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故人相寻

采奕半夜醒来，夜色浓稠得狰狞，她挣扎着起来想为自己倒杯水，却叫床边绰绰的孤影吓了一个趔趄。她掌上灯，寻至发呆的蓝澈身边，陪着她一块坐着。

“采奕姐，你说，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大概是痛并温暖着吧。”

两人久久地不再说话。

“你，”采奕迟疑些许，还是问出口，“晚上受没受欺负？”

蓝澈摇摇头，又点点头。她缩起双脚，双手环着，微微有些发抖。那些粗糙的，轻浮的手似乎又在她身上游走，那些呢喃，笑声又从说不清道不明的哪儿冒出来，不绝于耳。

蓝澈下楼时，她仿佛听到了众人纷纷侧目的声音。她从来不习惯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招摇，珠玉在耳畔叮当作响，发髻上的步摇一步一颤，她搀着扶梯，款款而下。

看得目不转睛的苏老爷一把松开了他搂着的姑娘，口中直嚷嚷，“这姑娘是谁，叫她来陪我。”

丽姨还不及回答，另一个更高的声浪涌起，“我出双倍的价钱，今晚就陪我。”

丽姨谄笑着，“各位爷都别急，她是醉香楼新来的姑娘飞燕，今晚是她第一回见客，你们可别吓着她。”

蓝澈呆立在扶梯尾处，局促得不知所措。

......

“采奕姐，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我家原是晚唐贵族，”采奕叹一口气，娓娓道来，“改朝换代之后，承蒙太祖皇帝不弃，家父填了一个小官，日子过得倒还安逸。只是新皇登基之后，一直视我们为前朝余孽，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很快，我们就被抄了家，家父下了大狱，我和两个妹妹也只好到舅舅家去生活，挤在一个房间里......”

“你舅舅把你卖了？”蓝澈猜测到。

采奕摇摇头，“没有，舅舅家虽然清苦，舅舅待我们却是极好的，舅妈也客客气气。只是后来，牢里传出话来，说可以把我爹给放了，只是需得三百两来赎，我们一两银子也没从李府带出来，又哪里能一下子筹到那么多钱，只好......”

采奕似乎是说得痛了，沉吟着不再说话。

蓝澈也静了静，才说，“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来了这，所有的事从表面上看来，是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人骗了我，可我心里始终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千万别被自己的心欺骗了。”采奕忽然忧伤地来了一句。

她记得，那一夜，大雨倾盆。采宁一直在闹，闹累了就哭，哭累了才睡着，鼻翼两侧还一抽一搭地隐隐约约地啜泣。采奕换了一只手抱她，被压得发麻的左臂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采青，那三百两，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采青打了个呵欠，蜷在床的最里侧，她颀长消瘦的身形与狭窄粗陋的床相得益彰，挤在采奕的眼里，都轻轻柔柔地疼。

“我能有什么办法，”她说，“先找人借借吧，以后总能还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找谁借好呢，舅舅家一贫如洗，咱们是万万开不得这口的。”

“谁钱多就找谁借呗，三百两对有些人家来说也不过只是个小数目。”采青止不住连连的倦意，拖着余音说，“姐，先不说了，我睡了。”

采奕点点头，把采宁轻轻放在床上，挨着采青。自己则行至门边，拉开门，对着茫茫夜雨忧思连连。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闪现出赵府，那个门前车水马龙，往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要借出三百两银子必是轻而易举的事。

采奕打定了主意，顾不上外头的雨是否徒有其势了，一个脚步冲出去，雨点结结实实地打在身上，不疼，却凉透骨髓。她一路疯跑，溅得满身满脸蓬头垢面。

她踉跄来到赵府门外，在寂寥无人的街道上惊起一阵敲门声。老木门哆哆嗦嗦地敞开，里头的管家探出脑袋，四下里望望，只寻得一个姑娘家，便想把头缩回去。

“赵管家，”采奕喊住他，“我是李府的采奕啊，你还记得吗？”

“哦，是李小姐啊。”赵官家假意寒暄，“这么晚了造访相府，可是有什么事吗？”

“麻烦赵官家通报一声，就说采奕有事想求见相爷。”

“这，”赵官家故作迟疑，“我家老爷吩咐过了，这几日暂不见客，况且已经这么晚了，李小姐还是请回吧。”

“赵官家，赵官家。”

赵官家置若罔闻，门徐徐地就要合上，采奕伸手去阻止，被粘实的门缝咬了一口，疼得她龇牙咧嘴，手却还死死地扣在木板上。

“李小姐这又是何苦呢？”赵官家皱皱眉。

“采奕就有一事相求，既然相爷不愿见我，还请赵官家代为转达。”

“好吧，我就试试看。”

“家父现在还被关在牢里，所幸圣上仁慈，免了他的死罪，只是还需要三百两来赎。我们李府上下都被掏空了，怎么凑也凑不齐，所以特地来求相爷，他日家父得归，定当早日奉还。”

赵官家点头允诺，“我去和老爷说说，李小姐先等等。”

没一会的功夫，赵官家回来了，“老爷说，爱莫能助。”

“那三少爷呢？三少爷也不愿帮忙吗？”

赵官家又离去了，留下采奕一个人枯守，心吧，没上没下，思绪也乱七八糟。好不容易见到赵官家远远走来了，却得到一记轻轻摇头的回答，“三少爷说老爷说怎样就怎样。”

“不可能。”采奕步步退却，跌撞进轰轰烈烈的大雨里，“不可能。”她声嘶力竭地喊，“他怎么能这么对我，我不相信。”

雨越下越大，亦如她越涌越凶的泪水。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跌坐在雨里，收声絮絮念叨着，被浇透的又何止遍体鳞伤的躯体。

“你知道吧，”如今采奕恬静地对蓝澈诉说，“曾经一起海誓山盟的人都抵不过对沧海桑田妥协，何况他还不曾对你有过任何许诺呢。”

夜深，漏静，月初。

采奕和蓝澈依偎在一起，彼此相互汲取着一些暖。

“你为什么要帮我？”采奕问。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不怕吗？”

“我总归活不了多久的，只是我不想死在这里。”

“蓝澈，你要好好活着。”

“活着？”

“如果真是那个你一直相信的人骗了你，你就该去问问他为什么。”

......

她们的话语越来越轻，在打翻了墨瓶般浓浓的夜里，悄悄地睡熟了。

蓝澈昏昏沉沉地，几次三番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似乎是在梦里，却真实得可怕。直到采奕摇醒她，让她倾耳听。

声音是从房外传来的，混着丽姨尖酸的嗓门声，“走，走，走，我们这儿没有叫蓝澈的，公子找人的话请到别处去吧。”

天已大亮。蓝澈移坐到铜镜前，眯着眼睛看着自己，耳朵却朝外张着，一丝不苟地捕捉着外边的声音。

“你还不出去看看，”彩奕说，“兴许是你深信不疑的公子来找你了。”

蓝澈心一惊，怕她一语中的，本来还蠢蠢欲动的，愈发收敛不得了，光着脚就跑了出去。

楼下，德全、福全与一位白衣公子推推搡搡着，几乎要剑拔弩张。“丽姨”声音自上而下飘零，惹得下面立着的几位接二连三地抬头。

她看清了，来的并不是文锦，却是文鹏。她不知怎么地惆怅起来，“大少爷，”她怔怔地叫了一句，“你怎么找来了？”

“澈儿”他唤她，不过是耳熟能详的一声轻唤，蓝澈却已背过身去，潸然泪下。

“丽姨，您让他到我房里来吧，”她强压着抽泣得扭曲的嗓音说道，“我不会跟他走的。”

丽姨等人便不再阻拦，文鹏拾步上阶，“噔噔”的声音落在蓝澈耳里，搅得她心烦意乱。他来到她跟前，执着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望着她低垂的双眸，说，“你清瘦了，澈儿。”

她闪躲着，轻轻挣脱出来，“到我房里说罢。”

两人双双步入房内，采奕颔首微笑着告退，空空的房里剩着两个故人，相顾无言，唯有叹息。

“大少爷”蓝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文鹏哼哼唧唧，“不说这个吧，你，这几天过得还好吗？”

“好。”她轻描淡写

他偷偷看着她，竟为此刻与她咫尺相对着怦然不已。他缓缓往前探了探手，直至触到她搁在桌上的指尖。她却匆匆退去了双手，藏在膝上，隐没在他的视线里，“大少爷，”她问，“二少爷还好吗？”

文锦，又是文锦！他泛上几缕说不清的不痛快，举重若轻地答，“他挺好的。”

“那，他为什么要骗我。”蓝澈脱口而问，她害怕自己略略一踟蹰就无法再问出口。

然而文鹏却踟蹰起来，“他，他也许，”到最后竟连自己也不明白自个儿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了，“他，他需要钱。”

果然有追问紧随其后，“他怎么会需要钱？”

文鹏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蓝澈不依不挠。

“其实，”文鹏说，“你来刘府没多久所以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他停下来斟酌着用词，抬眼望了望她，早先泛起的慌乱和愧疚也渐渐烟消云散，“他好赌成性，家里早就断了给他的例钱。连芸娘也不愿意跟来新宅，懒得管他。可我们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为了还赌债……”

“还赌债？”蓝澈抢断他的话，“他是为了还赌债，所以。”她深深抽了一口气，再续不下话去。

文鹏站起来，绕到她身后，他们的呼吸相互碰撞着，随着他对她俯身在耳畔说，“你等我。”消散在不远处。

她竟忘了回应他，只是静静地呆坐着。

“澈儿，”文鹏轻轻唤醒她，“你怎么了？”

蓝澈眼里窝着伤楚，不愿回头被他看穿，而她早已他对她说了什么，只是心里似乎空空的，填着一望无尽的痛。她背着身超前点点头，也不知自己到底允诺了什么。

文鹏倒是微微一笑，轻快得叫人捕捉不得。“那我今日先回去，你可答应我了，这几日别出来了，安心等我来接你。”

她还是一记脆脆的点头，嘴里紧紧抿着，漏不出只言片语。她看着他大踏着步子离开，接着避开在门外的采奕走进来，在门边还回了回头，最里边说着，“这就走了么，你们可谈好了？”

蓝澈望向她，牛头驴嘴地木然说道，“算了吧，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