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小姐的回府（下）

花园里，文慧四处张望，数了这边数那边，终究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迷了路。她踢着脚下的石子，刚想原路折回，却听闻几缕如怨如诉的琴音，似乎隐藏在不远的地方。文慧寻着琴声，躲开小丛翠竹，拂走横七竖八挡着的柳叶，果然看见一池碧光鳞鳞的水，池上孑然独立的小凉亭里，有一位女子深情款款地拨弄着琴弦，白衣袂袂，仿若仙子。

文慧不觉呆住，脚下一个步子也不敢挪动，生怕一个不大的声响，都会扫了那女子的雅兴。池子的另一边，密密的柳条掩盖下忽然闪出一抹深蓝。文慧定眼看去，认清了是她爹，沉醉在堪比画卷的景里，目光一刻不离地落在亭子中，旁若无人。

一曲终了，女子旁边的丫头收了琴，扶着她起来，两人说笑了几句，一边离开了亭子，看样子是要回去。

文慧忙追了几步，再往她爹那儿看去时，已没有了他的踪影。她虽然有几个疑团未解开，却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猜测喊出了口，“蓝姑娘，请等等。”

蓝澈回头，果真看见有人朝自己跑来，便习惯性地莞尔，说道，“我不走便是了，你慢着点。”

文慧跑近了，呼呼喘出两口粗气，还未说话，只把蓝澈的脸上身上多看了几眼。抱着琴的小茵叫了一声三小姐，文慧方如梦初醒般，说，“是蓝姑娘吧，我是文慧，文鹏和文锦的妹妹，今天刚和奶奶从大佛寺回来呢。听说府上来了一位姑娘，就想来看看，没想到把自己走丢了，刚才还是姑娘的琴声给我指的路呢。”

蓝澈嗓音浅浅地应着，“蓝澈学艺不精，让三小姐见笑了。如果不嫌弃，就请三小姐到漪兰阁里去坐坐吧。”

才凑近漪兰阁外几处高高低低的篱笆，清风就透过那些遮掩，善解人意地送来丝丝幽香，并非浓郁馥馨，却恬淡得恰是滋味。

文慧吸吸鼻子，问到，“可是种了兰花，好一阵清香。”

蓝澈盈盈笑着，手往里指了指，“在那呢，三小姐好灵的鼻子，我就在屋下偷偷种了些，还没长多高，竟就叫你发觉了。”

被她们抛在身后的碧池不甘寂寞地涌起一阵蛙鸣。“你这真是好住处，”文慧说，“僻静淡雅，屋前有池，屋下有兰，难怪叫了漪兰阁。”

“这也是托姨父的福。”

屋里的两个丫头可能是听见了说话声，早早地开了门。等她们都走得近了，又撩起珠帘。淡紫色的珠帘手忙脚乱地互相碰撞，擦出叮叮咚咚不小的动静。

文慧还与蓝澈说着话，听见响动，转身随意看了一眼，愣住，又匆匆打量了第二眼。

隐约觉察到不对劲的蓝澈略略问了句，“怎么了？”

文慧缓缓神，反倒问她，“那紫玉石珠帘，你是哪得的？”

蓝澈显得有些笨拙，鼓圆了眼睛说，“那些是玉石做的吗？我并不知情，头一天搬来的时候便在那布置好了，我却也蛮喜欢，所以没有改动。或许二奶奶念我是客，才舍得拿出来让我挂着。”

文慧嘴上没说什么，委屈和酸楚却在心里大大地膨胀了。她记得前些年爹爹刚从外边得了这些紫玉石，宝贝得不得了，就连娘想取一两颗做成耳饰，也没有得到应允。更别说她对它们的觊觎了，只敢谨慎地藏在心里，当着爹爹，提也不曾提及过。

蓝澈在阶前欠了欠身，说，“三小姐先请吧。”

文慧也不扭捏，一个步子踏进去，却没有往前走，回头对着蓝澈说，“这梅，兰，竹，菊四君子，可叫你占了全。”

正对着门的那堵墙粉得雪白，扎眼地映出了墙上挂着的秋菊图。图上寥寥几笔勾出一上一下两枝菊花，都是斜斜的长着，用色也很轻，很谨慎，仿佛作者几经斟酌才下的笔。笔上的劲道虽多了几分阴柔，以致线条不够清晰，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每个墨点都自有一份灵魂，一份神韵。画卷尽头是两行蝇头小楷，娟秀而不失大气，与画中傲立的秋菊丝丝入扣地唱和。

然而举目四望，随处可见层层轻纱和在微风捣鼓下它们抚弄过的竹桌椅。无论是守候在墙角的物架，三五成对排开的几案，椅子还是屏障外别有洞天的居室里的大床，窗前已经静默许久的摇椅，隔了几个步子的六角窗台，还是窗下立着的书桌，书桌上琳琅地插满了狼毫笔的笔筒，都取材于长途跋涉运来的湘妃竹，都遭到了含辛茹苦的打磨和匠心独运的雕琢。它们或者玲珑可爱，或者高雅清新，让人简直不忍触碰。

唯有独挡一面的屏障换了梨花木质因而别具一格。文慧离得不近，只知道上边是梅花的图纹，不懂是手绘的还是镌刻的，只是心里暗暗赞许它堪比真物。

蓝澈轻移莲步，走至文慧旁，“三小姐坐下说吧。”转而又去招呼小茵，“给小姐上茶。”

她们两并肩而坐，竹椅涌出的凉意驱散了不少燥热。蓝澈开口说，“刚搬来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二奶奶给我安排了这么一个住处。现在虽说是夏天的尾巴了，咱们大名府闷热的势头还是没有消去。这个竹制的东西在夏天是最有用处的，我也爱不释手呢。二奶奶说家里还存了一套红木的，天一凉就给我换下去。

“看来我娘是把你当女儿一样疼了，实话告诉你，即便是我，也没有这般待遇的，更别说我那个妹妹文娴，因为生来是二瓣嘴，就受我娘的嫌弃，更是享不到你这种福。”

“你还有一个妹妹？”

“嗯。”文慧接过小茵递来的茶碟，喝了一口说，“我娘的希望是单单放在大哥身上了，对于我和文娴，也不见得有多上心，幸好我还有奶奶疼着，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只是我那妹妹，被娘留在老宅子里，只能跟着芸娘相依为命。”

“听说大奶奶碧云是个面慈心善的人，应该不会亏待你妹妹的。”蓝澈伸出手来，柔柔地拍了拍文慧的手背，安慰她，“将来等你出阁了，再把你妹妹接去好生疼着也不迟呐。”

文慧翻过她的手，执在掌心，问：“蓝姑娘与我投缘，认了我做姐姐可好？”

蓝澈扬起眉毛，连连说道，“好好好，当然好，我自小就无父无母，光有三个姨妈，兄弟姐妹也都是表亲，平日里又不大和我玩，你要是肯认我做妹妹，我肯定以后都缠住你了，你想甩都甩不掉呢。”

文慧收回手，捂着嘴笑了几声，继而看着墙上的画，若有所思地说着，“只怕我二哥不愿看见我们认作姐妹吧，他是想以后娶了你回去做了我的二嫂子还是怎样？”

蓝澈听罢，脸颊不由分说先红了，“姐姐就会乱说话，我和文锦才不过认识几天，哪就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我是把他当哥哥，前几天我受了伤，亏的有他细心的照顾，只是这一阵子他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大来了，好几天也没见着他了。”

“他啊——”文慧拖长声音，余光扫见小茵送来的一个闪烁眼神，心领神会，转口说，“大概是上学堂忙吧，我也是看他吃过饭就匆匆离席了。听丫头们说你额头有伤，可全好了？”

蓝澈撩开额前的细发，隐隐有一小处伤痕，若不细看也是发现不了的，“没什么大碍了。”蓝澈心里咚咚敲着鼓，怕她问起前因，又不知该作何回答了。

而文慧似乎明白她的心事，一下子就把话岔到她刚刚看见的棋盘上去了，“你这还有棋盘？我想想我多久没有下过棋了，少说也有三年两载了吧。妹妹可有兴趣和我对弈一局？”

“好。”蓝澈细腻地答道。

小茵去取了棋盘来，在她两之间的几案上展开，又打开两个木质的盒子，露出一黑一白的棋子。

“姐姐先请吧。”

文慧执了黑子，率先落棋，“该你了。”她说，两人相视一笑。

小茵退在房外，细细擦了一把汗，耳朵里跑着的都是二奶奶的三令五申——别让蓝姑娘知道了二少爷被老爷关起来的事。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心有余悸，还好三小姐聪慧，否则，她也得像秀秀一样卷铺盖走人了。小茵把手探进衣内，找到那条丝帕，捂在心口上，那条原本属于二少爷的丝帕，紧紧地贴在她的近身衣物上，从没拿出来过。

“小茵。”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小茵一跳，同时也让她惊慌失措地把手掏出来，两只对搓着。

“你想什么呢，喊你也没听见。”老太太屋里的觅雪问。

“没，没什么。”小茵收拾了情绪，问她，“你来做什么。”

“三小姐可是在蓝姑娘屋里？老太太找她呢。”

“在和姑娘下棋呢，你等等，我去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