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兄弟叙情

“二少爷。”几缕轻快的叩门声响过之后，庆和的声音从屋外透进来，“二少爷，开开门。”

文锦从酣睡中醒来，睁开眼定了定神，估摸着还是戌时的光景，心下担心有什么要紧事发生，便利索地起了床，念及来者是庆和，索性连外卦也没披，兀自开门去了。

庆和侯在门外，也只是着了个薄衫褂子，听见房门启齿的声音，还不等文锦的身影印现在他眸子里，已然开口道，“大少爷半夜起来喝酒，把泽和叫去使唤了好几次，又不叫陪着，把泽和都急坏了。我想着酒后容易吐真言，好歹是个机会，就赶着过来告诉你一声。”

文锦折回到屋里随手捡了一件长衫，边神色匆匆地披挂在身，边说道，“我先去看看。”压根没听见后边庆和撵上来的声音，“二少爷，二少爷。”直到他走出品竹园，摸不准往后的方向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事还没问明了。刚一回身就碰上提着散碎步子赶来的庆和，彼此对立着，心照不宣。

“大少爷在漪兰阁外坐着，就他一个，再无他人。”

“好，你去把去年舅舅托人送来的老酒启出来，然后送过来。”

天上的月如今是愈发恼人了。一个晚上都赌气不出来，才露个小脸呢，晃荡几下，又隐没了。文鹏举着酒壶，连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都哼不出来，水中的月竟也是一路货色，任凭着顶头上的摆布。他踉跄地闷下一口苦酒，搅得胃里翻江倒海，更加郁气难舒。

“为什么我那么没用！”他大喝一声，举手碎了酒罐，三五步错落地往前撵，跌跌撞撞地险些失足落水。幸而叫人施了援手，才急急地刹住了脚步，文鹏醉眼迷离，四遭又昏聩寂寥，他看不清来人的样子，只好一甩手，大声问了一句，“谁啊。”

“我记得大哥以前克己复礼，从没这样失态过。既是把酒言欢，不醉不休，为何不叫上我。”

“二弟？”

“大哥，你我兄弟多年，却从来没有敞开心扉地聊过，所以我们之间即便误会深种，也只能任其滋蔓，再无消除之法，何不借今日的东风，我们好好叙叙兄弟之谊。”

“哼，”文鹏鼻眼里喷薄出一些不屑，“叙叙兄弟之谊，何必虚情假意呢，你无非就是想从我这里探听到你想要的事情罢了，兄弟之谊，哈哈哈哈。”

“不错，”在文鹏的几声冷笑之后，文锦不紧不慢地说到，“之前我确实想从你这儿知道蓝澈的下落。不过今晚，我们绝口不提她，就我和你。庆和，庆和。”

远处漆黑的回廊外遁出庆和的身影，渐渐由远及近了，怀里抱着的一大坛酒不时发出几缕晃荡。

“今晚，我们只品酒谈心，不涉虞他人。”文锦继续说，然后离了碧池，率自步入漪兰阁内，文鹏犹豫再三，还是拾步随他同往了。

文锦命庆和摆开碗碟，拢上烛火，文鹏冷眼看着，只待自己眼前的空碗被斟满，就一饮而尽，再者，也不多话。

庆和自是识趣，悄悄退去了，末了，也掩实了门。

“这坛好酒不像是大名府的产物，你何处得来的？”文鹏看着自己的空碗一点一点地续满，随口问了句。

“哦，确实不是，是舅舅从南边带回来的。”

没想到文锦漫不经心的一个回答，却引得文鹏叹息连连，“你好歹有个舅舅，身居要职，奶奶又是最为重视你这个嫡孙，不像我，是个庶出，虽为长子，自小也没落着什么疼爱。”

“大哥此言差矣。”文锦斟酒的手在眼前停落，拎起满分的酒杯，淡淡地自饮自酌，“我娘虽是府里的正房，却性情恬淡，总是不愿去争夺什么的。我也满不在乎这嫡出的名分，你我虽不是一母同胞，到底同是一爹所生，本就不该诸多计较，害得彼此生分。”

文鹏举杯，兄弟俩双双交杯换盏之后，文鹏荡出一星儿苦涩的笑，结痂在唇边，“有些东西，你轻而易举能够拥有，自然不必珍惜，可对我来说，奶奶的眼里只有你这个孙子，每逢佳节年关，芸娘娘家那边又客客气气地迎送往来，给你的礼物堆得满屋子，就连爹，虽然让我娘管着家，也自是更看重你一些，就算有时对你苛责，却从来对我不咸不淡，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所以大哥自小踏实本分，只是想少出些差错，让爹和奶奶更为看重你一些。其实大哥错了，出身本不是你我可以选择，不管旁人怎么看，你都是我的大哥，不管我有多替我娘鸣不平，都与你无尤，我不会怨及你。”

“对于芸娘，我娘确实做得有些过分了，只是芸娘出身大户人家，气度也大，自然不和她一般见识。况且自她诚心向佛之后，也想落个耳根清净。无论我娘做过些什么错事，她始终都是我娘，我总希望能保她周全。”

文锦仰脖灌进半肚子烈酒，热劲迅猛地冲上血管，“之前我待二娘确有不敬之处，怎么说她也是长辈，我不该这样，我自罚三杯。”

“二弟，”文鹏探近他半倾向酒罐的身子，出手阻拦，“算了，我知道你有心，你总是活得这般潇洒，真心叫人羡慕。”

文锦挑起半边唇角，似笑非笑，“想来骨子里的性情都是与生俱来的，家里的规矩我守不住，将来总归要离开。只待大哥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耀刘家门楣。”

文鹏抓过酒坛子，想为一时闲下来的空碗填饱，却不慎手滑，摔在了地上，碎片跃出好几米去，闪着哀怨的寒光。文鹏在这猝不及防的爆破声中怔了怔，慌忙择言道，“呀，二弟，看我笨手笨脚的，毁了你的好酒。”

“无妨，无妨。”文锦脱口而出，“不过是坛酒罢了，别扫了咱哥俩的兴。叫庆和再去启一坛杏花酒出来就是。”说罢起身去往门边，刚搭上门把手，还不及拽开，臂膀上忽而有掌心的温热渗来，文鹏立在他身后，轻轻扶了他的肩，启声道，“别喝了，有些话，我想好好和你谈谈。”

将近黎明时分，天上飘起了小雨点，像是闺阁里女儿家的心思，最是含情脉脉，絮絮扰扰。

二姨娘金凤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一面帮衬着刘老爷系上前襟的搭扣。红梅忽然踩着小碎步子进来，手中捧着一碟洗漱的清水，神情闪烁，似乎进退两难。刘老爷半睁着眼扫了扫她，不怒自威地说道，“有事情就说，别含含糊糊，不痛不痒的。”

红梅低垂着头，几近埋在双臂间，“昨儿晚上，大少爷和二少爷在漪兰阁里品酒，大少爷喝醉了，还不省人事。二少爷已不知去向。”

“两个混账东西，我还没死呢，也敢在家放荡至此。文锦一向忤逆，倒还罢了，怎么文鹏也闹这样的笑话？”

“老爷先别生气。”金凤说着，悄悄剐了红梅一眼，“事情还不知道是怎样，待我先去漪兰阁里看看，等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再找她们两来训话也不迟哪。”

刘老爷点点头不吭一气，屋里备下的早点还纹丝不动地侯在几案上，刘老爷瞅了几眼，嘴角抽动，抛下句，“以后早上别做甜得腻人的糕点了。”之后，兀自离去了。

屋里只剩着红梅伺候，二奶奶一个凌厉的眼神抛来，她已知轻重，“红梅糊涂，说话不分场合，请二奶奶责罚。”

“你是个明白人，先陪我去趟漪兰阁，回头，自去领了二十棍子也就罢了。”

“是。”红梅低眉顺眼地应诺，紧跟着二奶奶。不离左右，念及多说多错，自然一路噤若寒蝉。

文鹏果不其然趴在漪兰阁里酣睡。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酒罐的碎片，把昔日的红罗暖帐都熏得微微醉了。

金凤脸色铁青，回头看了红梅一眼，她即刻会意，摇醒了大少爷。金凤一言不发，只等文鹏揉揉惺忪的睡眼，看清了她，开口道，“娘，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我不来能行吗？”二奶奶的话冷若冰霜。

“不就是喝了点酒嘛，也不是什么大事。”文鹏轻言嘟哝。

金凤指着地上的酒罐残骸，问他，“不是什么大事，你什么时候和文锦变得这般要好了？竟然和他串联起来气你娘，蓝澈的事，你是不是都跟他说了？”

文鹏吞吞吐吐，“我...我...我说了，不过他答应我，他只是想找到澈儿，不会节外生枝。”

“什么？”金凤茫然失措地跌坐在椅子上，“你都说了，你，你，你怎么这样傻，别人哄你几句，就找不着北了吗？”

“娘，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怎么就瞒不了了，只要再过一阵子，等大家都忘了她的时候，不就没事了？”

文鹏腾然拍案而起，“娘，你怎么那么自私，只想着自己在刘府的地位，却不管别人的死活。你把蓝澈弄到那种烟柳之地，还让所有人都坐视不管，你良心何在？”

“你，你......”金凤气喘吁吁，被呛得哑口无言，抬手甩了文鹏一个耳光，掌心火辣辣地烧，钻心地疼。

“娘，”倔强地昂首对着金凤的文鹏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打我，我认了。”

他目光如炬，拂袖离去。

金凤颓然倒在椅子上，彷徨而迷离，只有口中念念有词，“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