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 连生锁
- 苏颜格
- 2220字
- 2008-08-17 18:46:43
雅索时常会想起母亲,那个在无力承受时选择癫狂的女人。在那篱笆环绕的小院里,母亲选择用沉默抵挡殴打和谩骂,她找不到任何方式来反抗命运,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与失控。无处发泄的憎恨与厌恶让她精神失常,持续服用昂贵的药物并不能维持心内的躁动和恐惧。雅索透过那些干枯的葡萄藤架似乎能看到自己的结局,一个貌似母亲的老人,脸上布满沟壑,脾气古怪,孤独死去。
厨房里呛人的油烟味和盘子里吃剩食物反复洗刷着胃的洁净程度。将手插入冰冷油腻的水池,五指被水泡得发白,指腹浮肿接近糜烂。每日麻木且机械的刷洗着那些盘子和伤痛,指甲一次次被折断,又以异常顽强的姿态长出来。她笑。她知道那些反抗会前赴后继的疯长,如荒草蔓延贫瘠的土地。
端菜的时候会看到老板趴在油腻的桌子上打呼噜,他肥硕的体形霸占了一半的柜台,电扇在他身后旋转得咯吱作响。心情好的时候,老板会边磕瓜子边向她炫耀柜台上那几瓶叫不出名字的洋酒。她擦拭桌子,擦拭盘子,擦拭脸上的汗,她手中从未放下过那块抹布。她认真对待她的工作,对待她的生活,她知道自己迫切需要生存下去。这是个极度现实的世界,存活只是因为自己还有梦想和坚持。没有客人的时候才能蹲在厨房里吃冷饭剩菜,偷吃菜会被老板呵斥,晚上摆上几张板凳就能安睡。她依靠自己,小心翼翼的在这个并不欢迎她的城市落地生根。
她不再提起关于家人的任何。几个月的生活阅历,让她知道靠一张照片在汹涌的人潮里寻一个相似的人有多么不易。她似乎满足于现状,没有人打骂她,没有人会罚她跪在屋檐下,没有人掐她的手臂撕扯她的头发。她不再担心半夜会听到女人的哭喊和尖叫,不再诚惶诚恐的讨好继父,不再仰望紫花槐等待花期盛放,不再低头向路人问好。她按照自己的方式,给自己规划未来美好的蓝图。
像嘴里咀嚼的荚果,麻木掉某根神经,不知不觉间左右了自己的举动和情绪。偶尔她被老板派遣去自由市场买一些琐碎,她都路过那座象征城市繁华的桥梁,桥上的铁索交错捆绑着都市人的灵魂,空气里弥漫市井铜臭。那些棺材摸样的小汽车,那些行走匆忙表情冷漠的路人,那些飞扬在身旁的汽车尾气与灰尘,让人徒生厌恶。她一直幻想着有那么一天,能脱掉鞋子挣脱所有束缚穿梭于每条街道,肆意奔跑。不必介意那些观望和鄙夷的面孔,朝着出口的方向赤足狂奔。
这里的路边,已经不再有开得绚烂的菊花。养在玻璃管子里的是一把有些脱毛的旧牙刷,上面的卡通画已模糊了从前的摸样。没有香味飘扬整条街的麻辣烫,没有穿着白色衬衫光脚走路的少年。班驳的墙壁刷满了昏黄的夕阳,青苔也不再碧绿如翡翠。枕头下不再弥漫荚果的淡淡清香,梦境里缺失越来越多的空白。雅索闭上眼睛,就能觉察到泪水浸满瞳孔,不曾滴落。想不起来,便不再逼迫自己铭记。让记忆以一种被遗忘的姿态逐渐死亡。
雅索一直在给那个男孩写信。用食指蘸水在玻璃窗上反复书写他的名字,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下温暖的话语,用小块煤碳在墙壁上涂鸦那些童年的稚影,在烟壳和废纸上写下想念的歌词……她知道他永远看不到,也不需要看到。爱情是一个人的,没有结局所以无所谓分享。那段隐匿在心内的幻觉,承载了太多爱和梦想,一再游移,无法靠岸。
她一直清醒的记得,少年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从槐树上跳下来,递给她一束紫槐花。他的眼眸是深邃无底的黑洞,她的世界从此失去重心天旋地转。
情爱是心底从小缺失的遗憾,因为怀疑所以无法得到。不该奢望太多不属于自己的感动,不该反复的割伤自己脆弱的心脏。雅索多想没有恨意的活着,纯白如冬日里最后的一片落叶,葬入复苏的大地。
雨天是雅索狂欢的节日。她没有伞,她不用穿鞋,她披散着头发,她沿着铁轨奔跑。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她会一路追逐地平线只到雨停。只有在喘息的时候听到心脏有力的跳动,她才能发觉自己真实的存活着。那是一朵能在阴暗里盛放的望日莲,不再受烈日的指引,不再虔诚的对命运顶礼膜拜。她笑,汗水泪水雨水肆意流动,潺潺如温泉。
街角的某根灯柱下,桀骜不驯的流浪歌手抱着吉他。他修长苍白的五指拨出破碎的弦音,食指有烟熏过的陈旧色泽。他的侧脸布满沧桑,碎发遮掩着涣散的瞳孔,身旁放着几个空的啤酒瓶子。
他躲在昏暗的光线里轻轻吟唱,歌声很悠远,似一支长笛,穿云破雾——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就在窗帘后面
被纯白的墙壁围绕
从黄昏牵来的野花
将变成另一种颜色
你说
它在一个小站上
注视着周围的荒草
让列车静静驶过
带走温和的记忆
你说
它就在大海的傍边
像金橘那样美丽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都将在早晨长大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她看到男人藏匿在阴暗里的脸出现一种死灰般的木然。那是迷失在磅礴大雨中的鸟,找不到归去的巢,在绝望中逆风而行。似曾相识的画面晃荡在错乱的时空,让所有往事清晰得几乎残酷。
雅索轻声问他,既然怕黑,为什么不敢碰那盏灯?
她呢喃。她冷笑。她哭喊。她奔走。
男人永远记得她的模样——
她脸上盛开着四季不败的微笑,她心内隐匿着不为人知的伤痛,她身上竖起坚硬的刺扎伤所有想靠近的人,她仰着脸从不去观望不属于自己的天空。她从身边走过,留下淡淡的白芷香。她素颜,眉目精致,过早苍老。当她走入汹涌的人潮,你便再也无法跟上她的永不停息的脚步。她遗世而独立的活在锦年之外,遁逃在荒芜的青春年华里,不知所踪。
那是镌刻在记忆最深处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