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腊月初一。

一束阳光被树杈的间隙切碎了,洒在林间的地上,白雪泛着银光。

寒冬腊月的呼啸北风中,一个浑身被兽皮和毡帽裹起来的中年男人,穿着高高的毡皮靴子,嘴里喷着白汽,胡楂儿和眉毛上都是细细的冰凌,踩着兴安岭东北林区里厚厚的积雪,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没过膝盖的大雪让他走得格外艰难,背后的土制猎枪和腰间的两只野鸡仿佛成了千斤重担,压得他气喘吁吁。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男人定住了。多年的狩猎经验,让他对森林里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这么大的动静来自体形庞大的野兽。这个季节,熊瞎子都在山洞里睡觉,唯一可能出现的就是东北虎。

是的,目光所及之处,一只体形壮硕的东北虎正冷静地注视着他。

男人屏住呼吸,抽出了背后的猎枪。

除了风,森林里一片死寂。人和虎站在各自的位置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一个出手的契机。

突然,“咔嚓”一声,一根树枝被雪压塌了。虎如梦初醒,它猛地朝男人扑过去。男人的双脚被大雪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一股濒死的恐惧布满了他的双眼,但也让他紧紧握住了猎枪。

老虎的嘶吼声和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很快,森林里又是一片死寂。

哈尔滨市区的一栋独立公寓里,在叶翔的喘息声中,门上标着201房间的小木牌都有些微微颤动。

叶翔摸索着戴上了眼镜,感觉眼前的混沌渐渐清明。美智子还在他身下喘息,中间还夹杂着他听不清的日语。地上、床上散落的皮带和衣物都是昨晚美智子扒下来的。想到她急不可耐的狂野,再听着意犹未尽的呻吟,叶翔几乎不能把她与平日里身着和服低眉顺目的美智子当成一个人。

这也正是这个日本女人让他欲罢不能的原因,把这样的女人送回日本实在太可惜了。

叶翔忍不住又在美智子的脖子上一阵猛吸。

“啊!”美智子叫了出来,声音不算大,但穿透力极强。

叶翔把嘴唇挪到了美智子的嘴上,边咬边说:“小点儿声,忘了昨晚邻居砸墙?”

窗外的哈尔滨,雾气蒙蒙,已经是早上七点钟,天空仍不见一丝光亮。尽管有些恋恋不舍,叶翔还是马上起身,准备离开。已经进了腊月,年关就在眼前。“年关”,光看着这两个字就让人觉得忙不过来。

穿上和服的美智子又恢复了日本女人惯有的温顺,半低着头给叶翔整理衣服。

桌子上,一台猫眼明亮的德国根德电子管收音机里,一个女声用激昂振奋的语调正播送着《新华日报》的《元旦献词》:……今年应是我们苦战五年的民族除旧布新、翻身抬头的一年。激烈的战斗、沸腾的工作,都在等待我们。我们要善于把握时机,完成任务。这里主要的关键,反对轻敌、等待、松劲的情绪,提高严肃、紧张、积极、战斗的精神。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武装的敌人一定会在全中国的土地上被肃清……

收音机的正上方挂着一张黑白遗照,是一个年轻的日本陆军士兵。叶翔总觉得照片里的人在看着他,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如果没有他的接济,美智子现在横死街头也说不定。“你若真是泉下有知,感激我还来不及呢!”每次,叶翔都在心里这样默念,然后往桌子上放一些钞票。

“没事儿少出门。”叶翔叮嘱道,“街上有日本女人在推着小车卖大米饭,就是再便宜都没人买。中国人恨透你们了。”

美智子点了点头,用蹩脚的汉语说:“回去不要和夫人吵架,注意身体。”

隔壁203门前是叶翔下楼的必经之路,以前他从未在此驻足过,但今天他突然忍不住停下脚步。这扇平淡无奇的门里究竟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在半夜砸墙?

想到这里,叶翔鬼使神差地伏耳贴在门上。隔着一道门,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叶翔听不见任何动静。很快,他便觉得索然无趣,准备拔腿走人。

然而,眼前的情景突然让他震惊地合不拢嘴,他脚上的那双被美智子擦得锃亮的皮鞋,已经快被鲜血泡透了。

血正从203室的门缝往外流出,越来越多。

丁战国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年轻警察把现场勘查了一遍。天冷,他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浓烈的酒味钻了进来。

“味儿够呛的啊!”丁战国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道,“什么情况?”

“用红酒瓶子开瓢了。”一个年轻警察说道,“丁科长,你这伤鼻子还挺灵的嘛。”

丁战国现在的身份是哈尔滨市公安局治安科副科长,他鼻子上的伤是当年抗联时留下的旧疾,哈尔滨的冬天再冷,跟当年抗联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

丁战国现在没工夫忆苦思甜,他一边听着年轻警察的勘查结论,一边细细地打量整个房间。

“人在那儿躺着。”年轻警察指了指床边靠窗的位置,一把躺椅上有大片斑驳的血渍,显然这就是屋里血渍的原发地。“钱包空了,里面的钱都被人拿走了,应该起初是劫财,劫不成,就变成了凶杀。”年轻警察按部就班地讲勘查结论。

“凶杀?下这么狠的手,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吧,至于吗?”丁战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想了想,他把头探进烤炉里,烟道的最深处被一个炭块堵得严严实实。

“没准是那些回不了国的日本子,他们现在连老鼠都吃,人要饿急眼了,啥事干不出来啊。”

丁战国没再接茬儿,他指了指烤炉,示意年轻警察过去看看。“看到了吧,炭块。”丁战国对年轻警察说道,“现在还觉得是饿急了眼的日本子吗?她知道来者不善,开门之前就先把烟囱堵死了,想和凶手同归于尽。烧炭,这是抱着必死的心了。”

这个人不简单哪,还是个女人。丁战国心中的疑云又多了一重,必须得会会她。看着现场流成河的鲜血,他转头问年轻警察:

“人现在在哪儿?”

“还在医院抢救。”

“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救过来吗?”

“现在不好说,刚才打电话……”

丁战国再次用手势打断了年轻警察的话。他边吸着鼻子边满屋张望道:“为什么地上只有酒瓶子碴儿,没有酒渍啊?”

“在这儿呢。”另一个年轻警察站在床边说道。丁战国走过去一掀被子,床单上有一大片淡红色的酒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丁战国看着两个面面相觑的年轻警察,自问自答地说道,“你要是凶手的话,会把酒倒空了,再用酒瓶打她吗?你够闲的啊,还非得把酒一滴不剩地倒在床上?!”

没等年轻警察说什么,丁战国又走到了另一边,随手翻着写字桌上的东西。他先拧开一支钢笔,又拿起一摞稿纸,都没什么发现。

两个年轻警察被反问了好几回,再也不敢想当然,都凑过来跟在丁战国身后,学习如何勘验现场。

丁战国拿起一个墨水瓶,打开闻了闻,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她最后会出现在椅子上,而不是床上?”

两个年轻警察对视一眼,“这里头又有什么玄机?”俩人冥思苦想半天,也不得要领。

丁战国蹲下身子,把墨水瓶里的墨水倒进一个铁皮做的垃圾桶里,仔细地查看瓶子里面,也没什么发现。他看了看两个皱着眉头的年轻警察,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随口问的。”

丁战国放下墨水瓶,刚站起来,无意中看见一张放在纸袋子里的唱片。他走过去把唱片拿出来,对着光看了看,又想了想,走到唱机前,把唱片放进去,通电,再搭上唱针,唱机里却什么声音都放不出来。

丁战国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快,把那些墨水弄出来。”两个年轻警察手忙脚乱地把墨水从垃圾桶里倒进一个盘子里。虽然还算手脚麻利,但墨水已经所剩不多了。

丁战国用手指蘸了墨水,涂抹到唱片上。一张地图在唱片上隐隐地显现了出来。丁战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兴奋地说道:“把这个女人所有的私人物品全收起来。”

与抗联出身、略显粗糙的丁战国不同,一身洁白的法医李春秋显得文质彬彬。此时,他正仔细观察着眼前这具死不瞑目的男尸。

眼球、耳朵、头发,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并最终用严谨准确的描述把这些细节传达给在一边记录的公安人员。

一旦进入工作状态,李春秋就如同入定的高僧一般,眼里心里只有尸体,所以跟往常一样,他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哈尔滨市公安局副局长兼侦查科科长高阳已经等候多时了。身材微胖的高阳气场很足,不怒自威,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深邃的光,这使得他看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种怀疑的态度。他往这儿一站,旁边的人基本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现在连高阳自己也不敢出大气,他怕打断李春秋的思路。直到李春秋松了一口气,慢慢挺直腰身,用手合上死者的眼睛,高阳才轻声问道:“怎么样?”

“死者脖子上的伤口,是死以后被人割伤的,致命伤在心脏。”

“别的呢?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我试试看。”李春秋又检查了一遍尸体的外部细节:系在衬衫领口下方的领带、紧系的鞋带、鞋底上沾着沙子的皮鞋、被呕吐物和海水浸湿的裤脚、充血的眼球、渗着血迹的耳道、袜子和裤脚之间露出来的小腿上布满了剐蹭伤……

“这个人在死之前喝过酒,应该不是在家——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一般不会穿着皮鞋,领带也不摘;他的鞋底沾着沙子,喝酒的地方应该在江边;他还喜欢吃鱼,连呕吐物都是鱼汤,所以,他应该是在江边被人袭击,死后又被拖到了郊外的山上。他的眼球完全充血,所以,在死的时候想必很痛苦,心脏的血液倒流,充斥着四肢和眼球,耳道里也有。但是这份痛苦,在到达郊外之前就终止了。所以他腿上那些大片的剐蹭伤,从伤口的面积和深浅程度看,都是被人在粗沙石的山路上费劲拖拽的结果。”

高阳微微点头:“你知道吗,有些人是天生可以吃侦查科这碗饭的。你有这样的天分,却只当一名法医,有点儿屈才。你要是再年轻五岁,我一定会把你训练好。”

“高局长,您又在开我的玩笑。”李春秋笑道,“很多人都说我不务正业——不好好验尸,就喜欢说书。”

“这得感谢丁战国。要不是听他说起,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些本事。还有其他发现吗?”高阳还想再挖一挖李春秋的潜力。

“从城南的江边到城西的山脚,这么远的路,只要能找到目击者,就好办了——这个人怎么了?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高阳没有正面回答:“我也想知道啊。”

李春秋马上明白了,说道:“对不起,我没忍住。这是纪律,我懂。”

高阳摆了摆手,说:“喜欢问为什么是个好习惯。哈尔滨这么大,每个角落都需要有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多问点儿为什么,是好事。”

这时候,有人匆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附在高阳的耳边耳语。只见高阳的眼睛一亮,他马上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站住:“春秋,你也来一趟。”

李春秋正在摘手套,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高阳径直往外走去,头也没回地说道:“去医院。早晨那女的,是个特务。”可能是太兴奋了,他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李春秋听了他的话之后,猛得愣了一下。

一个双目紧闭、额头和喉咙处有青紫伤痕的女郎在病床上沉睡着。病床旁边,各种监护设备在忙碌地运转着,维持着这个重伤员最后的一丝生命体征。这时的她和十几个小时前他们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李春秋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默默感叹。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的疑问他不敢在脸上表露分毫。能回答他的,只有她这一身的伤了。李春秋下意识地摸了摸无名指的关节,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道淡淡的晒痕。

在他身后,丁战国正在向高阳汇报这个女人的背景资料:“尹秋萍,公开身份是市文教局的女秘书,五年前从保定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在宾县小学实习一年后,调到了哈尔滨。在学校里教过书,去年才调到文教局。单身,一直没有男朋友,祖籍伊春,但她已经很久没回去过。公寓是她租的,从十四个月前到现在,一直住在那儿。从屋里的摆设和她的生活用品来看,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回去。还有,从没欠过租金,签的是两年契约。”

“租那种房子,她的工资负担得起吗?”高阳问道。

“她家里的条件很好,父亲是个爱国者,抗战的时候,给国共两党都捐过长枪和子弹。”丁战国回答。

“那她父亲知道这事儿吗?”高阳的表情有些复杂。

“日本人在投降之前,把他杀了。”

高阳和李春秋都不禁停了一下,但也仅仅是很短的一瞬。李春秋又开始细致地检查,高阳则问道:“你手里还有什么要紧的案子?”

丁战国答道:“道里区尚志大街复成实、裕太祥两家五金行发生火灾,损失达十二亿面额东北流通券。老百姓都说是纵火,我们必须尽快查出真相。”

“先放一放。你去打个报告——暂时调到这边来,专职办理这个案子——我马上批。”说完,高阳转过身,对正在摘手套的李春秋说道:“有什么发现?”

“喉管被打断了。其他部位都是钝击伤,十个小时之前,她经历过肉搏。从舌苔来看,她有胃病,所以消化不太好。根据经验,应该是平时无节制地喝酒造成的。还有很严重的咽炎……”

“那应该是抽烟造成的。看她的手指,已经被熏黄了。”高阳说道。

“致命伤是头上挨的这一击,从力量上看,袭击她的是个男人。这一击打中了她的太阳穴,这块区域的毛细血管全部破裂,看样子是想让她死。可是为什么没有赶尽杀绝,再补上一刀或者一枪呢?”话一出口,李春秋便有点儿后悔,絮絮叨叨地补充道:“我就是打比方啊,我不知道有没有刀,再说一般人哪有枪呀。”

丁战国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从现场的情况看,她反抗过,但显然不是袭击者的对手。或者凶手是想等她死透以后再走的,但是时间上来不及了?”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尹秋萍熏黄的手指上,问道:“在现场,有没有发现她抽的香烟和使用过的火柴?”

“有,在她的包里有一盒华芳牌女士香烟和一盒火柴。”一个年轻警察在旁边回答道。

丁战国问:“火柴是什么牌子?”

“不知道,商标被撕掉了。”

“马上拿过来,我看看。”年轻警察随着丁战国的话音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取回了放在吉普车的证物。丁战国推开纸盒,抽出一根火柴,仔细端详着:“这是一种定制的火柴。梗粗长,头肥大。老哈尔滨人都知道,这是市里为数不多的几家手工作坊生产的。相比市面上流通的普通火柴,这种火柴主要供应酒楼、浴室、旅馆等服务性场所。外皮上都是这些商家的名字,做广告的。”

合上火柴盒,丁战国又看了看外包装被撕掉的痕迹:“撕掉的痕迹是崭新的,里面的火柴梗数量很多,说明她刚刚拿到火柴不久。可她为什么要撕掉包装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去过那儿。”

说着,丁战国把火柴重新交给年轻警察,示意他收好,随后很有信心地说:“只要派人带着火柴走访这几家作坊,很快就能找到定制火柴的商家。”

高阳赞许地点了点头。李春秋则是面无表情地默不作声,只不过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的无名指关节,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圈淡淡的晒痕,仿佛有一枚戒指还套在手指上。

从医院出来,李春秋没有和高阳、丁战国一起回局里,理由是昨晚忙了一个通宵,现在脑袋已经进入麻木状态。高阳很爽快地准了他的假,随即又指了指医院,说:“这个案子,你也要盯住。”

李春秋点了点头,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正是要给这个案子做个了结。当然,这些都是藏在他心里的话。在确定已经脱离高阳和丁战国的视线之后,李春秋叫了一辆出租车。

“靖国路,鼎丰酒楼。”

冬天的太阳温暾暾的,仿佛也难以抵御哈尔滨的寒冷。街上没什么人,李春秋觉得这里跟十年前比似乎没什么变化。然而时间的确过去了十年,1938年,就是伪满洲国康德五年,也是一月,李春秋只身来到了哈尔滨。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度过如此漫长的时光,更不知道十年后,他又必须在一夜之间舍弃这里的一切,转身离开。朋友、事业、家庭、妻儿,想到这些,李春秋心乱如麻。

更让他心慌的是:他把戒指弄丢了,无名指上那道浅浅的晒痕时刻提醒着他。这个致命的错误来自十年没有执行任务的松懈,也是被唤醒之前喝过酒造成的疏漏。

为什么要喝酒呢?明知这是执行任务的大忌。李春秋缓缓闭上眼睛,昨天的一幕幕在他的大脑里快速翻转起来——

晚饭,他一个人带着儿子李唐来到塔道斯西餐厅,那时戒指应该还在手上。只是那时,他并没有心思关注戒指,而是想尽办法催促儿子赶紧吃饭。

“现在不吃,晚上饿了,也没有饭吃。”

“我不想吃面包,老吃面包。”李唐边嘟囔边撕着盘子里的面包。他今年七岁,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百分之九十的人生真理。

“妈妈上夜班,我今天正好也忙——”

“我想吃蛋糕,上面有草莓的那种。”看爸爸脸上开始不耐烦,李唐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没有,已经卖完了,筐里是空的。”

“那我想吃烤苹果。”

“也没有,咱们今天来得晚,都卖光了。再不吃,面包也没了。”

李唐不信,他站到座位上往一侧的蛋糕筐里一看,真的已经空空如也,失望的情绪瞬间写在脸上:“你又没看,怎么知道没有?”

“进门的时候,我就看过,快吃吧。”李春秋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拉上门——不知道哪个顾客临走时没把弹簧门关紧,冷风正好吹到儿子这边。

往座位上走的时候,他还在想:大冷天的,也不知是谁这么不小心。突然,隔壁桌上一份被遗落的报纸闯进了他的视线。这份在常人看来平淡无奇的报纸,在李春秋的心里却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报纸缺了一角,朝上的版面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这是唤醒命令。

十年前,上级给他演示过一模一样的场面,随后告诉他,只要看见这个就说明组织要启动他执行任务,联系人的时间、地点都在这份报纸上面。

李春秋努力回想着刚才坐在这里的人是什么模样——很模糊,只记得他戴着帽子。这就对了,执行任务时的装扮一定要普通,尽最大可能不给周围人留下印象。李春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假装不经意地拿起报纸:二十一点十六分,家里的老人在靖国路附近的广场走失,至今未归,其间曾有人在鼎丰酒楼门口看到,望好心人若有线索,积极联系,必有重酬。

李春秋把报纸倒过来一看,上面有一块淡淡的水渍,显现出一只虾的形状。虾头对着鼎丰酒楼四个字。

“爸爸,这是什么啊?”李唐好奇地凑过来。

“没什么,你快吃饭吧。”李春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再安顿好儿子,时间很紧迫。

“先生,下个路口就是鼎丰酒楼,不过有点儿堵车。”出租车司机的提醒把李春秋的思绪拉了回来。

“那我就在这儿下吧。”李春秋本来也计划要提前下车,汽车太醒目,要尽量不引人注意才最有可能安全脱身。

不远处,“鼎丰酒楼”的牌匾若隐若现。昨天晚上,李春秋也在这个位置停了一下,像个不愿打针又明知逃不过的孩子。

在一楼大厅柜台左侧的位子,李春秋第一次见到了面容姣好的尹秋萍。只见她正欲点燃手里的香烟,却发现火柴用完了。她举起香烟,朝伙计做了个点火的手势。李春秋又看了看她面前的报纸,和刚刚在西餐厅里的一模一样。他轻出了口气,在柜台拿了盒火柴朝尹秋萍走了过去。

“是老赵家的侄女吧?”

尹秋萍并没有马上抬头,她打量了一下那只戴着婚戒的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随后,她对不远处赶来送火柴的伙计说了句“不用了”,这才幽幽地抬起头对李春秋说道:“你弄错了吧,不过我舅舅姓赵。”

“没认错,我认识他,十年前我坐他家的船,他是船夫,我还欠他一顿酒。”

“他已经死了。”

李春秋顿了顿,像是真的在缅怀一位故人:“太遗憾了,我还以为我们还能再见一面。”

尹秋萍又是一个冷笑,随即拿起了烟。李春秋拿出火柴想帮她点,可连续划了两根都断了,第三根火柴才点燃。

“平时不抽烟?”

“不抽。我看见你在找火柴,顺手在前台拿的。”

尹秋萍把火柴拿过去,熟练地撕掉包装纸放在桌上,然后吐了口烟,突然一把握住李春秋的手,身子前倾,凑到他的面前,有些暧昧地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如果遇到不该遇到的人问起来,你就说在追求我。我是单身,咱俩也见过面,一个月前市政府牵头的建设会议上,你我都去参加了。你只需要知道我叫尹秋萍,在文教局上班,就够了。其他的资料,因为我们才第二次见面,所以你不清楚也很正常。”

这一系列的动作和语言,让李春秋感到万分局促。不管是执行任务还是面对陌生女人,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是熟练掌握的技能。

“会勾引女人吗?”尹秋萍感到李春秋的手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不等他回答便接着说,“不会也没关系。你长得不错,气质也好,别人可以理解为是我先对你产生了好感,所以今天才会赴你的约。之所以约在今天,是因为今天你太太值夜班,儿子也睡了。你想要带我去旁边的饭店去开房,我有点儿动心,可还在犹豫。如果需要,你可以亲我。”

“你知道我的不少情况,包括家里的。”李春秋淡淡地说。

尹秋萍把手抽回来,靠在椅背上,说道:“我对你的了解,像你对我一样陌生。上面除了让我转达刚才这些话,还有一件事。现在我们来对一下表。”

李春秋抬起腕表,核对时间。

尹秋萍看了看二人的表盘后,说道:“二十四小时以后,去货运东站,那儿有人等着你。他姓郑,脸上有颗痦子,暗号和你刚到哈尔滨的时候见的第一个人说的话一样——都十年了,没忘吧?”

“如果忘了,今天我也不会来。”李春秋机械地回答着暗语。

见他答得还算流利,尹秋萍似乎比刚才轻松了一些,微笑着说道:“祝你们一路平安。”

李春秋怔了一下,问:“去哪儿?”

“南京。上车的时候不要带多余的东西,不要请假,也不要带钱和金条,别让任何人觉得你要离开这里。你走之后,我们会让所有人相信,你在江边钓鱼的时候失足落水,替换的尸体也找好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李春秋有些手足无措。尹秋萍的语气却轻松自如,像是在安排和诉说一只小猫小狗的命运一样轻松随意。

“事情是有些突然,不过一整天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我想特别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和家人告别,该上班就上班,该吃饭就吃饭,要像平时一样。否则,会给你带来非常大的麻烦。”

李春秋眼神直直地看着她,说:“这算是威胁吗?”

“不,这是命令。”

“我不可以带家人?”

尹秋萍不再直视李春秋的眼睛,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右手的婚戒上:“回南京以后,你还可以再组织一个家庭。相信我,治愈小孩子失去父亲的痛苦的速度,比我们大人想象的快得多。”

“可你刚才说,祝我们一路平安——我们?”李春秋还有些不死心。

尹秋萍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说道:“除了你,他也需要一起回去。以我的身份,没有特别过硬的理由去唤醒这个人,所以还需要你跑一趟。”

“老孟?”

“你们认识?那最好了。”尹秋萍说着从李春秋手中取回了照片,小心翼翼地撕成了碎片,“他的地址我已经留到了意见簿上,你出门的时候,看一眼就知道了。”

李春秋明白,此刻他已再无半点儿退路。尹秋萍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地说道:“我知道这么突然地离开,很难。我就是怕自己舍不得这座城市,所以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点菜吧,今天我请客,为你饯行。你不抽烟,喝酒吗?”

李春秋的脸色看上去十分平静,但放在腿上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听到尹秋萍的提议,他抬头坚定地说:“喝。”

李春秋面色凝重地朝鼎丰酒楼走去。留给他撤退的时间越来越少,任务却变得越来越复杂。昨晚唤醒他的女秘书尹秋萍,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身负重伤?尽管现在谁都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李春秋太了解丁战国了,查到鼎丰酒楼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只要找到昨晚那个拿火柴的伙计,他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马上干掉这个酒楼的伙计。

可是,李春秋已经做了十年普通人,他对自己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杀人,他还下得了手吗?

现在还不是饭点儿,鼎丰酒楼的门口人不算多。李春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又摸了摸右手无名指的关节,定了定神,往酒楼门口走去。

可是,他没能走进去。酒楼内突然传出一声发闷的巨响,一团火光喷了出来,门窗一下子都被掀翻了,碎玻璃溅了一地。紧接着,哀号声便从酒楼内次第传出,先跑出来的几个人满脸是血。随后出来的人,伤情则越来越重。一个男人的半条胳膊被炸断了,他手里拿着自己的一只断手,边跑边疯了似的喊着“救命”。周围的行人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开始无头苍蝇似的奔逃呼号,街面很快陷入了一片恐怖的混乱。

李春秋也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地,脸上被一块碎玻璃碴儿划伤了,一道鲜血顺着脸淌下来。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在混乱的人群里穿梭,他要尽快找到昨晚的那个伙计。

直到酒楼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发现,昨晚的那个伙计一动不动地趴在酒楼的门槛上,身下一大片血——他已经被炸死了。

李春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用自己动手就解决了这个隐患,他应该感到庆幸。但眼前的场面太过惨烈,他跟街上的行人一样,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叫醒了他——丁战国可能很快就会出现在这里,虽然李春秋能找到在场的理由,但现在没有心力和丁战国周旋。昨晚的凶手是谁还不得而知,十几个小时后又是一起,丁战国绝对不会把这个当作偶然。针对李春秋的撤退命令还在执行,马上走,必须马上走。

李春秋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鼎丰酒楼。

和哈尔滨一样,几百公里之外的长春也颇不宁静。胜利大街上,一批进步学生簇拥在一起,手持着“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要和平不要内战”等标语站在街道中央,不肯后退。

在他们面前,有一批个头一样齐的警察方队,身着国民党第四代黑色警服,一律手持盾牌和警棍。

双方在这里已经对峙了一段时间。突然,一队配有美军装备、钢盔钢枪的警备司令部宪兵方队整齐有序地走来。皮靴落地有声。众学生为之一动,人群里开始骚动起来。

此时,一个头上缠着白布条的进步学生高举着“反内战”的标语,大声喊道:“都别后退!我看谁敢开枪!”

学生们稍微平静了一些。此时,宪兵方队突然闪开了一条路,一个带头的军官拉好枪栓径直走到这个学生面前,将枪口顶在了他的头上。

“最后说一遍,回去。”军官的口气不容置疑。

带头的学生面色苍白,后牙紧紧咬住,额头的青筋根根爆出,虽然紧张得说不出话,但不曾向后退却半步。人群中已经有女生用双手捂住了双眼。军官又把枪口往那位学生头上使劲儿顶了一下,手指也扣在扳机上。带头的学生闭上眼睛,周围的空气几乎要凝固了。

突然,有一只手握住了枪口,军官一愣,大家也都一愣。

“魏老师!”“魏校长!”“魏先生!”人群里,学生们喊出声来。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清瘦长者从军官身后走出来,虽然已经年过五旬的样子,但长者目光如炬。军官在他的逼视下也有些发憷,问道:“您是?”

长者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魏一平,长春大学副校长。”

军官有些被他的威严震慑,双脚轻碰,敬了个军礼,同时开口道:“魏校长,我们在执行军令。请您体谅。”

魏一平从他的脸上扫过,接着向他身后的军警方队扫了一眼:“看看你们,看看你带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孩子?你也是。让一些孩子来抓、来杀另一些孩子,你们也肯来?”

军官有些尴尬。

魏一平继续说道:“回去吧。告诉派你来的那些人:这里不许游行,但是更不许当街杀人、杀学生。告诉你们警备司令部的老全,就说他的老同学老魏是带头人,要抓,要杀,先冲我来。”

说到此,魏一平也有些激动了,他指着眼前游行的学生,大声说道:“你们看看这些学生,他们都是你们的弟弟妹妹,都是同胞啊。日本人走了,你们还要拿着枪出来吗?”

年轻的军官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女学生哭了。

魏一平转过头来,问带头的学生:“你叫什么?”

“魏校长,我叫何宁!”学生显然也被这种激动的情绪感染了。

“好样的,何宁。”魏一平赞许道,“有我在,没人敢对你们开枪。”

回到家里,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魏一平冲等待的用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什么都不吃。他挂好外套,有些疲倦地走到沙发边上,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两个号:

“不能再杀学生了,再闹也不许开枪。你们就是一群蠢猪。那帮愣头青都不要命,你杀得了一个,杀得了全东北的学生吗?”魏一平顿了顿,接着说道:“对了,那个闹得最凶的学生叫何宁,锦州人。我约了他晚上来见我,你们可以在路上动手。像这样的人,得杀。”

他挂了电话,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拿起来拨通两个号,用比较舒缓和恭敬的语调说:“是我,那只兔子已经醒了,是。”

挂掉电话,魏一平终于放松身体靠在了沙发背上。光线下,他消瘦的脸看上去格外阴郁。

老孟的屋里好东西不少,就是乱,山珍皮货散落在屋里的各个角落。常年的狩猎生活令他看上去粗手粗脚。尤其这几天,他的动作尤其不灵便——就在前天,他刚刚失去了三根手指,现在伤口的纱布上还有暗褐色的血迹。

老孟看着墙上一张毛色鲜亮的虎皮,心想:三根手指头换一条虎命,也值了。这种成色的虎皮,现在早已不多见。再加上一大堆虎骨,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正琢磨着,身后的粗铁门铃响了起来,门被推开。老孟殷勤地说道:“先生,要点儿什么?”

“听说你这儿有新鲜的虎骨?”

“好说,好说,您先坐,泡酒还是熬药——这位先生消息够灵的呀,我刚打回虎骨来才一天,您就知道啦?”

“我消息不算灵,十年了,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死了。”说着,他摘下帽子和墨镜,是李春秋。老孟的笑脸瞬间凝固了。

铺板装好,门从里面反锁。李春秋和老孟各坐在火炉子的一侧,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茶缸子喝水。

片刻后,老孟艰难地说:“不能推后一天吗?”

李春秋喝了口水,什么都没说。

“哪怕半天也行啊。”

李春秋莫衷一是地说:“是啊。”

“我老婆生病了,说好明天带她去看大夫。”老孟絮絮叨叨地说着,更像是说给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找个好大夫不容易,我老婆的哮喘……”

“她不能走。”李春秋决绝地说。

听了这话,老孟先是惊愕,继而脸上又蒙上一层愁容。

李春秋没能力安慰老孟,看着炉子里的火苗,问道:“你们有孩子吗?”老孟摇摇头。

顿了顿,李春秋开口说:“我儿子今年七岁,过了今天,他就是个没爸爸的孩子了。”

听到这儿,老孟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与同情,低声问道:“到处都是共产党的眼睛,出门走不了两步就能碰着公安,怎么走?”

“坐货车。”

“谁来接?”

“不知道。”

“通知你的那个人走吗?”

李春秋没回答,把茶缸子放到炉子上。老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抱歉兄弟,时间太久,纪律都忘了。不该问,不问,不问。”

李春秋无语,只听老孟兀自念叨:“我也不是舍不得。儿女情长,咱们不该有。我老婆跟了我九年,没享过一天的福,还得了哮喘……我会遭报应的。”

兔死狐悲的伤感充满了这间小屋。李春秋不想再继续聊下去,站起来说:“晚上我带点儿酒,喝完睡一觉,就进关了。”

他转身刚要走,老孟忽然伸手抓向了一根缝虎皮的尖针。粗骨尖针从空中闪过,李春秋一躲,一脚把火炉子上的茶缸子踢向了老孟。开水泼到了老孟的手上,他闷哼了一声,尖针扎歪了。李春秋一把抄起放在柜上的剔骨刀,顶住了老孟的颈动脉。

“当年救我,现在要杀我?”李春秋死死地拽着老孟的伤手,“就算杀了我,还会有人来找你。就算躲到夹皮沟,躲进兴安岭,躲到海参崴,他们也会找着你!”

老孟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啷当”一声,剔骨刀和粗骨针都掉在了地上。

“晚上见。”李春秋说完,转身没入了门外的风雪中。

外面天寒地冻,公安局的大楼内却是热火朝天。鼎丰酒楼爆炸案,光是笔录就做了几十份。审讯室里,丁战国刚刚结束对一个嫌疑人的审问。他对身边的年轻警察吩咐道:“查一查他这半年以来买东西的记录,看看里面有没有火药和棉石。再盯一星期,如果没什么发现,他的嫌疑就可以排除了。”陪审的审讯员点了点头,在记录簿上做了备注。

门开了,另一个侦查员走了进来。丁战国看了看他的身后,问道:“不是说还有一个嫌疑犯吗?人呢?”

侦查员撇撇嘴说:“厕所——刚进屋就拉了一裤裆,又是屎又是尿的,他还以为这儿是日本宪兵队那一套呢。”

“他不知道哈尔滨已经解放了吗?”丁战国喝了口水。

“哪能不知道!就是个货,从来没进来过,吓坏了。这样的人敢搞爆炸吗?他连放二踢脚的胆子都没有。”

丁战国想了想,问道:“拉在裤裆里的屎尿,你亲眼看见了?”

“还用看吗,你去闻闻,隔壁整个屋子都臭了。”

丁战国嗅了嗅,皱着眉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一进楼道还没进屋,就开始大小便失禁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侦查员十分惊讶。

“你见过真的被恐惧吓尿了的人吗?”丁战国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把握。

侦查员茫然地摇了摇头。

“别愣着了,马上去他家里,搜。”

“搜什么?”

“泻药。”

果不其然,半小时后,从这个名叫高奇的嫌疑人家里传来消息,在厨房的蒸锅里发现了半包泻药。丁战国通过电话叮嘱现场搜查人员,务必把高奇家里的私人物品都带回来。随后,他对身边的年轻警察说:“去给高奇收拾一下,然后带到一号审讯室。”

刚刚吃了止泻药的高奇,看上去还很虚弱。丁战国让人给他冲了一杯糖水,可他连端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丁战国见他一时也没力气说话,便拿起桌上的记录本念道:

“高奇,二十六岁,毕业于奉天建筑设计专科学院。这四年来,你不过是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绘图员的工作。可是家里呢,装了电话。衣柜里不是毛料西装,就是皮革大衣,连睡衣都是丝绸的,他们给你的经费还不少吧。说说吧,你是隶属于保密局,还是党通局?”

高奇低着头,没有回答。

丁战国接着说道:“放置炸弹,就得出现在酒楼附近。出现在那儿,就有嫌疑。有了嫌疑就有可能被抓住。所以未雨绸缪,先吃了泻药。肚子受点儿罪,别的麻烦就省了。你们这一招很聪明,可是有些过头儿。你一定是第一次这么做,我给你个建议,下次再吃泻药,别吃那么多。什么事一旦做过头儿,就会让人怀疑。”

高奇依然沉默。

“不过,你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丁战国拿起桌上的那张照片看了看,“多好的姑娘啊,就这么让你坑了。”照片里是高奇和一个姑娘的合影,姑娘靠在高奇的肩膀上,甜蜜无比。

高奇抬头看了丁战国一眼,又垂下头。丁战国扔下照片,继续说道:“三死五伤,够枪毙你好几回了。”

高奇忽然开口:“吃泻药,也不能证明是我放的炸弹。”

“你说的有道理。”丁战国点点头说,“我们的证据还真不算充分。这样,我先关你几天,天天大米饭、红烧肉地养着,保证让你白白胖胖地出去。然后我隔三岔五地拎上点心匣子上门看看你。你说怎么样?”

高奇用眼角扫了丁战国一眼。

“我说的是真的,没跟你开玩笑。”见高奇不出声,丁战国接着说道,“可是你的那帮同伙会怎么想?我想你比我更加了解他们吧?你无所谓,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可照片上的那个姑娘怎么办?你觉得,他们会放过她吗?”

高奇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

“所以,我才会说那么好的姑娘被你坑了。”丁战国看了高奇一会儿,接着说道,“我们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你不是首恶,这是件好事。虽说你手里有人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要的不是你,是首恶。当然,你想全须全尾地出去是不可能的,怎么也得在里面待几年。共产党的监狱和你们的不一样:没鞭子,更没刀枪棍棒,不歧视,不虐待;饭能吃饱;只要努力劳动,还能争取减刑——我说的是案子了结以后。在结案之前,我可以把你们送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高奇再度抬起头来。

“你们——你和你的女朋友。”

高阳将那份审讯记录合上,放在了桌面上。

丁战国站在一边接着汇报道:“下达任务是通过电话完成的,炸弹是放置在指定地点的。他连上级的面都没有见过。当然,这都是他自己说的。您觉得呢?”

“从他的反应和回答来看,我觉得他是可以相信的。你的意见呢?”

“一样。”丁战国回答。

高阳咂摸着嘴说:“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特务,有时候也会是个突破口。”

丁战国一语双关地问道:“那我就‘放人’了?”

“只要你能确保他被抓的消息没有泄露出去——现在他就可以离开了。”

在学校办公室的门口,一个人正絮絮叨叨地对着电话说:“怎么会是我搞错了呢?米面粮油多少钱,我就是记不住自己叫啥名,也算不错它们呀。我一个东华学校数学联考第一名的人,是不是?这不是一分两分钱的事,你老是这么念叨,以后你自己管账吧!什么都别说了,就是我算错了,就这样吧!”

电话骤然挂断。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转过身来,忽然看见在门口站着的李春秋,二人都颇为尴尬。

“不好意思,陈老师,我不知道您在打电话……”

这个陈老师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没事,没事,这种斗争每天都会上演一遍。请坐。”

陈老师名叫陈立业,是李春秋的儿子李唐和丁战国的女儿丁美兮的班主任。他体态颇丰,圆乎乎的一张胖脸总有油脂渗出,所以脸上难免也会有一些粉刺。你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他,他总是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也永远擦得锃亮。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李春秋手里的公文包,随后,绕过李春秋走到门口,把门小心地关上:“李大夫,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上班吗?”

李春秋说:“家里有点儿事,想给李唐请个假。”

陈立业的笑容有些挂不住,说道:“喔,请假呀。”

“不会很久的,半天就够了。明天一早,他就正常来上学。”

陈立业翻看着桌上的课程表:“我看看下午是谁的课啊,是我的。我的就好说了,要是别人,你知道吧,会很麻烦。”

“我懂,我懂。”

陈立业笑道:“是吗,你知道就好,能理解就最好了。现在的老师都不喜欢学生请假。”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道:“陈老师,真不好意思,家里的事有些急,您要是同意,我就先去接孩子了。等明天送他来时,我再给您道谢。”

陈立业失望地看看他的公文包:“去吧,去吧。帮我把门打开,憋得慌。”

李唐对于提前放学很高兴:“爸爸,你放心吧,你提前接我的事儿,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妈妈。”

“要是妈妈问学校为什么提前放学,你怎么说?”

“老师家里有事。”

“什么事?”

“老师不说,我们也不知道。”李唐对答如流。

“那为什么丁美兮没有早回家?”显然,李春秋这么一问便难住了李唐,他支吾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李春秋蹲下来看着他,认真地说道:“记住,要么别撒谎,要么撒谎就得无懈可击。”

“那我该怎么说?”李唐问道。

“你不用说,我来说。你点头就行。”李春秋伸出手指钩住儿子的,“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李唐拉钩后,问道:“爸爸,我们这算骗人吗?”

“只要不是为了害人,就不算骗。”

“爸爸,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摔了一下。走吧,西餐厅,草莓蛋糕等着你呢。”

父子俩并肩走出了学校。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接儿子放学了,李春秋心里默念道。

在李唐最喜欢的餐厅的一角,李唐正抱着一盘草莓蛋糕专心致志地吃着。李春秋切好了盘子里的牛排,用叉子扎起来,放到对面妻子姚兰的餐盘里。

姚兰是医院的护士,虽然忙碌的工作让她显得有些疲惫,但依然无法掩盖她姣好的面容和高贵的气质。她说话时声音虽然很低,但有一股很执拗的劲儿:“非得来这儿吃,多贵啊。”

“说好了,给他补过去年的生日,大人赖皮不好。”李春秋开心地张罗着。

“前年生日,你也不在,每年都那么巧。”

“今年,你得带我去儿童公园!”李唐看爸爸心情不错,越发得意。

“一定去,这个月爸爸不会再那么忙了。”

这时候,一个服务员送一瓶红酒过来:“先生。”李春秋点点头,服务员把红酒打开,给他和姚兰各倒了一杯。

“怎么还点酒了?”

李春秋举杯道:“今天发了奖金,庆祝一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李春秋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小声说,“我升职了,工资能涨不少,不过也麻烦,可能总得出差。”

“出差?什么时候?”

李春秋顿了顿,说:“今天晚上就得走。”

姚兰什么都没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李春秋,看得他一阵心虚。

“怎么了?”

姚兰慢慢地拿起他没有举杯的另一只手:“你的戒指呢?”

李春秋知道,再浪漫的晚餐也很难哄好妻子。姚兰就坐在桌子旁边,既不吃饭,也不说话。嘴边沾着蛋糕屑的李唐看妈妈真生气了,也不敢多说话,先看看妈妈,再看看爸爸。他伸出舌头,悄悄地把嘴边的蛋糕屑舔到了嘴里。

李春秋伸出手,握住姚兰的手。姚兰毫不犹豫地拿开了。

“对不起,我会去洗——”

姚兰一下子就急了,但是她的涵养让她纵使发怒,在这样的场合也还是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嗓门变大,她压着声音连珠炮似的发问:“怎么就那么不小心?你是个法医啊,工作的时候就不能摘了吗?你的手套呢?沾了……尸体的血多脏啊,有没有病菌,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弄好。”

“你怎么弄?那么小,怎么洗干净?那是你的结婚戒指呀。”

李唐轻轻地拉着母亲的胳膊:“妈妈,我再也不吃蛋糕,也不买小手枪了,你别生气。”

这话一说,姚兰的气也鼓不起来了,耐着性子对李唐说:“没事儿,吃饭吧,把汤喝完。妈妈一会儿还得上夜班,晚上饿了可没人给你做饭。”

李春秋顺着这句话,小心地问:“那个昏迷的女人,还没醒吗?”

姚兰对他的气还没全消:“医院那么多昏迷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夜幕渐渐笼罩着哈尔滨,可许多人还没有停止忙碌。

丁战国亲自把高奇送回家。这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丝毫看不出之前被侦查员们搜查过。

丁战国看了看手表,开口说道:“你的未婚妻还有十五分钟就到家,我得走了。那就回见吧。”

“长官,”高奇叫住丁战国,“你能保证我只坐六年牢?”

“只要你记得管住自己那张嘴,别在做梦的时候说漏了。”

姚兰已经换上护士服,尽管刚刚经历了一顿不愉快的晚餐,但只要一到医院,她就会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中。况且,那个被层层把守的病号终于有了点儿进展——在昏迷整整一天后,尹秋萍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

这会儿,她正大口地呕吐鲜血。姚兰和另一名护士正忙碌地协助主治医生方黎抢救、输血、挂吊瓶,时刻关注病床边的监测仪,直到尹秋萍停止吐血。门外的守卫时不时地推门进来查看情况,方黎特别讨厌他们,没好气地说:“进你们上司的办公室时,也不知道敲门吗?”

待守卫出去之后,姚兰轻轻地劝方黎:“何必呢?”

“我最讨厌这帮警察。什么事都干不了,就知道裹乱。”

“你小点儿声。”姚兰做了个“嘘”的手势。

“怕什么。他们有能耐去抓那些搞爆炸的啊,在这儿看着个活死人,没完没了地盘查大夫,算什么本事?”

姚兰没再继续接话,今晚她心里有点儿乱。

老孟的心里更乱。此刻,他坐在小酒馆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摆着一个空盆。大棒骨都吃完了,啃完的骨头堆在桌上,手边的一瓶烧刀子也喝得所剩无几。

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天很冷,他吃得大汗淋漓,啃完最后一根骨头,“啪”地一扔,站起来,走出门去。紧接着,屋外传来呕吐的声音。

片刻后,老孟又走了回来,看见伙计探头看,他大声喝道:“怕我不给钱跑了?”

“哪能呢。”伙计赔笑道。

老孟往柜台上拍下几张钞票:“好酒好肉,一次哪儿够。我是给胃腾窝去了。刚才那酒那肉,再来一份儿。”

老孟把这天当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过。很快,又是一个空盆。老孟仰头喝干碗里的最后一口酒,酒碗放下时,他的眼窝里有泪。老孟擦了擦眼泪,起身走了。一开门,寒风卷着雪星子扑面而来。

李春秋正领着李唐回家。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一餐,因为姚兰的发飙,弄得李唐最后有点儿扫兴。李春秋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他心绪难平。一路上,父子二人都没怎么说话。

刚走到楼下,一个黑影突然拉住李唐,是丁战国的女儿丁美兮。丁战国家和李春秋家相邻,两家的孩子经常在一起玩儿。

李春秋蹲下身子,问道:“美兮,这么晚了,你怎么自己在这儿,你爸爸呢?”

“我也不知道。”丁美兮委屈地说道。

直到晚上十点多,丁战国才来接孩子。此时,丁美兮和李唐早在二楼的房间里睡着了。

“你的脸怎么了?”丁战国一见李春秋,便问道。在得知他亲历了鼎丰酒楼的爆炸案后,丁战国不无担心地说道,“那个酒楼是特务炸的。再迟两秒钟路过那儿,毁的就不只是脸了。你命大,明天去烧烧香,拜拜菩萨吧。”

“你还信这个?”李春秋小声说道。

“共产党员也得敬畏命运呀。”说完,丁战国轻轻地把女儿抱起来,正在睡梦中的女儿不自觉地抱紧了他。

“你要是以后晚回来,打个电话,别让孩子在门口冻着。”李春秋想到即将离开儿子,禁不住也开始心疼起美兮来。

“今天的情况特殊,你也知道炸弹最让人心慌,大家都急着破案呢。”

“带炸弹的人,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姚兰呢?”

“夜班。”

“天天夜班?”

“没办法,吃的就是这碗饭。”

“我还想问问她,那个女秘书醒了没有?”

“没听她说,你给医院打电话问问吧。”

俩人走到门口,李春秋又问道:“听说你调到侦查科了?”

“高局长就那么一说,谁知道呢,走了啊。”

李春秋站在门口,目送丁战国远去。时间不多了,他必须马上开始行动。

可是,儿子还在楼上,他虽然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忍不住又上楼看了看儿子。床边,李唐的小脚丫露了出来,李春秋轻轻地拉过被子,给他盖好。他伸手摸摸儿子的脸,软软的,李春秋想永远记住这一刻指尖的感觉,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

刚到路边,一辆黑色的出租车就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李春秋伸手招呼出租车过来,拉开车门,却犹豫着不上车。

寒风呼啸着钻进车里。天气太冷了,司机把自己的脑袋裹在厚厚的围巾里,从后视镜里问他:“走吗,先生?”

李春秋顿了顿,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说:“你等我一下。”说完,他一路小跑,直奔卧室,轻轻地把李唐摇醒,边给他穿衣服边哄着起床,语气尽量平缓地说:“醒醒,儿子。来,咱们得去个地方……穿衣服,你的袜子呢?你先等等,我去找袜子。”

李唐睡眼蒙眬地问道:“爸爸,咱们去哪儿啊?”

“去爸爸出差的地方。”

“那妈妈呢?”

“妈妈明天就来,咱们先走。”

“不,我想和妈妈一起走。”本来就没睡醒的李唐,开始耍赖。

李春秋刚想安慰孩子,电话突然响了。他想了想,走过去接起来,却一言不发,等着里面的人先开口。片刻,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司机病了,很重,暂时不能来接你们,抱歉。”

李春秋顿了顿,问道:“什么时候走?”

“二十九天以后,除夕夜。上车的地点,我会再给你打电话。天太冷了,要是带孩子出去,记得多给他穿点儿衣服。”

电话挂断了,李春秋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床上的李唐,背后生出一丝凉意。忽然,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马上跑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看,出租车已经消失了。李春秋僵在窗边。这个神秘的电话到底是谁打的?撤退的时间为什么会改在除夕夜?老孟又怎么样了?还有躺在医院里生死一线的尹秋萍,鼎峰酒店的爆炸案……所有问题的答案,李春秋都不得而知。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助。

直到李唐轻轻叫了声“爸爸”,李春秋才缓过神儿来。只见儿子光着腿站在地上,问道:“爸爸,我的袜子呢?”

李春秋赶紧手忙脚乱地走过去抱他上床,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感,语气轻快地说:“不用穿,咱们不走,爸爸不出差了,乖乖睡觉吧。”

就在不远处的丁家客厅里,丁战国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晚素面。因为怕吵醒女儿,他连吸溜面条都不敢太大声。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丁战国冲过去一把接起来,看了看卧室,确认女儿没被吵醒,才对着话筒轻声问道:“谁?”

电话里传来高奇的声音:“十二个小时以后,还有一起爆炸,在医院。”高奇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因为此刻他正站在寒冷的街头的电话亭里。

“在哪所医院还不知道,他们只让我在爆炸后给报社打电话报信儿。这次的炸弹,会比酒楼那次的威力更大。”说完,高奇挂掉电话,消失在寒冷的冬夜里。

而电话的另一头,丁战国的面色越发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