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和月月家是邻村,一条东西走向的巷道路把两个村子连接起来。沿着高高低低的通村路,走过菊花村最西头几户错落不齐的房子,就到了外婆的张家湾。一排长长的饲养室靠近东边留出了一个缺口,走进去就到了外婆家。
院子西侧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低垂的枝条延伸到院子中央;东侧有几棵枣树,枝条歪扭盘曲着刺向天空。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一缕清风从门前吹过。“奶奶!”月月站在院子里清脆地喊。随着答应声,外婆从屋里走出来。
外婆从不对月月发火,好像不管月月做什么都永远是对的。恰恰相反,外婆自己的两个孙子却总会受到批评。奶奶总说他们贪玩,没有帮家里干活,也总是让他们回到自己屋里去。小月月看着这一切,渐渐习惯了。
妗子芳琴不爱说话,也不大从屋里出来。有时月月看见她在院子里洗床单,或者缝补着表兄弟的衣服,低着头,做着活计。“妗子,为什么我不干活,奶奶不说,可是表哥不干活,奶奶就批评呢?”妗子笑了,说:“你奶奶是偏偏心歪歪根。”这话月月不理解。她觉得一点也不搞笑。
冬天外婆的土炕总是烧得特别暖和。月月躺在外公旁边的被窝里,听外公讲那过去的故事。“外公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抗日战争。在潼关,小日本拼了命也没能打过来。那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为什么呢?”“南有秦岭,北有黄河天险,黄河在那地方拐了一个弯,水又宽又深,军队在山上守着,他根本过不来!他要从那儿过来了,八百里秦川一铲平,没有过不去的。“在山上能看到日本人吗?”“日本人就在河对岸,白天,他们坐船过来,先不要急着打,离得远了打不稳,等船走到河中间再打,你别看他们有一船人,黄河中间水又深又急,船走不稳,这边山上瞄准打枪,几分钟船就落水了。”“哈哈哈!”月月开心极了,“那么,谁让你去打仗的呢?”“国民党拉壮丁。”爷爷说,“我从地里锄草回来,刚走到村口,突然上来几个人,把我往车上拉。我说这是干啥呢,他们说抗日去,我说让我把锄头送回家,他们说现在还要锄头干什么?有国才有家。”奶奶在旁边也说:“到吃饭时间了,咋没见人回来,我跑出去一看,锄头扔在地上,心想这粗心鬼,上哪跟谁闲聊去了,把锄头都不送回家。”月月被逗笑了。窗外,寒冷的夜空悬挂着一轮弯弯的明月,旁边有几颗会眨眼的星星,它们俯视着大地,它们在想什么呢?月月想着想着睡着了。慈爱的外公轻轻地盖好她身上的棉被。
外婆最爱讲娘家的故事,说起月月的老舅和叔叔姑姑们。他们对于月月是陌生的,但他们每个人,月月都很熟悉。外婆说:“你有两个老舅,那一年,你二老舅在财主家的庄基上挖土,结果挖出了一罐银元。正值下工吃饭的时间,别人都回家了,他一瞅左右没人,赶紧把身上的裤子脱下来,两条裤管一绑,把银元装进去。”外婆说到这里,脸上荡漾着笑容,她想起了过去的快乐时光,那时候,她生活在另外一个村子。“你有两个姑姑,大芬和小芬。两个都很聪明。你小姑姑嫁的丈夫家很穷。”外婆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不停地拭着泪水。月月赶忙替她擦去。“我姑夫人好吗?”“人很好。你进姑夫忠厚。个子很高,过年到咱家来,他的个头,你舅试过,高过咱家的门檐。”提到开心的事,外婆笑得直咳嗽。“是不是我姑夫不聪明呢?”“没你聪明了?!”外婆马上纠正。哦,月月思量着,那个叫进的姑夫,他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见过他吗?姑姑们都长得漂亮吗?外婆看着月月,说:“我也不知道他见没见过你。”她看着月月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这个小外孙女聪明灵秀,进姑夫要是见到她,怎么会不喜欢呢?月月不知道外婆在想些什么,宁静的夜里,遥远的深巷传来几声狗叫,之后所有的声息都消失了。夜,是多么的宁静和美好啊!
村子里忽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来了很多人,平静的村子嘈杂起来。这些人,有骑自行车来的,有骑摩托车来的,来时都气哄哄的,个个理直气壮。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今天月月在自己家里,妈妈把她接了回来。家里盖新房子,已经快要好了。“妈,我们家盖房子,有没有钱?”月月趴在母亲的耳边悄悄地问。信梅笑得说不上话,之后对邻居说:“你看我女儿,小小年纪还管事呢!”说得月月不好意思起来。邻居说:“这几天村里来了很多人,都是找关斗要钱的。”“关斗已经死了。”信梅说。“可是,他以前欠下很多人的钱,现在人家来讨要。”“人已经死了,找谁要去?”信梅说。“死了有他儿子。关斗临死前给家里盖好了新房,把老婆孩子都安顿好了。现在,要账的要把房子拆了,或者卖了,赔给他们。”信梅说:“房子已经盖好了,你能把它拆掉?”“不知道。”大家都沉默了。仿佛那是很遥远的一件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之后月月就看到,小村里打闹天天有。听说关斗借了很多钱办厂子办砸了,拿人家的钱还不了。欠下几十万元。这欠下的钱都是什么人的呢?打闹的人,在房前吵吵闹闹了一阵子就不见了。听说告到了法院,可是法院也处理不了。法院一再来人,关斗家的房子好好的,门前也渐渐平静下来。
也许什么事也不曾有过呢?小月月想。她抬头看着高高的天,天在上,那么高那么远,成群的鸟儿从上面飞过。白云朵朵,有的像莲花花瓣,轻轻地张开微微地荡漾;有的像棉絮撕扯得很长,细细的,在风里飘;还有的像高山,隆起在天边,似乎下面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多么神奇的远方啊!远方是不是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在静观这一切,不约而同地看到了这美丽的一刻!
故乡在月月眼里神奇又美丽。那不起眼的小草她也留意,清晨它上面沾着露珠,一颗颗晶莹剔透,轻轻一碰滑落下来,光洁的叶面似乎就没有洒落过什么。有是什么,没有又是什么呢?月月在没过脚丫的草丛间走动,露水沾湿了她的鞋子,她摇晃着一根长长的稻草,不停地打落草叶上的露珠。远处的草地上,傻子哥正在放羊,他是大伯的三儿子。听母亲说,他小时候被蚊子咬了,月月的爸爸把他送到西安去看病,命是保住了,脑子成了这个样子。傻哥哥看见月月,呼唤她过来。“你回去拿个缸子来,我给你挤些羊奶。”“要羊奶做什么?”“喝了身体好,看你瘦的!”
月月回到家,告诉妈妈傻子哥说的话,母亲一听笑了,说:“你傻哥哥还知道离你心近啊!牧民就喝羊奶。”正说话间,傻哥哥端着一大碗羊奶送来,说:“三妈,给月月煎了喝。”“孩子,你给月月送奶,你妈不骂你吗?”信梅关心地问。“她不知道!”傻子哥说,把奶倒在一个碗里离去了。月月站在门前,看着他稍微有点驼的背影走远,他到底是傻还是不傻呢?他傻可是他为什么还知道关心人,偷着来给她送奶?他不傻,可是为什么别人都叫他傻子呢?傻哥哥,平时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都欺负他。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他呢?
月月是幸运的,她所到之处,人家都对她挺好。兄弟姐妹大家都喜欢她。她的亲哥哥振中,更是对这个妹妹关怀备至。他从没说过爱她的话,可是他总是把她放在心上,时时处处关心她。被关心是应该的,月月想,人与人就应该是相爱的。可是每当她把这话说给母亲或者哥哥振中,他们就都不作声了。我想的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月月纳闷了。母亲和哥哥到底有多少事都瞒着她呢,为什么他们不告诉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