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穹大营天已经完全的黑下来了。我被人引着到了我休息的帐篷,四皇子也和随我一同来的人去休息了。
我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天穹风味的宵夜,一面坏心思地想一个洁癖皇子住在下人们住的屋子他会不会……这样想着,吃得更开心了。
吃罢宵夜,我琢磨着丫鬟来送宵夜的时候带来的话,王妃准备明日与二王子宴请我,为我接风。我才不管什么接不接风的,我只要安然混到回避暑别苑,别出岔子就好。
屏退了旁人,我开始左摸摸又瞧瞧。天穹宫廷的风格和天宇迥异,天宇宫廷的物事都是极尽华丽,花纹也是繁复绚丽,而天穹则是简洁明快,这屋子的花瓶、茶盏竟都是素色的,连一丝花纹也无。
看了半晌,我丢了手中的青瓷瓶,颜色太单调了,还是天宇的东西好。我转头想去睡觉,却赫然发现我的床上竟然坐着个老头。天穹的床是矮床,那老头的白胡子就垂下来委在了地上。
我赞叹地看了看比我头发还要长得胡子,不禁道:“你的胡子真好,你都是用什么洗它的?”
一提他的胡子,他的眼睛里冒着光,哈哈地笑起来:“温家小丫头,对我老头子的脾气!我这胡子可不是用一般的东西来洗,”说着向我勾了勾手指,我走过去,他低声说:“我找我师父配了一种专门的药膏,这才养得这么溜光水滑!”
“哦?”我坐在床沿上,没了听下去的兴致。
老头见我这样,急了。扯住我的手臂,道:“你以为我只是喜欢胡子才留着它吗?这可是一个赌……”之后我就这么半张着嘴,听他从五岁拜师开始讲起。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他就是一个嗜赌狂,什么都跟人家赌,从头上戴的帽子到脚下穿的袜子,从金钱到田地,从人家养的狗到桌上吃的鸡……
“最妙的,除了我和我师弟赌的这胡子,还有一件,”他神秘兮兮地样子活像偷了主人家鱼的猫,“当初我和我师弟比赛武艺,他输了,我们赌的是婚约……”
“婚约?!!”我终于从半痴呆状态清醒了过来。“是你娶他还是他娶你啊?”
“小丫头,想什么呢?!我赌的是我将来的徒弟和我师弟女儿的婚约。”
“那为什么不是你儿子呢?”
“我怎么有把握将来我是不是要生儿子嘛!那时我师弟的老婆刚刚怀第二个孩子,在他们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猜是女孩儿,结果和师傅打赌打输了。哼!”他似乎十分生气,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道:“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当然要讨回来。不敢跟师傅赌了,他医术太高明,我偷偷问了师傅这次是个女孩,这才跑过去和师弟打赌。他本不想跟我赌的,他武艺学得不如我。但是,嘿嘿,架不住我缠他……”
他是天穹大营的人,他说他有个师弟,他说他和他师弟赌下了婚约……这,我一时之间有些震惊。难道这个人是我爹爹的师兄?
“不过,最精彩的不是这里。哈,等下再跟你说。对了,听说你这次被黑龙山的匪头子捉去成亲了?怎么样,那个娃娃英武不英武?”
“额,”话题转得有点快,我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想了想道:“杜大当家,的确很英武。”
“哈哈,这可是我唯一的弟子。当然英武!你这个娃娃我也很喜欢,那小子会心甘情愿地想和你成亲必然也是喜欢的。早知道就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去救你了。你嫁给我徒弟那自然是般配得很。”
“二王子不是你的徒弟吗?”
他跳上椅子,大胡子一飘,神色鄙夷:“那个什么狗屁王子才不是我徒弟。”想了想,转而又笑歪在了椅子上:“你们都把他当我徒弟了吧?哈哈,我老头子的主意就是妙。那个什么王子,人不怎么样保密工作做的倒好。我就是要让你们都以为二王子是我的徒弟,让我那个将军师弟好好着急着急!”
我向后一倒倒进床榻里。这个怪老头可是把我害惨了,我枕着柔软的锦被朝帐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嗯,不过到了天宇之后的确是个问题。难道真的让这二王子娶了她?不,不,不。师弟会跟我拼命。那就让杜景这个娃娃娶了吧。”
“什么?!!!”我忽的一下坐了起来。
“哎呀,你着什么急,大不了让杜景娶了你们两个嘛!好说,好说。”说罢,他跳下凳子跑出帐篷了。
“喂!!!!!”我吼了一声,拿被子蒙住了头,这,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是昨天蒙着头的姿势没有动。想想昨夜的事,我还是感到莫名地滑稽。
我一边任由侍女给我梳好天穹时下流行的流云髻,一边琢磨:这个王妃的外甥女待遇说好也不好,昨天来的时候王妃并没有出来迎接,可是看这吃的用的却无一不精致。有心想问问,又怕说多错多,还是慢慢来吧。
吃罢早膳,我一直在帐篷里等着王妃的传召,可是好几个时辰过去了,都快中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上午吃多了些糕点,中午便吃不下了,早早地就开始睡午觉。没想到我一觉睡到了傍晚,起来的时候有小丫头回话说今天王妃不舒服,改在明日相见。
我一笑,看来这温娴静和这王妃的关系有点悬。
从帐篷中出来,西边太阳金色的光温温和和的照在身上。我眯起眼睛,瞄着不远处那长胡子老头咋咋呼呼的样子。
“小崽子,说了多少遍,吃面不能放酱……”
我瞧着那个小侍卫可怜兮兮的样子,他手里还捧着一大碗面条,嘴巴里鼓鼓的塞着一坨。这个老头儿,别人吃面他管得倒起劲。
我笑着摇摇头,朝着侍女告诉我的四皇子所在的帐篷走去。四皇子的帐篷是边角上的一个小帐篷,这里的帐篷都是圆圆的,类似于蒙古包的样子,于是我再一次很丢人的迷路了。
我瞧瞧左右的帐篷长得都差不多,哀叹一声,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带侍女出来了。
我绕了两圈,这条路应该就是我刚才来时走的路吧?是吧?不知道那个温娴静找不找得着路,我一面打量着四周走来走去的侍女仆从,要不抓个人问问?
正犹豫间,从我身后的帐篷里走出来一个人。个子很高只是细瘦得厉害,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他捂着嘴咳着,看了我一眼,脸上升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锦丝袍,这穿着应该不是普通人。古语说:“敌不动,我不动。”我默默地不作声,矮身行了一礼。
他见我如此皱着眉咳得更加厉害。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把帕子递给他。他却没接,一把扯住我的袖子道:“你随我走走。”
一路走来,侍女仆从都从我们两边退开,并矮身行礼。我听着侍女口中软软叫着“煜公子”,不由得从心里发笑。侧头偷偷看了看病公子的容颜,倒是清秀俊逸,也难怪了。
走了不多时,他便受不住了。我便和他分别坐在大石上,看着远处的林子。两人都不说话,气氛诡异得很。
良久,他叹一声:“没想到,你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倒是令我惊讶。”
我沉默着,温静娴和我本就是两个人,说不变倒是怪了。
“当年的事,你还怪我吗?”
“……”
又坐了良久,方开始向回走。幸好他送我回了帐篷,不然我自己指不定绕到什么时候去。一边撩开帐篷的帘子,我一边痛苦地拍着头,四爷告诉我要装作温静娴的时候,可没说有“感情债”啊……
“啊!”进去我才发现,椅子上坐着一人。
我瞪他一眼,习惯性地行礼:“四,额,公子。”
“散步散这么久,散得可还好?”
“散步散得还不错,只是他说的事我都不知道,差点就露陷了。”我拈了一块糕点坐到床上。
“……”
等了半晌他不说话,我一抬头才发现这位阎王爷脸色可是沉得厉害。我又哪里惹到这位爷了?
我小心翼翼地嚼着糕点,享受着芝麻酥的香甜。我可没有四爷这没事随便自虐的嗜好。
“我没想到,你竟然喜欢这样的。”
“……”
他一掀帘子出去了。
这都哪跟哪啊?!
平平静静地过了几日,听四皇子说天穹这是在等待来迎的使者。在等两日就要启程去天宇避暑别苑面君了。
这日早上洗漱完毕用过早膳,我正无聊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声。呜呜咽咽,悲悲切切。
撩开帐篷,我顺着声音一看。在一个大帐篷外面跪着一个侍女打扮的粉衣女子,从旁边经过的侍卫和侍女都绕得远远地,头都不敢向那边偏一下。
我向那边走了几步,拉住一个匆匆走来的侍女:“她犯了什么罪?”侍女躬身向我行了一礼,低声说:“二小姐您不知道,她……她和二王子在一起,让王妃抓了个正着。奴婢劝您,还是不要管这种事。”我凝重了神色,听她的语气类似的事是经常发生。这王妃果然是善妒,连我这种还未嫁给二王子的人都下了杀手,何况是这样的人呢。
“二小姐,王妃说让您过去一趟。”早上侍候我梳发的侍女走过来道。
随着侍女走到了王妃的帐篷,果然就是粉衣女子跪在外面的那个帐篷。走近了看,那粉衣女子的脸已经完全打肿了,额头好几处都被划破了,流出来的血凝在脸上分外可怖。我只瞧了一眼,便忙转了头。
走进帐篷,里面辉煌明丽的样子让我默默赞叹了一下。榻上斜倚着一个窈窕美人,只是有一层半透明的帐子遮着,看不太清楚模样。
我走上前去习惯性地行礼,待我蹲下身的时候才想起来,这天穹的宫廷礼节和天宇相同吗?偷偷看了一眼王妃,见她根本没瞧向我这边。
“起吧。”慵懒而有磁性的声音。
“是。”我站在原地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见我如此,“呵”地一声笑出声来。“没想到,梅儿那丫头竟然生出你这么个乖顺的孩子。行啦,找地儿坐吧。”
我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见一旁的糕点不错,便随手拈起来吃。王妃两旁的侍女掀起帘子,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走出来。
英气,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词语来形容她。她就如同这帐篷的陈设一样给人以明丽的感觉,但眉眼中却又有一种狠厉。
“门口这出戏,你觉得怎么样?”王妃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轻啜着茶。
我沉吟了一下,我要扮演的是温二小姐,那么必然不能太顺从。听刚才她的语气,似乎对我的温顺有些诧异。我回想了下门口的姑娘,心里还微微犯怵。打成那个样子,估计将来好了也要留疤的。我出口的语气便没有多好:“既然门口这只是出戏,便不怎么样。戏嘛,总是演给别人看的。但是这里好似并没有什么多少观众。”
她端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你倒是有点意思。比你娘强多了。”
“她最近怎么样?”
“劳王妃惦记,一切都还好。”
我的话音刚落,一个醉醺醺的人冲进了帐篷。他手里拿着一个酒壶,脚步歪歪斜斜地走不稳,酒壶里的酒撒出来浇了一地。我一惊,站了起来。对面的王妃皱了皱眉,身子一动未动。
“你为什么,呃,为什么把我的佩儿打成了那个鬼样子!!!”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还来问我?!”
“你个刁妇!”二王子抬手给了王妃一掌,嘴里喊着,声音却弱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丢下酒壶就躺在地上了。
“来人,二王子醉了。送他回大帐。”
“王妃,是否给二王子备下醒酒汤?”
“不用,既然他爱喝酒,醒酒汤有什么用,只是醒得了一时罢了。”
送二王子的侍女走了,帐篷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我这才发现王妃气得发抖,脸色也越来越白。
我到底心下不忍,道:“如今虽是这般光景,也不能如此作践自己。何必生气。”
“这般光景,这般光景有什么不好?!”王妃侧过脸来对着我,泪顺着已经红肿的脸颊流了下来。
“你可知,这般光景可是我自己费尽心机求来的。当初我妹妹梅儿,也就是你的母亲和我争的就是这个身份,这个地位。这是我千辛万苦换来的,我甘之如饴。而且,这点苦算什么,在有生之年我要做最尊贵的女人。”
我一番话都堵在了嗓子口。
从帐篷帘子缝隙中射进来的阳光照在王妃身上,锦衣上的金线亮得扎眼。
我坐在梳妆台前,想着王妃的那句话,做最尊贵的女子么?先不说这样做是否好,就算真的要求这个,在这个女子为附属品的时代,女子一生的荣辱都系在了男子身上。可是那二王子……
走出帐篷,想去透透气。天色已经暗了,四周有小虫子嘟嘟叫着的声音。
远远地看见两个侍女在偷偷的抹眼泪。等我走进了才发现,这两侍女竟然是王妃的贴身丫鬟。
丫鬟抽抽搭搭地小声说着,我的脑子却嗡地一声。
“二王子这么对王妃,我都气不过。”
“依我看,王妃的病怕是又要重了……”
“胎毒本就是绝症,大夫说安安稳稳的话,最多才能活到三十岁。可如今,每天折腾成这个样子可怎么好!”
……
我信步走着,心里一直萦绕着那两个小丫鬟的话。这一连串的事砸过来,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难怪王妃说要在有生之年做最尊贵的女人。三十年的寿命,的确太短太短。可能在她的人生里容不得半点差错,她这才如此雷霆手段吧。对这个三番两次要杀我的女人,我竟然没有一点恨意,反而心里堵得难受。
看她的样子是不爱二王子的,这么些年的婚姻她竟然也挺过来了。我看着天边一明一暗的繁星,她对自己都这样狠,更无所谓旁人了。我总感觉哪里错了,哪里不对劲,却就是找不出来。可能这样的人生,旁人无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