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雪花飞(上)

盛世轩辕。帝京长安。黄昏渭水边。

就着将残的日色,一个英武颀长的年轻男子款步踱上桥来。他穿一袭轻缓飘逸的狐腋裘素白锦缎长袍,与落雪同色。墨黑的长发也只用一条天青色绫丝宽边缎带收束,并不曾着冠,平添了几许落寞而飞扬的气韵。此刻站在渭水桥上,他的神情却多少有些恍惚茫然。

时值严冬,落雪纷扬,渭水却因了地气暖热的缘故,并不曾结冰。静水深流也慢慢安抚了男子的心境,浅叹一声,伴着忧思呵出袅袅的白雾,男子抬手,轻轻解下半遮了容颜的金丝面具。

倒映水中的面容,竟是出人意料的英朗绝美。轮廓分明的脸庞,宛若一尊优美天成的白玉雕像。剑眉如墨画,浓长而微卷的眼睫之下,一双清莹的眸子里,仿佛落满了星光璀璨。隆准高鼻恰似琼脂,两瓣粉红偏深色的菱唇形状极美,紧抿成一条线,却是菲薄到无情。

——恐怕少有人能够相信,这样一个将英武和俊美融于一身的男子,这样一个从骨子里散发出优雅尊贵的男子,却竟然就是名动轩辕的铁血战神,靖远侯凤城。

倘或单只看他淡雅疏宁的气韵风骨,与传说中那个冷酷寡情的铁血将军,着实搭不上关系。尤其是此刻,脱去了一身的戎装铁甲之后,那股令敌人丧胆失色的煞气也随之隐没,眉目如画的凤城看上去,便只是一个清贵翩翩、温雅沉静的如玉君子。

然而,他的年轻英俊的脸庞,那般举世无双、风华绝代的容颜,却是个不可示人的禁忌。于是两年之前,从匈奴复归轩辕皇朝的时候,他便用一张金丝面具遮住了上半边脸庞,就连睡眠沐浴时也不曾解下来。便是他最为疼爱迁就的妹妹,自此也极少能够看到他真实的模样。

都说面具戴久了,就成了皮肤,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仍还是当年的凤城。渭水清无波,明镜般的水面上倒映着他不曾稍变的容颜;水面上倒映不出来的,他坚持了那么多年的决心也依然不曾改变。重又戴上面具,他线型绝美的唇边,却渐渐漾开冷涩的弧度。

落雪翩跹流舞,蒙蒙乱扑行人面。渭水桥上,梨花柳絮,与人世间隔绝。凤城持了金樽银盏,闲闲走过轻覆着一层绵软的桥面。孤傲而端雅的身姿步履,足下一双狐皮衬里的及膝暗云纹暖靴,踏雪无痕。低头怔怔地看着清亮如明镜新开的水面,往事渐渐在他眼前浮现。

——那一年,他是九岁罢?带着五岁的妹妹偷偷溜出去玩,所到之处,正是这渭水桥边。回府之后,父亲狠狠惩戒了他,他却回想着妹妹清悦的笑声,兀自感到满足与值得。

而那之后再次踏上渭水桥,已经时隔一年了。异姓封王的父亲奉命出征,本是他早已习惯了的情景。所不同的是,那次父亲也带他离开了长安城。彼时的他尚不足十岁,却清楚地记得,策马行至渭水桥,父亲沉默着,从背囊中取出咸阳王印,看也不看地丢入桥下流水中。

那一刻,他吃惊地抬头望着父亲,却并不曾说什么。而父亲一身戎装,紧抿的薄唇,是与往昔别无二致的威仪。他却从父亲眼底的绝然挹色中,读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内容。他对自己说,我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了。远胜过疼痛的尖锐感觉袭上心来,但他并没有流泪。

父亲去世的消息,是临川阏氏后来才告诉他的。那年凤城十二岁,听了这话,他同样也没有流泪。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从父亲丢掷了王印的时候起,他便已经猜到了。

——渭水汤汤,王印落入水中时,涟漪都不曾激起些许。凤城却是在那一瞬间,便已深深懂得:父亲之所以不再需要这枚王印,只是因为,轩辕皇朝也不再需要父亲了。他必然已不能再活下去。

临川阏氏揽着凤城,低声啜泣。那些温热的泪水落下来的时候,凤城稍稍分了神。他在想,阏氏此时的泪,必然是出于真心的,是对他的悲悯感怀,或许还带了些许愧疚。而这愧疚,应该并不只是因为她身为匈奴的颛渠阏氏、却无力阻止匈奴人杀死他父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