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宫闱寂Ⅱ】

夜里下了雨，淅淅沥沥的水声令人难以入眠。燕洋盖着统一发放的薄薄的被子缩成一团，这样的天气，实在是有些冷了。关节隐隐传来酸疼，大概是宫女居住的小小屋子湿气比较重吧，不过，她差不多已经习惯了。

数着床头木板上的细线，顺便再用指甲刻下一道，共有六十余条，转眼间，她在这宫里，已经生活了两个月了啊。

不知道娘还好不好，不知道二娘在洗衣院里累不累，不知道阿姐有没有被人欺负，不知道妹妹被分去了哪个宫……她幸运地被分配在皇后娘娘的宫院，虽然主子算不得和善，但这里做事的人最多，一天下来自己也忙不到哪去。她只负责清扫后院，比起其他贴身服侍的工作来，虽然又脏又累，却不容易招惹上什么人，也不像娘娘身边的所谓亲信，把脑袋挂在嘴边过活，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便是万劫不复。

房内有些嘈杂，蝉声蛙声，雨打在叶子上的噼啪声，透过破了个小洞的窗户漏了进来，与之相伴的还有春季微冷的风，其他的宫女都已入睡，隐隐能听见混杂在群声中的鼾声。

她们怎么能睡得着？燕洋烦躁地翻了个身，看看天色大概已经是寅时，干脆起身，提前开始工作罢。

宫女的院落离皇后的寝宫还是挺远的，能住在皇后身边的只有那些资历老的大宫女。像她这样的新人，只能起个大早，乖乖地徒步走过去。

打起一把油纸伞，燕洋提着裙子，亦步亦稳地在雨里穿行，她已然习惯宫女跟又高布料又差的鞋子。毕竟时间还早，向来喧闹的皇宫此刻显得空旷而寂寥。她轻叹，突然听见身后有隐约的脚步声。燕洋本不想理会，在这宫里，少看少听少说，才能尽量活的久一些。

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孩子压抑的痛呼传了过来，那声音像极了弟弟，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不远处的雨里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子正试图从地上爬起。这种时候哪里会有小孩子，想起宫女们传说的几个骇人的故事，她脊背一凉，本想离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孩子走去。

“先起来罢。”近看才发现这是个极漂亮的男孩，约十来岁的样子，明眸粉唇，浓眉大眼，白白糯糯的牙齿，嫩得能挤出水来。浅黄色锦袍配黑色镶金腰带，黑色的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因为摔倒而显得有些凌乱了，但并不狼狈。小小年纪却有一双透彻平静的褐瞳，板着小脸，腰背笔直，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魄。燕洋将他轻轻扶起，又捡回滚落一旁的小伞递给他，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上手上的污渍，微微欠身，转身就走。

孩子衣服都是上好的缎子，定然是有点来头的，还是少接触为妙。

“你，不许走。”刻意压低却掩不住稚嫩的声音顿住了燕洋的脚步，“给本宫转过来。”

能自称本宫的男人，宫里没几个，再联系他身上淡黄色的袍子——黄色可是圣上的专属。燕洋隐隐猜出了什么，僵了僵，认命地回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既知是本宫，方才为什么不行礼？”

“奴婢该死，方才还不知是殿下大驾。”

“你的语气一点也不像觉得自己该死，你不怕本宫？”

“殿下多虑了，殿下威仪四方，奴婢当然怕。”

“……”太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少年老成地叹气，低声道：“这地方，总是听不到一句真话。”

燕洋没有回应，静静地低着头。

“你是哪个宫的？本宫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

“回太子殿下的话，奴婢是凤仪宫的。”

“母后那里的？”说起自己的母亲，太子却不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眷恋，反而皱了皱眉，仿佛叫出这个称呼已是莫大的侮辱，“你一看便是新进的宫女，本宫很久没有去过那里，更不可能见过你。”

“殿下大概去过燕家相府罢，奴婢……在那里做过事。”

燕洋撒了个小谎，那个身份早就不在了，再提也没什么意思。

“燕家？”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概是吧。”

雨渐渐停了，天际泛起了朦胧的白，一缕一缕的阳光以不可阻挡的侵略之势蚕食了大片的黑暗，占领了整个世界。远远的似乎有一道七色彩虹，在阳光的监视下，小心翼翼地浮在远方，透明得仿佛立刻就要消散了去。

太子昂头默默地看着算的上美丽的景色，燕洋默默地看着他，这个不过半大的孩子，眼里的复杂她已经看不懂了。

太子突然打破了沉默，声音低不可闻，燕洋依旧听到了，“你先去做事罢，今日晚些，本宫去凤仪宫讨你过来，今后便跟着本宫。”

“你可愿意？”太子收回落在天上的目光，淡淡地看进她的眼。

燕洋对上那褐色的眼眸，心突然一紧，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似乎有着若有若无的，与自己相同的寂寞。

“谢殿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