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灰雾

西山的残阳与东升的浅月相映成趣。

县城门口人来人往，两个老卒抱着长枪懒洋洋站着，时不时瞄儿两眼进出的行人。偶尔会拦下一些人盘问一番，然后微笑着把人又放走。

苏崇背着手悠哉悠哉，随着人流缓步进城。两个老卒上下扫了他两眼，就垂了下去，不拦也不问。

进得城来，正好赶上夜市开放的时候。

太阳还在西山天幕上挂着，挣扎着不想落下去，城中街道四处已经点起了灯火。

小贩吆喝着自家的买卖，开店铺也有人站门口招揽生意。酒肆、勾栏、茶楼更是人声鼎沸，唱戏的说书的一溜烟。

眼前的热闹景象令苏崇心中十分舒畅。

沿着大街慢行，渐渐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

刚转过街角，靠南离城墙边不远，搭着张小台子，台子四周用油布围了起来，分出幕前幕后。台前立着两根竹竿，穿插着白色幕布，左右大约七尺长，上下大概高三尺。

台下近前的位置摆了四张桌子，搁着几个茶壶茶碗，都围坐满了人。后头紧挨着摆了十来张的长凳，同样坐满了人，再后头就是慢一步没抢到座位的看客了。

这是要演皮影戏，不过表演还没开始。

行人中，陆陆续续的还有不少往戏台子走。苏某人喜欢凑热闹，见状迈着步子顺着人流也跟着去了。

随着西山上最后一抹余晖的消失，皎明的月亮正式接管了这片夜空，静静无言的挥洒着银辉。

少顷，白色幕布上开始出现皮影小人儿，叮铃哐啷的一阵响乐——戏开演了。

苏崇站的位置比较靠后，人头攒动，不过他站的比较巧妙，对视野倒是无碍。周围的人不时会小声的交谈讨论，有精彩之处为之喝彩鼓掌。

随着一声拉长的声响，这出戏落幕了。

从后台出来俩人，一男一女。两人手上都端着盆儿，显然是出来领赏钱的。

那女子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冲着大伙躬身致谢。

然后朝身边的汉子使了个眼色，笑盈盈的一起往人堆来领赏。

二人一路走下来，手里的盆叮叮当当响着铜钱碰撞声。

领完这一圈，俩人很快就回了后台，临进后台前告知要歇个盏茶功夫，休整一番再说。

苏崇正等着下一出呢，耳边忽然有细细的哭诉声，模模糊糊飘飘荡荡。

呜呜咽咽，凄凄惨惨，丝线一般钻人耳朵勾的发痒。

周围的人一切如常，大多在讨论方才那戏里演的大将军。

转头望向后头一条巷弄，两侧都挂有灯火，虽然有些昏暗倒也能让人看清巷子里的路。方才似乎有风从巷子里吹过，灯光摇摇摆摆，行人二三，大多是朝里走，应是回家的。

苏崇慢慢挤开人群，踱步往巷弄走。

顺着巷子往里，逐渐远离了人声，变得幽静起来。巷子里四通八达，左弯右绕十分复杂，苏崇虽然是第一次走倒像是认识路一样，脚步看似很慢，一步跨出就走了一大段距离。

不过几息时间，苏崇停住了行进的脚步。

眼前一栋宅邸，高门大院，门前的两尊石狮子有一半处在阴影之中，竟显得有些狰狞。门楣两边的灯笼已经点燃，随着偶尔拂过的微风轻轻摇晃着。

只是，灯笼是白的。

耳边有细细呜咽声更加清晰，如诉如泣。

苏崇一步跨出，出现在府内走廊之中。府内挂满了白色灯笼，走廊上偶尔有仆从低着头匆匆行过，腰间系着一条白绫。他们都好似没看到苏崇，竟而直接穿身而过，不见异样。

行至正厅，布置已改做灵堂模样，一八九岁的孩童低着头跪在堂前，近旁有一老仆陪同。苏崇只是打量一眼，便继续往里走。

院内，池塘。

池边立有几个人影，当先一人一身常服，颏下一副长髯，卖相极佳。

池中央，有团灰色雾状的东西浮在池面二三尺的地方。灰雾呈现出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一直在不规则的变化之中，偶尔隐现一张模糊的妇人脸庞，神情凶厉而痛苦，挣扎着想要似要脱离开去，断断续续有些话语传出。

“这是何物？”

苏崇突兀现身，背着手问道。

突然的出声提问吓了那先前几人一跳。那领头之人惊疑的问道：“先生何人，为何突显于此”

苏崇拱手道：“在下苏崇，并非是什么歹人。有冒昧唐突之处，还望城隍原谅则个。”

原来，那长髯之人便是本县的城隍。

“苏某本是在这县中看皮影来着，耳边忽闻这鬼物哭泣声，这才前来探寻！”

城隍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审量了一番，见他仪表堂堂，身姿挺拔，眸清目正，周身无甚神异气息，也无血光凶气。

“先生一身气息内敛，无神华显露犹如凡人，这修行好生厉害！”

“微末道行而已。几位这是？”

城隍答应一声，道：“我等来此本就是要捉了这阴魂回阴曹，却不想，有了这番莫名变化。”

“这团雾气吗？”苏崇问。

城隍点头，道：“不错。”

苏崇闻之，问道：“这雾气有何怪异之处吗？”

那城隍叹了口气，道：“这雾初时打散了几个鬼差，有人回禀，本官府内也暂时无事，便让府上判官照看着，亲来此地。”

“这东西不知跟脚，怕它影响到凡人，便想施法将它摄到城外远离居所，却不见效。本想离它近些，一探究竟，却险些着道入魔。若非本官还有能耐，此时就是已入魔道了……”

苏崇眯着眼，眼光透过灰雾，能清晰看到一妇人被包裹在里头，面露痛苦不断挣扎着，丝丝的雾气正在往她的鬼体之中渗透，被渗透之处变得乌漆漆，渐生凶戾之气。

“这东西，是在将这阴鬼当作材料来炼啊！”苏崇冲着城隍说道，“总之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城隍脸色一变：“炼？”

说罢，眼中法光大开，望向灰雾细细查看。

“这东西到底想要做什么？”

苏崇思索了一番，迈步就要踏上水面。

在旁一鬼差见此急忙拦在他身前。

城隍收了法眼，见状，问道：“阁下这是？”

苏崇道：“苏某平生最爱管的就是闲事。”

“此物对心神影响极大，极易勾起最深处的魔念。若是入魔怕是……”城隍几分忧虑的劝道。

“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管。等它真把阴鬼炼化，谁知会产生何种变化，总不能一直干看着吧？”苏崇指了指那灰雾，道：“城隍放心，守住自己心神不被魔染，这点能耐还是有的，见势不妙，绝不冒进！”

城隍迟疑的看了看池中飘着的灰雾，发现那雾团变淡了几分，气息诡谲莫名。

他皱着眉，点点头道：“阁下当心！”说罢掌中显出一块印章，打横握住，印底对向池面，上有六个大篆——地授阴箓城隍。

“本官在此压阵。”顿了顿，道：“见机不对尽快脱身！”

拦住苏崇的鬼差让开，苏崇迈步踏上水面。慢慢靠近那团雾气，随着距离的缩进，心下魔念纷纷，他额间照出一道法光，立时将那些邪念隔绝了。

城隍手持玉章，心神集中，略微紧张盯着池面。

苏崇停下脚步，离灰雾三尺站住脚步，细细打量观察。

额间眉心法光大盛，那边几个鬼差视之，只觉自身燥热，似有火起，鬼体阴气竟有溢散之相，急忙忙离远了些才好受了点。

城隍已入神道，虽是阴间官僚，却已是法体神胎并无大碍。

苏崇手掐印诀，暗运神机，脚步在池面上轻轻一点。

“出来！”

针对灰雾的无形气场在池面上形成，那灰雾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妇人阴魂的面貌变得清晰，口中的嘶叫哭吼不停。

“拘灵之法！”城隍惊讶低呼。

“救救我～”

阴魂手伸向苏崇方向，痛苦的求救道。

苏崇猛然踏向水面，连踏三脚，水面就如在岸边实地一般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一圈圈的波纹自脚下荡开来去，那压向灰雾的气场愈发强大起来。

两方不断拉扯，你来我往，争夺着那阴魂。

那灰雾分出一条，化作龙形，张牙舞爪冲向苏崇，打向他的胸口，想要令他分心自救。

苏崇管也不管，任它打来，只见那恶蛟一般气势汹汹，却在离他胸口三寸处戛然而止，然后寸寸消融。

之后又幻化万千，想要扰他心智，皆无是无果。

两者之间的拉锯让被困者痛苦不堪，阴魂忍不住的挣扎哭泣，然后愈发尖厉可怖，搞的前厅一阵动静喧哗，就连岸边的几个鬼差都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表情难受至极。

城隍急忙催动手中的印章，发出一道柔和的金色光芒，形成一道结界将整个池塘围住，这才隔绝了影响，将鬼唳之音拦住，不再影响外界。

他出声喊道：“先生，若事不可为还请退下吧！依本官看来，还是禀明阴府，另待能人解决吧！”

苏崇答道：“城隍放心！苏某并未逞强，稍待即可功成！”

声音轻松，似有余力。城隍握持着大印，心下不由放心了几分。

果然，灰雾的变化影响肉眼可见的减小，对于阴魂的影响和附着明显减弱。

“啵”

最终在城隍惊喜的目光中，那阴魂被剥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