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宫闱寂Ⅰ】

新历五五七年三月一日。

今日的宫门意外地热闹，燕洋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静地独自走着。她垂着头，并不像同行的人一般说笑打闹，只是默默地盯着脚上的一双绣花鞋——那是娘几日前熬夜赶制的。娘说，入了宫，总要体面些，免的燕家给人笑话了去。

娘深深凹陷的眼眶和笔直的脊梁仿佛还在眼前，娘始终不肯接受啊，曾经叱咤一时的燕家，已经走到了尽头。

偌大的宫门边是高高的围墙，单是看着已令人生畏。驻守士兵的表情十分可怕，黝黑的面庞折射出钢铁般的光芒。周围满满的庄严之气。燕洋深吸了口气，接着皱皱鼻子。

这里没有好闻的青草味儿。

不过一个恍神，她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宫门很远了，她顺着人群走着，微微偏头，冷硬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最后一丝阳光拒之门外，似乎连同她们的幸福一起毫不留情地驱逐。

今日，是一年一度宫女选拔的日子。

说是选拔，事实上只要报了名便能选上，因为自愿前来的人实在不多，谁愿意将一生的自由葬送于此，一辈子做个低眉顺眼的小人物呢？若不是家道中落，父亲锒铛入狱，不堪折磨咬舌自尽，除了染上肺痨时日无几的娘亲，府上女眷全数充奴，燕洋作为风光无限的相府千金，断然是不会来的。

——千金啊。燕洋忽然轻笑，她早已不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大小姐了，现在的她，必须为了生存而奋斗，为奴为婢，做她从前最看不起的下等人，苟延残喘地活着。

所以才说，世事无常嘛。

新皇厚德，严查贪污，她的父亲，成了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把火。父亲因受贿入一等罪状，丢了高高的乌纱帽也丢了性命，家破人亡。而她，燕洋，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贪官之女”的名号。燕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轻叹一声，她甩开思绪，安分地低下头。

“好了好了，都给我把嘴闭紧喽！”前方带路的老太监忽然捏着嗓子吆喝了一声，“前面住的可都是大主子，你们都给我小心点儿!若是冲撞了哪位，可不是区区几个板子就能了事的，当心自己的脑袋!”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纵然是一群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到底也是惜命的。众人继续前行，只见不远处迎面而来一顶轿子，周围环绕着几个身材高大的侍卫，浅绿色的帐帘，红色的丝线勾勒出繁复的纹路。老太监连忙拉着大家跪伏在路旁，顶礼膜拜。深深佝偻背部的同时，燕洋看见身边的黄衣女孩正向着一旁的伙伴挤眉弄眼：“浅绿的轿子，是竹揽院的丁贵人，听说，她有两个你那么胖!”说着，还调皮地轻笑了两声。

“你!方才说什么!”头顶突然罩下一片阴影，充满愤怒的声音自上方炸开，燕洋抖了抖，头都不敢抬。方才说话的女孩猛地昂头，脸色煞白，却发现，那人并不是站在自己身前，而是紧紧盯着自己的伙伴。

“没有……奴婢，奴婢什么也没说啊。”那女子的脸迷茫而恐惧，她颤抖地偏头，看向身边的罪魁祸首，“是她!是她说的……奴婢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是她!是她!你可以问她们，真的不是我，是她……”

没有人吭声。

黄衣女孩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摇头。

问话的侍卫完全没有理会二人，回身向着轿子跪下，神色恭敬，“娘娘，怎么处置？”

“打死喂狗。”轿内女声尖利犹如死神的召唤，冷漠而无情。

“是。”又一侍卫站出来，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哭喊的无辜女孩，拖走了，女孩拼命的挣扎，放大的瞳孔中满是绝望，鞋子挣掉了也不自知，细嫩的脚被地上粗砺的沙石磨破，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是冤枉的啊——”嘶哑的哭声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起轿。”轿子中又传出淡淡的声音，几名轿夫立即听令，抬着轿子离开。

目送那抹浅绿走远，老太监才慢慢爬起，招呼众人起身，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侥幸逃过一劫，还在颤抖的黄衣女孩，“都看到了？这就是多嘴的下场。好了，我们走吧。”

燕洋想站起来，才发现双腿发软，指尖冰凉，一路凉到了心里去，满脑子都是女孩被拖走时涣散而无焦距的眼。一边的黄衣女孩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直愣愣地瞪着地上鲜红的血线，脸色白得像纸。

这是燕洋做宫女的第一天，也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这深深宫闱内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