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花非花(上)

夜已过半。毓凰阁里,却还有灯烛流光。琉璃织烟罗绮霞屏风上,投射了凤亦柔西窗照蜡的窈窕身影。看不见她面上的轻愁,而凤城耳力颇佳,站在外间回廊上,便隐约听到妹妹浅声的叹息:“幽兰成殇之毒,千雪老人只传过一个人……若她果真就是……那么哥哥……”

凤城心下一沉,却是隐隐体察到了妹妹的意思。适才她倚在他怀中问道,“倘或今夜的刺客是如月居次,哥哥会怎样呢?”听起来微微唐突,他亦只当她是无心。而今看来,却并不是这么简单了。只是不知,她所谓的“她”,与他心里猜想的女子,又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他的妹妹,竟是真的长成了。只道他疼爱她,那枚‘君子如玉’,那些尘封在疼痛而惶乱的过往流年中的,所有的愤恨、不甘、计谋、手段,他一并隐瞒了她,出于善意的宠溺和护持。却没想到,她也瞒着他一些事,同样是出于善意,为了让他不再纠缠于哀悔沉重的往昔。

可是妹妹的深心体谅,并不能抚平他刻入骨血中的暗伤。如月居次之死,他难辞其咎;然而值此情境,他更怕的,却是她还活着。并不是因为他凉薄的性格,催生出如此刻毒的祈愿;只是因为那个足以夷灭九族的罪名,是他无法承受、更不能让凤亦柔也陷入其中的噩梦。

心里正自千回百转,却听莫愁宽慰凤亦柔道:“翁主且不必忧虑。天下之大,而这‘幽兰成殇’的配方,难道便只有千雪老人知晓么?况且如月居次谢世的消息,是皇帝亲自向临川长公主求证的。她与皇帝同母所生,身为轩辕嫡亲,又怎会欺瞒皇帝呢?”

如月居次……果然是了。原来妹妹也在怀疑,今夜行刺的女子,就是如月居次么?凤城心下一时百味杂陈,辨不清是喜是忧。——他深爱了七年的月宫仙子,却也是手握了他所有罪证、操控着他死生的那个女子,如果她真的还活着……

然则,关于居次的亡故,他业已多方查证过。不但匈奴王庭那边众口一词,便是水云寒,也曾在飞仙阁中言之确凿。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对他说谎,而他,又该如何推翻他们所有人的说法呢?

解忧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来,清泠泠地,颇有几分冰寒:“莫愁,你一向都这么善良……可是幽兰成殇毒性奇特,连翁主都不敢等闲视之,这天下又能有几个人知道配方的?还有,临川长公主是皇室嫡亲的血脉不假,然而早在十多年前,她却也已经是匈奴的颛渠阏氏了。”

仿佛是一拳打在了胸口上一般,并不见得有多么疼痛,凤城的心跳却骤然漏了一拍。——在匈奴待了七年之久,他对临川阏氏的了解,恐怕更胜过她亲生的母弟。阏氏经常轻声哼唱的《明妃曲》,此刻便又回荡在他的耳畔:“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尽管心里还是隐隐作痛的,凤城却不得不承认,解忧的看法不无道理。他只是还未曾想明白,倘或如月居次果真还活着,匈奴王庭那边却故意传出她的死讯,究竟意欲何为。

凤亦柔似乎也费了一番思量,片刻启齿,声音却还是一贯的温婉:“不管那女子身份如何,她必然都是匈奴人无疑。若她就此匿迹便也罢了,倘或一朝被擒,恐怕皇帝迟早要令整个匈奴都为她陪葬了。沙场征战,成就的是王者的霸业,皇帝若真要举兵,倒也师出有名……”

略一停顿,她的声音却渐渐转为近乎冰冷的沉静:“只是如此一来,未免又要劳民伤财,惊扰苍生。哥哥身为大将军,也难辞铁衣远戍之苦。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凶器。’天下初安,不宜生乱,况且是为一个女子而这么兴师动众,就更不值得。依我看,倒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