秋萍的目光,丁战国还是看着她,开口说道,“你不相信药物,所以,在床头永远都备着一瓶红酒。失眠的时候,你就靠酒进入梦乡。”

“酒”,尹秋萍心头一震,那简直可以说是她最好的朋友。

“在案发的头一天晚上,你去了鼎丰酒楼。我不知道你是和谁一起吃的饭,几点回的家。总之,趁着酒意,你马上就上床休息了。半夜,你听见门锁有轻微的响动。做你这一行的,绝不会相信这是窃贼的偶然光临。你也不能大声喊叫,因为警察的出现,将会增加你暴露身份的概率。”

“作为一个特务,你很有信心对付一般的小贼。但是如果对方的身份和你一样,把握就小了,毕竟你是一个女性,在力气上是吃亏的。所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你设计了一个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最好的计划——先用炭块将壁炉内的通风口堵住,之后将桌上的大半瓶红酒都倒在床上,并用被子掩盖,最后佯装醉倒在面对窗户的椅子上,而空酒瓶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面对着弥漫在房间里的浓重酒味,和躺椅里像一摊烂泥的女主人,绝大多数潜入者都会麻痹大意、降低警觉。所以,当他搜查床头柜的时候,恰好背对着你,你觉得最好的机会来了……但是,你的对手比你更加优秀。当你走到他身后,准备用酒瓶袭击他的时候,他抢先察觉到你的动静,转身夺下你手中的酒瓶,并用一记重拳打断了你的喉管。”

恐惧渐渐占据了尹秋萍的双眼,丁战国料定他刚刚讲的故事所言非虚。现在她能开口吗?丁战国准备抛出问题试一试。

“对了,我刚才漏了一个细节。就是在你装醉以前,你还把一个戒指吞到了嘴里。我看过了,那是一个男人的戒指。戒指怎么会到你的手里?我猜你的本意是想警告他,你们的监视无处不在,对吧?可是,当你发现弄巧成拙后,便在第一时间吞掉了戒指。他是谁?是那个和你在鼎丰酒楼接头的人吗?”

尹秋萍用沉默和再次陷入空洞的目光回答了丁战国,现在她依旧什么都不会说。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两个人心中的较量几乎要剑拔弩张。尹秋萍就像一面坚固的盾牌,而丁战国不相信自己这把锐利的矛无法将之攻破。他朝尹秋萍身边走近两步,俯下身子,对病床上的尹秋萍说:“你被击中喉咙的那一刻,很痛苦吧。当时你离死亡一步之遥,我特别想知道,你害怕吗?我想你已经算是死过一回了。现在,你再看看窗外的蓝天,看看桌子上的这盆花,你是不是庆幸自己还活着?”

“你也知道,昨天,这个医院里有一颗能把咱们全都毁掉的炸弹。想想看,那颗炸弹是冲着谁来的?冲着我吗,还是你?我现在只要把门口的守卫撤掉,你想想,自己还能活多久?”

尹秋萍轻轻地转过脸,和丁战国近距离地对视了几秒钟。这突然地一转头,倒让丁战国有些不好意思,他挺直身子,整理了一下上衣。果然是手段多端的女特务,丁战国心中暗想,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就这样在较量中败下阵来,既然晓之以理无法撼动这个女特务,那就继续动之以情。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年轻的小妹妹。我可以送你走,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南京、重庆,或者你的老家伊春。离家这么久了,你妈妈会很想你。”

一滴泪默默地挂在尹秋萍的脸颊上,丁战国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可以写下来。我只想知道和你见面的人是谁。如果你能把授意你们见面的人也告诉我,那更好——只要能证明你的诚意,你会马上见到一张车票。”

尹秋萍的双手微微颤抖,用尽力气也很难握紧手中的钢笔。丁战国帮她扶了一下,耐心地说道:“不着急,慢慢来,咱们有的是时间。”

山货铺子的木门年久失修,风大的时候总关不严实。李春秋站在门外,看见老孟正趴在桌子上整理账目——他用粗糙的手指在算盘上灵活地拨弄两下,然后再提笔在账本上记上两笔。因为受伤的手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老孟只能用一只手完成这些动作,看上去有些笨拙。一把年纪,尚能打虎,不知还能不能杀人呢?李春秋这样想了想,便推门走了进去。

“吱呀”的门声响起,老孟抬起头来。见来人是李春秋,他不禁站了起来,愣了一会儿,见李春秋关上门,才说道:“前天夜里,我到过那儿。”

李春秋没说话,站在门边打量着这间屋子——正中央是一根柱子,柱子西侧点着个烧煤球的铁炉,火口上一把烧水的铁壶冒着热气。四面本来刷白的墙壁在常年的烟熏下已经变得斑驳陆离。东面墙上贴着一张年画,一个只穿着肚兜的胖娃娃抱着一条鲤鱼。年画的旁边挂着一支火枪。二者配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西墙边立着一个立柜,顶上排着一溜儿酒坛子,贴在坛子正中的红纸上写着“虎骨酒”三个字。

老孟有些吃不准他的来意,继续小声说:“我在货运东站等了半宿,才看见一张字条,上面说,咱们先不用——”

“嗯。撤离的时间,推到一个月以后了。”李春秋摘下皮手套,扔在桌子上,双手伸向炉边烤火。

“还是得走?”老孟有点儿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是啊。”李春秋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老孟一时无语,他打开茶叶罐,在一个杯子里放了些茶叶,走到炉边提起水壶,沏了一杯热茶递给李春秋,随口问道:“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事儿的?”

“你收拾一下,跟我出趟门。”李春秋边接过茶杯边说。

“现在?”

“嗯。”

“去哪儿?走多久?”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最好多穿点儿,可能会很远。”

老孟愣了愣,回答道:“好。你等等,我去取件皮袄。”他说完,转身进了里屋。

李春秋捧起茶杯,刚想喝,又停住了。他把茶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看了看杯子里面,终究还是没喝。起过杀心的人,他不得不防。

李春秋把茶杯放在桌上。小屋四下透风,跟外面几乎一样冷。老孟尚未收拾妥当,李春秋有点儿坐不住。他起身溜达了两圈,又随意地翻了翻桌子上的账本,无意中一抬头,见墙上年画底部的白边上,记载着一串似曾相识的数字——2243。

好像在哪儿见过,李春秋使劲地在记忆中搜寻这串数字。“2243”,仿佛也是写在一张贴在墙上的纸上,四下围了很多人,人群里还有人高声地念着纸上的字:“……我们严正警告那些潜伏在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土匪、汉奸。你们应认清形势,立刻向人民政府投降,争取宽大处理。我们的原则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

是哈尔滨军管会督促土匪、汉奸、国民党特务投诚的告示,2243是上面留下的投诚电话。李春秋又看了一眼,没错,年画上记录的就是告示上的投诚电话号码。老孟要投诚共产党!

不等李春秋转身,一根乌黑的钢丝突然从身后朝他脖子套了过来。李春秋只看到老孟缠满纱布的手在眼前一晃,他下意识地把小臂一伸,挡住了钢丝。两个不敢发出声响的人,激烈而无声地扭打在一起。老孟不顾手伤,死死地勒着手里的钢丝。李春秋则不停地用肘部猛击老孟的肋下。虽然手上丝毫没有松劲,但老孟的身体在李春秋的击打下,不住地后退。

突然,李春秋猛地用脚蹬在房屋中央的柱子上,两个人一齐向后弹出去,撞在了西墙的立柜上。柜顶上的一个酒坛子跌落下来,正砸在老孟的头上。

缠在李春秋脖子上的钢丝终于松下来,老孟昏过去了。李春秋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转头摸了摸老孟的脖子,一阵微弱的跳动传到指尖。李春秋不敢掉以轻心,他把老孟的手脚紧紧捆住,嘴巴也堵得严严实实。随后费尽力气,把他塞进了车子的后备厢。

空无一人的街上,安静得有点儿吓人。李春秋紧张得像一只惊弓之鸟,连从他身边经过的流浪狗,都能让他心头一颤。他钻进驾驶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后,这才发动汽车。

如果不是偶尔眨眼,丁战国觉得尹秋萍几乎要成为一座雕像。右手里的钢笔垂立在纸面上,却始终未着一字。丁战国在心里把“耐心”二字默念了无数遍,就在他快按捺不住情绪的时候,尹秋萍忽然抬手拉动床边的一根细绳,一阵铃铛的声音立刻响起——这是重病号通知护士的呼叫铃。

不一会儿,护士小孙走了进来,尹秋萍指了指床下的便盆。小孙弯腰拿出便盆,朝坐在一边的丁战国看了过去。丁战国会意,马上把脸扭到一边,只听见小孙没好气地说:“我说您是不是回避一下?屋里屋外的,就一层墙,你好意思待着呀?”

丁战国犹豫了一下,见小孙还在冲自己瞪眼睛,起身走了出去。小孙冲他“哼”了一声,掀开被子,熟练地将便盆塞进尹秋萍的身下,接着起身去整理输液管,嘴里依旧念叨着:“不是我说你,多大个事啊,至于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以后再遇着什么事,也别吃戒指了。”

尹秋萍浅浅地笑了笑。

“换了我,要吃也是吃那些狗男人的肉。”小孙看着输液管,检查滴流速度,见尹秋萍一直看着她,问道,“好啦?”

尹秋萍点点头,冲小孙感激地笑了笑。

小孙撤出便盆,又帮尹秋萍整理好被子和靠枕,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转身朝门外走去。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尹秋萍猛地用钢笔尖挑破自己的左腕动脉,然后飞快地把左手塞进了被子下面。

几乎同时,丁战国推门走了进来。门外片刻的冷静,让他重拾信心。见尹秋萍的右手还努力握着钢笔,丁战国觉得应该再给她些时间。他拿起一份报纸,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不时抬头看看尹秋萍的动向。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尹秋萍始终平静自若。渐渐地,她已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钢笔顺着床边滑下来,“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丁战国此时才发现,尹秋萍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转为蜡黄。

不好!丁战国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冲到病床前,见雪白的被子上已经有血液隐隐渗出。他“哗”地掀开被子,里面早已是血迹斑斑。丁战国赶紧死死捂住尹秋萍还在往外冒血的手腕,大声吼着:“方大夫!来人!方大夫——”

和两个侦查员一起走出医院大门时,丁战国一脸阴郁。想不到看似柔弱的尹秋萍,竟然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她是忠于组织一心向死,还是收到了什么人传递的消息,不得不死?一个疑团又出现在丁战国的脑袋里。他眉头深锁地坐进吉普车的副驾驶座位,想得出神,直到身边的侦查员喊了好几次,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科长,是不是先回局里?”

“哦,先回局里吧。”

丁战国想回去见一个人。

郊外的路比城里的更安静。李春秋颠颠簸簸地开着车,思绪也跟着上上下下。十年前的酒楼上,赵秉义突然遇刺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老孟,也许他当场就会暴露身份,甚至被日伪警察当街击毙。

想到此,李春秋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身后,仿佛他的目光能够穿透车厢,看到后备厢中的老孟。然而,当他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一个临时哨卡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李春秋猛地踩了一脚刹车,福特汽车在覆盖着冰雪的马路上向前滑了好远才停稳,差一点儿撞到一个手拿小红旗的战士。

李春秋惊出一身冷汗。他赶紧摇下车窗,只见一个挎着手枪、满脸青胡楂的年轻军官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啪”地一拍车门:“你这车开得够猛的啊!”

“对不起,同志。下雪了,路面太滑。”

“那你不应该提前减速吗?这么大的一个哨卡,你看不见——你会开车吗?”军官对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满意。

“会。不过是第一次开这辆车,稍微有些不太熟悉。”

军官看了看他,追问道:“干什么的?”

李春秋掏出证件,答道:“市公安局的。”

军官接过证件,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春秋,接着问道:“市公安局的,怎么不穿制服?”

“我是文职。”

“哦,法医啊。这么冷的天儿,去哪儿啊?”

“木兰县。那儿的公安局刚刚建起来,我去给他们做一下业务培训。”

“路挺远的,你这开车技术,能行吗?”军官的态度比刚才和缓了不少。

没等李春秋答话,一个哨兵抱着登记册跑过来,边敬礼边汇报:“报告排长,查过了,这辆车不是公安局的。”

军官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到了枪柄上,他看着李春秋,说道:“下来吧,同志。”

李春秋下意识地往后备厢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眼前全副武装的军官,只好下车接受搜查。

车外天寒地冻,李春秋戴着厚厚的围巾,一边无奈地举起双臂,一边跟搜查的哨兵解释:“你们可以打电话问问,这辆车绝对是市公安局的,车队队长姓郝,他什么都清楚。这车具体为什么没备案,我也不清楚。你们打一个电话就知道了。”

哨兵根本不理他的解释,在他身上搜查了一番,对军官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另一个哨兵从车里钻出来:“车里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排长扫了李春秋一眼,看到敞开的车门方向盘旁边垂着的钥匙。

“去,把车钥匙拔下来,打开后备厢。”军官命令道。

“是!”

哨兵刚刚拔下钥匙,李春秋就怒了。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抢过钥匙,还把哨兵推了个趔趄,有些气愤地嚷道:“干什么?!没完没了了你们!”

哨兵呼啦一下包围了李春秋,但他毫不畏惧,主动上去跟哨兵们推推搡搡,嘴里还大声嚷着:“说了让你们给公安局打电话,一问就知道,干吗不问?不就是因为我差点儿撞到你吗?就非得这么刁难?拿把枪就这么欺负人?”

混乱中,一根枪管对准了李春秋,乱哄哄的躁动马上平静下来。李春秋抬头一看,是刚刚那位军官,他用枪口戳了戳李春秋的胸口:“还反了你!”

不想,李春秋一抬手,抓着驳壳枪的枪管,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说道:“开枪。”

军官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李春秋。

“打啊。”李春秋的语气倒很平静,又往前一步,说道,“今天你不崩了我,就不配穿这身军装。”

军官额头上的血管都暴起来了,他的手一下子搭到扳机上。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吉普车急刹的声音传来,丁战国从车上跳下来:“你们干什么?!”

丁战国站在雪地里,把大衣和帽子都紧了紧。虽然挡下了枪口,但李春秋的火气显然还没有全消。

“杨排长,我的证件是不是假的?”

“不是。”

“我再问你,我有没有让你打电话到公安局核实我本人的身份和这辆车的情况?”

“你是说了。我就是想检查一下——”

猜到他要提后备厢的事,李春秋打断排长,追问道:“你认不认识丁科长?”

“丁科长我认识,可我没见过你——”

“那丁科长有没有资格证明我是同志,不是什么嫌疑犯和敌人?”李春秋的问话一句跟着一句。

“能。”

丁战国知道李春秋有情绪,他想插话调节一下气氛,却被李春秋一次次拦住。

“你刚才用枪口指着我,那我问你,你的武器是谁给的?”见军官无言以对,李春秋说得更来劲了,“是人民给的。人民给你武器,是让你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志吗?”

军官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丁战国见状,赶紧劝和:“老李,算了。杨排长也不是故意的,对吧,你不是还有事吗?今天就到这儿吧。再耗着,事儿都耽误了。”随后,他拍拍杨排长的肩膀,劝解道:“改天我在家里炖条鱼,贴三张饼,咱们仨喝上一顿,不打不相识,行啦,都过去了!”

说着,他拉着李春秋钻进福特汽车里:“你拉我一段,我去宾县。”

车子开出很远,李春秋的脸色依然铁青着。丁战国侧目瞟了李春秋一眼,憋不住哈哈大笑出来。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问道:“笑什么?!”

“李春秋,李大夫,咱俩认识也快两年了吧?我怎么感觉这两天才认识你?”

李春秋哼了一声,道:“隔三岔五地到我们家蹭饭,孩子天天都在我家。闹了半天,这才刚认识我。”

丁战国忍着笑说:“昨天的事我就不说了,就说刚才啊——杨排长在警备区也是个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让你训得跟个小学生似的。刁钻、擅长诡辩、得理不让人,今天我可算见识到你的另一面了。”

“你根本不知道刚才他们是怎么刁难我的,检查、搜身、枪口顶着头,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换成你,忍得下去吗?”

山路颠簸,丁战国仿佛听见后备厢里有些响动。见李春秋不动声色,他转过来,继续说:“杨排长其实人不错。我在治安科的时候,没少麻烦人家。要是没有他们配合,这哈尔滨更消停不了。”

“那就让他们上吧,咱们没用,正好歇了,准备年货。”

“是啊,咱俩搭伴一块儿准备。”丁战国苦笑着说。

“你不是在医院审问尹秋萍吗?怎么,进展不顺利?”李春秋边问边小心观察着丁战国的神情。

“唉!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不到一分钟,让她找着个机会。”丁战国叹了口气,说道。

“跑了?”

“用笔尖把动脉挑了。”

“那还能活吗?”

丁战国瞟了李春秋一眼,答道:“好在发现及时,抢救过来了。”

“哦。”李春秋脸色如常地问道,“那你不回局里,去宾县干什么?”

“说实话,我都不敢回去。人交给我了,弄成这样,怎么跟老高交代?听说你要去木兰,我想起尹秋萍的档案记载,她曾在宾县实习过。去那儿看看呗,说不定就能找到点儿有用的东西。当然,你要理解成我这是躲事,也行。”

李春秋笑着说道:“你们不是开着吉普车呢吗,还非得坐我这个老爷车,吉普车多威风!”

“吉普车有福特严实吗?有暖风吗?”丁战国拍拍车扶手,调侃道,“还是你跟老郝关系铁,好东西全给你留着。”

福特车缓慢而艰难地行驶在颠簸的路上。车窗外,东北特有的白毛风使劲地刮着,能见度愈来愈低,不一会儿,一层密实的小雪粒便砸在了车窗上。

李春秋有点儿发慌,说道:“路呢?我怎么看不见路了?”丁战国的视线也费劲起来,他使劲儿朝外巴望,可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突然,车子的右前方传来一声闷响。李春秋赶紧踩下刹车,二人下车一看,原来车子早已偏离了公路,轧上了路边一块尖利的石头,右前轮的车胎暴了。

“得换轮胎,你上车等着!”丁战国在风里大声说道。他起身打开车门,正要伸手拿钥匙,却被李春秋抢先一步:“我来。这车是新攒的,你不熟悉。”

“你拿手术刀的手,做这换轮胎的活儿,能行吗?别逞能了。”

李春秋没言语,顶着风走向后备厢。丁战国跟在他身后,不放心地说:“别再把手砸了,回去后,姚兰不得把我唠叨死。”

李春秋边把钥匙插进后备厢的锁孔边说:“行啦。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絮絮叨叨的。”说着,他假装使劲拧了拧后备厢的钥匙,“这钥匙怎么不好使啊?”

“行了,你快让开吧,我来。”

“哎呀,我还不信邪了。”李春秋把丁战国挡在一边,手上一使劲,“啪”,钥匙断为两截。

丁战国看着李春秋手中的半截钥匙,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春秋不好意思地说道:“先上车吧,暖和暖和。”说着,拉丁战国上了车。

“都怪我太托大了。现在只有辛苦你跑一趟了,这儿离宾县不到二十里路,找个车来拖吧。我在这儿等着。”

丁战国一上车就开始在副驾驶旁边的盒子里一通翻腾,听到李春秋如此说,他笑道:“多大个事儿啊,就去搬救兵。不就是开个锁吗?瞧我的。”

说着,他把一段刚刚找到的细铁丝三下两下就弯成了一个钩。“看好了,学着点儿啊。”说完,便跳下车去,李春秋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两个小钩子从锁眼里伸进来,来回地转动。过了一会儿,只听“咔嗒”一声,厢盖上弹,出现了一道缝隙。

丁战国得意地回头看了李春秋一眼,转身准备打开后备厢盖。忽然一阵狂风袭来,丁战国不得不眯起眼睛,缩头躲避。就在此时,李春秋的小拇指钩住了丁战国的棉帽子后面,他轻轻一挑,那帽子立刻被风刮出很远。

丁战国拔脚就向帽子追去,边跑边大声嚷道:“这叫什么风啊,缠着人吹——”

等他好不容易追上帽子,正要捡起来,又吹来一股风,把帽子卷到前头好远。他缩着脖子,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前追了过去。

李春秋迅速打开后备厢,把依旧昏迷的老孟抱出来,掀开挡板,拆下备用轮胎的固定螺栓,再取出备用轮胎及千斤顶、手锤、扳手。待风力减弱,丁战国捂着帽子回到车边的时候,李春秋已经拉开架子准备换轮胎了。

“让地儿,让地儿。”丁战国朝他挥挥手。李春秋虽然脸上还有些不服气,但还是顺从地让开了。

丁战国蹲在轮子旁边,边干边说:“闲得没事,就给我掐着点儿表。我看看能不能破上回换轮胎的记录。”

李春秋嘴上说“好”,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因为他刚刚看到后备厢的缝隙里,居然有一角老孟的衣服。只要丁战国一抬头,随时都有可能看见。

李春秋站在丁战国身后,紧张地思索着。他目光闪动,看到雪地上躺着一把手锤。趁丁战国埋头之际,他悄悄走过去捡起手锤,放在轮胎上方的铁盖子上。

“多长时间了?”丁战国头也不抬地问道。

“四分二十五秒。”

“最多再有半分钟,我就干完了,你去把后备厢清理一下,待会我把瘪轮胎装回去。”

“好。”李春秋从丁战国身边经过,用手轻轻地把手锤往铁盖边缘推了一下。丁战国飞快地拧紧螺栓,轮胎马上就要换好了。突然,手锤坠落,砸在丁战国的手上。

丁战国捂着手,疼得喊出了声:“哎呀!”

李春秋赶紧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说:“快让我看看——赖我,赖我,刚才顺手把手锤放在车盖子上了。我说收拾一下工具吧,这怎么——”

“哪他妈有干活的时候把家伙什搁在脑袋顶儿上的?”丁战国疼得龇牙咧嘴。

“快快,赶紧上车,剩下的我来收拾,这伤口要是冻着就完了!”

丁战国捧着戴着手套的伤手,坐在副驾驶位上,通过后视镜,看着在车尾忙活的李春秋。他看了看伤手,大声地说:“这活儿我还干对了。要是手锤砸到你手上——”

“你说什么?”李春秋听不清他的话,大喊道。

丁战国大声说道:“还不得疼死你!法医你也别干了!”

“路滑,慢点儿开啊。”宾县公安局门口,丁战国站在车后尾,大声对李春秋喊道。李春秋回身朝他点了点头,慢慢地开走了。但在车内,他丝毫不敢放松,直到后视镜中再也看不见丁战国的身影,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踩下刹车,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

平静了良久,李春秋再次驾驶着汽车上路。茂密的原始森林闪过车窗,外面再也见不到半个人的踪影,只有一条公路穿过森林,伸向远方。李春秋真希望这条路就这么一直延伸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究竟该如何向魏一平报告老孟受伤的经过?如果实话实说,动了叛逃之心的老孟,必然会被枪决。如果编造理由替他开脱,可自重逢之后,老孟已经两次对李春秋动了杀心。你死我活,命运就像一场残酷的游戏,一旦开始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恰在此时,公路边的森林出现了一条岔路。李春秋远远就看见,他想了想,转动方向盘拐了进去。一阵颠簸过后,道路的尽头是一片林间空地。

李春秋在车尾的后备厢前呆立良久。最终,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一把掀开了后备厢。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车厢里的老孟已经醒了。不仅如此,他居然在逼仄的空间内,解开了捆绑在手脚上的绳子。在后备厢盖打开的一瞬间,老孟就像一头蓄势良久的老虎,猛地朝李春秋扑了过去。李春秋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雪地上。老孟顺势压在上面,双手死死地掐住了李春秋的喉咙。

李春秋被压在下面,双脚在雪地里乱蹬,双手徒劳地企图掰开老孟的手指,也失败了。终于他在雪地里摸到一段结了冰霜的树根,用尽全力朝老孟一次次砸过去。但喉咙处被掐得越来越紧,李春秋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弱。老孟的脸和周围的景物一点点地模糊、变暗,最终仿佛黑夜降临一般,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黑夜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便被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李春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魏一平的脸出现在他的头顶上方。

老孟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下是大片殷红的血液,在洁白的雪地中分外扎眼。李春秋蹲在远处,他抓了两把雪,把脸上的血点清理干净。低头一看,围巾上也沾了血,可是这些已经擦不掉了。无奈,李春秋只得把它扔到一边。魏一平在李春秋身边来回踱步,一双锃亮的皮鞋和这片雪地有些格格不入。李春秋想抬头看看他,却感到脖子一阵酸痛。他扶着脖子吸了口凉气,让自己尽早清醒过来,问道:“这么说,没什么具体任务。”

“还有什么任务比处决党国的叛徒更有价值?”魏一平俯看着李春秋,又看了看老孟的尸体。

李春秋无言以对,又抓起一把雪在脸和脖子上一阵猛搓。他不用看也知道,脖子上肯定有一道瘀痕。失去了围巾的掩护,能淡一点儿就让它尽量淡一点儿。

“这样的人,即使没二心也难堪大用——连个电话号码都记不住,还要写在年画上。”见李春秋不言语,魏一平接着说道。

李春秋听出了话里的玄机,他愣了一下,问道:“你去过他家了?”

魏一平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目光直视着李春秋,说道:“你和他不一样,你精明能干、反应迅速,需要搏命的时候,不亚于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如果今天算一次考试,我可以给你打九十分。”

“考试?”李春秋站起身来,情绪低沉地说,“在哨卡那儿,我差一点儿就露馅了;在路上,丁战国几次都要打开后备厢——”

“那是你自己的失误!”魏一平有些不满地打断了李春秋的话,继续说道,“在老孟家里,发现电话号码的一瞬间,你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干掉他,然后离开!”

李春秋再也接不上话,呆呆地站在雪地里。魏一平见状,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又开口说道:“知道为什么给你打九十分吗?你的心太软了,对你我来说,善良绝对不是优点。不错,老孟曾经是救过你的命。可你也看见了,该要你命的时候,他绝不会犹豫半分。”

这句话击中了李春秋,他有些黯然地低下头。

“告诉我,你没有去我们约好的柳河镇,把车开到这里——你是要放走他吗?”魏一平接着问道。

“他要去告密,想要我的命啊!”李春秋顿了顿,接着说道,“放下丁战国以后,我全身都被汗湿透了。我不知道前面还会不会碰上检查站,只能先找一个地方,把他卸下来再说——”

魏一平看了看他的眼睛,又道:“你不是要去木兰县吗?去吧,免得迟了再露出破绽。”

“他不能留在这儿,通过轮胎印,他们就能找到我。”李春秋看着老孟的尸体。

“你不用管,我来处理。”

李春秋想了想,便转身准备离开。只听见魏一平在他身后说:“下次,不要把这样的定时炸弹留在车里。你可以早点儿杀了他。”

回程的路上,为了不让丁战国看出破绽,李春秋有意多问了一些话:“怎么样,宾县有什么发现?”

“走访了她当年的一些同事,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很低调,有的人几乎想不起她这个人来。”丁战国抱着自己受伤的手说。

“怎么可能?这种有几分姿色的姑娘,到哪儿都少不了周围人的关注。”

“是啊。哪怕外表出众,也能做到毫不引人注目地混在人堆里,要不怎么当特务?!你那边怎么样?”

“两个刚毕业的孩子,伪满洲国时期读的医学专科学校,人都不错,挺好学。可这半天的时间能解决什么问题?也就是给他们介绍点儿法医学的基本常识。”

“缺人是现在基层的普遍问题。”丁战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专科生怎么了,宾县公安局连个专科生都没有,弄了个部队的卫生员,干着法医的活儿。”

“上次,我跟高局长提了一下,可以办一个培训班,让他们到市里来轮训。”

“这个想法好啊,高局长肯定支持你。”

“想法好,有什么用,连个教材都没有。我跟高局长反映情况,你猜怎么着,高局长竟然说,让我自己编一本,我哪有那个水平。”

“啧啧,真羡慕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局长都得对你们高看一眼。他说你有水平,你就一定有水平。”

李春秋惨然一笑,摇摇头说:“你快别拿我打镲了。”

“哎,你脖子怎么了?”一回头,李春秋脖子上的瘀痕被丁战国发现了。

李春秋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嘴里轻轻“唉”了一声。

“让媳妇挠了?姚兰能干出这事?”丁战国轻声问道。

李春秋竖了竖衣领,回道:“她呀,当护士不当演员,可惜了。出了家门,永远是教养、品位、温良贤淑。要是真发起火来,给她把枪,你就看不见我了。”

丁战国笑着摇头,道:“想不到啊。”

“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只有你知道——要不是刚才走得急,围巾落在木兰,连你也不会知道。”

“放心,我绝不外传。”丁战国笑道。

“你一会儿是回家,还是去哪儿?”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接近城里。

“先送我回局里吧。”

“你这真是把办公室当家了。”

丁战国照了照后视镜,摸着下巴说:“你以为我想啊,两天都没刮胡子了,谁知道哪天哪儿又有爆炸?我得抓紧了。”

“你要是晚回家,晚上就让美兮在我家住下吧。她那么小一个孩子,一个人在家怪害怕的。”

提到女儿,丁战国也有些唏嘘地说道:“这孩子从小就没少吃苦,好在我丁战国的闺女,自立性挺强。”

李春秋看了丁战国一眼,问道:“光想着培养孩子的自立性,你就没想再找一个?”

“谁会看上我啊。”丁战国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不开玩笑,姚兰她们医院还真有几个不错的。你要是有意,我让姚兰帮你牵牵线。”

“算了吧。我这拖着一个孩子,还三天两头不着家。谁跟了我,都是专职保姆,这对人家不公平。”

“这都是借口。”李春秋朝丁战国看了一眼,闲聊道,“还是放不下美兮的妈妈?”

丁战国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道:“我们是在北满搞地下工作的时候认识的——我是交通员,她是报务员,结婚后也是聚少离多。美兮两岁那年,日本人大搜捕,我和她俩都失散了。直到光复后,我才知道她已经牺牲了。”

李春秋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丁战国,心中还埋藏着如此残酷的过往,问道:“那美兮怎么会到了育婴堂?”

“她的战友说,她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提前把孩子送到了育婴堂,她怕自己回不来。果然……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确的。”

“也没留下一张照片吗,给孩子?”

丁战国摇摇头:“干地下工作,没有照片。”

李春秋忍不住唏嘘道:“她一定长得不错,看美兮就知道了,脸白腿长,一点儿也不像你。”

丁战国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说:“不说了。”但心中多年的苦楚,岂是摇摇头就能忘却的呢?

李春秋看在眼里,心中感觉有些抱歉。从美兮想到李唐,他一下想起早上出门前和孩子的约定,赶紧岔开话题:“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呢,两个孩子挨罚了,扫教室、擦讲台和桌椅不说,还被调到最后一排去了。班主任陈老师说,李唐个子一夜之间长高了,挡得后头的同学看不见黑板了。”

“为什么啊?”

“因为咱俩这当爹的,不露面,不送礼呗。”

“这个陈老师……就这样为人师表啊。”

“今天早晨,姚兰还和我不依不饶。我答应李唐了,让他坐第一排,还得跟美兮坐同桌。”

“你能办到?”见李春秋在孩子面前吹下大天,丁战国有点儿将信将疑。

“我又不是校长。”

“那你还答应孩子?”

“当时的情况,能不答应吗?”李春秋指了指脖子,又说道,“再不答应,脸上也得这个样子。”

“那怎么弄?”

“是啊,怎么弄呢?”两个身经百战的大男人,被这点儿家务事难住了。车子已开进城里,天色渐暗,路边的店铺和馆子都点起了灯。李春秋看了看前面一家小饭店的招牌,又看了看丁战国。

“那就去学校接老师吧。”丁战国很快便领会了李春秋的意思——当爹的总得给孩子做点儿什么吧。何况,美兮还没有妈妈。

酒楼的雅间里,桌上的菜肴已然十分丰盛。一个伙计推门进来,赔着小心地说道:“先生,您的红烧鱼。”

陈立业坐在上首,盯着鱼看了半晌,却始终不动筷子。李春秋和丁战国在两侧陪着,俩人看看陈立业,彼此对视一眼,都没言语。

陈立业用筷子指着鱼,问道:“这条确定是今天打上来的?”

伙计赶紧说:“老板刚才把打鱼的也叫来了,亲自问的,这条是下午才从松花江上凿冰捞上来的。”

陈立业扭头看看丁战国和李春秋二人,示意他们再鉴定一番。丁战国赶紧凑过去,看了看鱼,说:“当年打游击的时候,冬天我们就自己凿冰捕鱼。别看冰面上冻着,底下都是活水。新捕上来的鱼,鳃都是发白的。这条肯定新鲜。”

陈立业用筷子挑下一大块鱼肉,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眼睛翻到镜框上面,对着伙计问道:“是吗?”

伙计连连点头,说丁战国懂行。李春秋也附和道:“咱都换第三条了,老板再黑,也不敢糊弄咱们。”

陈立业把鱼肉放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丁战国、李春秋,再加上饭馆儿的伙计,三个人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只见陈立业咕噜一下把鱼肉咽了下去,慢慢发话道:“不赖,鲜,吃。”

一直屏息静气的三个人,都松了口气。丁战国赶紧端起酒杯敬酒,拍着胸脯讲起当年打游击时的老桥段。不一会儿,瓶中的酒就下去了一多半。

陈立业已至微醺。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乱擦了一把嘴,说道:“这个小学的教育最重要。读书就像盖房子,基础牢不牢,全看小学打地基。孩子,都是聪明孩子,关键是你们大人,是不是,得上心呀。”

李春秋频频点头,连声附和。丁战国在另一边,已经斟好了酒。陈立业端起酒杯,正要说话,突然愣住了。

“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自己的嘴了,太太还没吃饭呢。不坐了,不坐了,我先回去整饭去。”

丁战国马上会意:“打包,再打包一份儿。省得您回去麻烦。伙计——”

伙计应声进来,问道:“您再整点儿啥?”

陈立业假装客气了一下,说道:“那行吧。女人胃口小,简单点儿——锅包肉,再来份儿饺子就够了,猪肉大葱的,葱越大块越好啊。”

“赶紧着啊。”丁战国冲着伙计的背影喊了一嗓子,边给陈立业敬酒,边朝李春秋挤眼睛。李春秋忍住笑——为了孩子,他俩今晚真是拼了——见陈立业的酒杯又空了,他赶紧凑过去说:“来,陈老师,我再敬您一杯……”

爆炸案的伤员大都还没出院,天冷又净是感冒的,医院的病人像退不了潮的浪头,一波波地往上涌。姚兰又上了一个超长班,回到家时,已是深夜。见李春秋还在灯下看书,她有点儿诧异地问道:“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李春秋站起身说,“我给你热饭去。”

“不用了,在医院点补了一口,这会儿也不饿。”姚兰边说,边坐在沙发上慢慢脱丝袜,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极了。

“最近外面这么乱,没事儿就早点儿回家吧。”李春秋顺势走过去,坐到了姚兰身边。

“我也想早回来啊,可根本脱不了身。总不能看着别人忙得四脚朝天,我自己一个人准点儿下班吧。”

李春秋有点儿心疼地搂住妻子,姚兰也很自然地靠在李春秋的肩头。忽然,一股酸臭味飘过来,姚兰皱了皱眉,问道:“你喝酒了?”

“嗯,跟老丁,还有李唐他们班主任。”

“哦,李唐的事儿怎么样?”姚兰一激灵坐起来。

“都解决了。明天就调座位,第一排的中间,还和丁美兮坐同桌。”

“这回还挺能的啊。”姚兰说着,朝李唐睡觉的房间望去。

“孩子早就睡了。”

李春秋在背后抱住姚兰,手刚触及毛衣,姚兰就拎着丝袜站起身来,疲惫地开口道:“太累了,我想先睡了。”刚想走,又觉得有点儿愧疚,她回身摸了摸李春秋的脸,轻声说道:“改天吧,啊。”

李春秋悬在半空的双手,讪讪地垂了下来。看着姚兰的背影,他喃喃自语道:“睡吧,都几点了,是够累的。”

深夜的长春,向庆寿激动得难以入眠。就在刚才,他接到了一个来自哈尔滨的绝密电话。

“当年赵秉义保管的名单有下落了?”向庆寿的话刚一问出,从电话另一端便传来了肯定的答复。

“太好了,老魏。在此危难之时,只有你堪当大任啊。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向毛局长为你请功。”

向庆寿难掩心中的兴奋,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这份名单的遗失,始终是戴主任生前的一块心病。这是一支不可估量的生力军啊。哈尔滨现在是什么样的局势,你比我更清楚。不怕告诉你,要是找不到这份名单,我都想跟共产党投降了。”

名单,魏一平,向庆寿还是最赞赏自己。魏一平蛰伏在校园里多年,虽然颇有才干,却一直没有得到上面的赏识。这次,自己力排众议地把魏一平送到了哈尔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送来大礼。老马识途,总也得有伯乐把他牵出来吧。只要魏一平在哈尔滨稍微干出一些成绩,保密局东三省的头功就非他向庆寿莫属。手握东三省,怕是毛人凤也得敬他三分了。

向庆寿笑着点点头,给自己点了一根庆祝的香烟。

丁战国轻轻地转动房门钥匙,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刚刚摸黑脱了外衣,客厅的灯突然亮了——是美兮。

“怎么还没睡呢,闺女?”丁战国赶紧走过去,抱起美兮。

“爸爸,我害怕。”

“怕什么?”

“怕鬼。李唐说这世上有鬼,半夜就会出来。”美兮说着,眼圈有点儿泛红。

丁战国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哄着闺女道:“李唐这个坏小子,别听他瞎说。美兮,爸爸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鬼。就算是有,也不敢来咱家。”

“为什么?”

丁战国把女儿放在沙发上,让她等会儿,然后起身从腰上摘下钥匙走向一个带锁的柜子。他先把锁打开,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头盒子,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把小巧的手枪,旁边还有一盒子弹。丁战国拿起手枪,对女儿说:“你看,枪,这是爸爸以前用过的。”

丁战国装上空弹夹、拉动枪栓,走到美兮身边:“来,我教你。看着,弹夹从这里装上,拉动枪栓,子弹上膛。要是家里进了鬼,你就开枪打它。”

丁美兮接过手枪,好像得到了一件新鲜的玩具,拿在手里摆弄着,神情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等有空的时候,爸爸带你去打靶。你学会以后啊,就把这把枪放在枕头底下,好不好?先去睡吧,爸爸一会儿就来。”丁战国说着,把枪拿了回来。美兮乖巧地点点头,转身回了卧室。

丁战国拿着手枪,走到木盒跟前。这把枪确实是他曾经用过的,那时美兮的妈妈还在人世,联想到今天在车上跟李春秋说的话,丁战国的心里一阵酸楚。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手枪,不经意中,左手背触到了木盒子的尖角上。

咝,丁战国疼得吸了口气。他看了看受伤的手,禁不住回想起白天在路上发生的一幕幕。钥匙,手锤,好像每次他要接近后备厢的时候,李春秋总是在想方设法地阻止他。

丁战国的眼神凝重起来。他想了想,拿起电话:“帮我接一下警备司令部,找杨排长。我叫丁战国。”

电话里,杨排长一五一十地讲述了白天拦截李春秋的经过。丁战国仔细地听完,问道:“也就是说,他很配合你们检查车厢,到后备厢的时候,他发火了?我明白了。不不,没那么严重,我就是随便问问。不过杨排长,今天的这次通话,还得麻烦你保密。侦查科和治安科不一样,有些规矩,也得改改了。谢谢。”

挂了杨排长的电话,丁战国又拨出一串号码:“是木兰县公安局吗?我是市公安局的丁战国,想找一下方局长——他不在啊?好,谢谢。”

放下电话,丁战国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莽撞——已经十点多了,没有紧急的情况,谁还会在办公室呢?很快,他又想到有一个人,现在一定还在。他快步走到衣架边,穿上大衣,开门走了出去。

“啪”的一声,值班室的灯亮了。

“谁呀?”郝师傅在屋里问道。

丁战国站在门外,回道:“郝师傅,是我,丁战国。我有串钥匙找不着,可能白天落在了老李开的那辆车上。明天有急事,麻烦你起来跟我看一趟呗。”

手电筒里射出的光圈照在福特车的尾部。丁战国打开后备厢,一只手伸进去把里面的边边角角都摸了个遍,结果一无所获。光亮中,他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车收拾得够干净的呀,这钥匙到底在哪儿呢?”

郝师傅没吭声,“咔”一下,关掉了手电筒。

穿过夜色中的公安局大院,丁战国不经意中抬头发现,办公楼的一扇窗子里还亮着灯。他想了想,向大楼走去。

高阳正在办公室伏案工作,根本没意识到现在已是深夜。一阵敲门声响起,他很自然地答道:“请进。”

“高局长,这么晚了,您还在忙啊。”丁战国推门走了进来。

“啊,几点了?”高阳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道:“怎么这么晚了,你也不回家啊?快坐。”

丁战国笑着“嗯”了一声,便坐到了高阳对面的椅子上,答道:“我刚从家里出来,睡不着。”

“有心事?”

“还是白天医院里的那件事。”

“这也不能怪你,这两天你一直在连续作战,太疲劳了。”

“高局长,我有一个想法。我现在基本可以断定:尹秋萍在出事前的那天晚上,和同伙的接头地点就在鼎丰酒楼,而且她们已经见过面了。我怀疑,这个人可能就在我们身边。”

“有证据吗?”高阳盯着丁战国的眼睛,问道。

丁战国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只是一种直觉。”

“直觉。”高阳想了想,说道,“有时候,直觉是一种很宝贵的能力。你接着说。”

“以我们现有的条件,完全可以做一个圈套。”

那一夜,高阳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很晚。办公桌上,一张高阳和同事们的合影里,李春秋正对着镜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