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人(电影《驱魔人》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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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 5评论第1章 伊拉克北部……
献给朱莉
耶稣上了岸,就有城里一个被鬼附着的人迎面而来……原来这鬼屡次抓住他;他常被人看守,又被铁链和脚镣捆锁,他竟把锁链挣断……耶稣问他说:“你名叫什么?”他说:“我名叫‘群’。”
这是因为附着他的鬼多。[1]
——《圣经·新约·路加福音》8章27节—30节
詹姆斯·托列罗:杰克逊被挂在肉钩上,这家伙真是胖,肉钩都被他拉直了。挂了三天他才咽气。
法兰克·布切里(咯咯笑):杰基,你可是没瞧见,那厮跟大象似的,吉米拿电棍戳他时……
托列罗(兴奋地):他在钩子上扭来扭去,杰基。我们朝他泼水,这样更导电,他嚎得……
——对威廉·杰克逊实施的谋杀,
摘自美国联邦调查局窃听到的黑手党电话录音
赤色分子的某些行为不存在其他解释。比方说一位神父,他的颅骨里被钉了八根铁钉……还有七个小男孩和他们的老师。他们正向天父祷告,这时候士兵来了。一名士兵抽出刺刀,割掉了老师的舌头。另一名士兵用筷子捅进七个小男孩的耳朵。你怎么解释这种事情?
——汤姆·杜列博士[2]
达豪
奥斯威辛
布痕瓦尔德[3]
炽烈的日头晒得老人额头汗出如浆,他却握紧了装热甜茶的杯子,像是要暖手。他无法驱走恶事将临的感觉。这感觉仿佛冰凉的湿树叶贴在他背上。
挖掘已经结束。台勒[4]经过了详细勘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堆积层,找到的物件细验后贴上标签,装箱运走:床架和垂饰、石雕、阳具塑像、沾上赭土的磨制石臼、表面抛光的罐子。没什么特别的。亚述象牙梳妆盒。还有人。人的骨头。无尽痛楚遗下的脆弱余留,一度使他思索:物质是不是摸索着回归上帝的路西法[5]。可是,到现在他也没有更加清楚。甘草和柽柳的香气引得他望向开满罂粟花的山丘、芦苇丛生的原野、遍布石块的崎岖道路,那道路径直通往忧惧。西北方是摩苏尔,东边是伊尔比尔,南方是巴格达和基尔库克,以及尼布甲尼撒二世的火窟[6]。他挪动桌子底下的双腿,桌子摆在孤独的路边茶室门口,他低头看看靴子和卡其布长裤上的草渍,啜了一口茶。挖掘已经结束。接下来干什么?
他细细考察这个念头,仿佛它是新鲜出土却无法归类的文物。
身后的茶室里传来呼哧呼哧的气喘声:干瘪的店东拖着脚朝他走来,店东脚上当作拖鞋趿拉着的俄国皮鞋踢起团团尘土,备受虐待的鞋跟压在脚底下。他的黑影爬上桌子。
“Kaman chay,chawaga?[7]”
身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摇摇头,盯着他脚上那双没有鞋带的破烂鞋子,密密实实覆盖鞋子的都是困苦生活的碎屑。他无可无不可地思索着,构成宇宙的要素是物质,但终究还是属灵的。圣灵和鞋子,对他来说只是某种更加基要之物的两个不同方面,更加原初,彻底异质。
影子动了动。库尔德人守在旁边,活像一笔旧债。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抬起头,望着对方的眼睛,湿润的眼珠白蒙蒙的,虹膜上像是贴了一层鸡蛋的壳膜。白内障。换了从前,他肯定不可能去爱这个人。他取出钱夹,从钱夹那些皱巴巴的东西里摸出一枚硬币,那些东西包括几个第纳尔[8]、伊拉克驾驶执照和已经过期了十二年的褪色塑料日历卡。日历卡由耶稣会[9]出资印刷,反面是一段铭文:给予贫困者什么,我们死时就带走什么。他付了茶钱,另在伤痕累累的桌上留下五十费尔当作小费,桌子是阴郁的黑色。
他走向吉普车。钥匙滑进点火开关,咔哒一声脆响打破了宁静。他坐了一会儿来感受这份沉寂。高耸的土丘之上,伊尔比尔鳞次栉比的屋顶在远处隐隐浮现,落在云朵之中,仿佛一片碎石砌就、糊上了尘土的祝祷群雕。粘在他背后的叶片贴得愈加紧了。
有东西在等待。
“Allah ma'ak,chawaga.[10]”
库尔德人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烂牙,挥手作别。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在灵魂深处捞出半点温情,也挤出笑容挥挥手。刚回头,笑容就消融不见。他发动引擎,拐了个狭长的偏心U字转弯,驶向摩苏尔。库尔德人站在那里目送吉普车逐渐加速而去,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阵失落感。是什么离我而去?陌生人在场时他感觉到了什么?那种类似安全感的感觉是什么?他回忆着:受到庇佑,深深的平安喜乐。现在这感觉随着吉普车的远去而消退。奇特的孤独感笼罩了他。
六点十分,费神费力的清点工作终于结束。摩苏尔的古物研究员是一位面颊松垂的阿拉伯人,他仔仔细细地在分类目录中记下最后一个条目。他停顿片刻,用笔尖去蘸墨水,抬头观察他的朋友。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似乎正神游天外。他站在桌边,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盯着某件已被贴上标签的往昔絮语。研究员一动不动地带着几分好奇打量他,旋即低头继续用极小的整洁字体记录条目。末了,他长出一口气,搁下笔,看看时间。去巴格达的火车八点开出。他收好纸页,问对方要不要喝茶。
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摇摇头,眼神锁定了桌上的某样东西。
阿拉伯人注视着他,心中略有不安。这是什么感觉?空气中有什么存在。他站起身,走过去;他的朋友终于移动身体,伸手拿起一枚护身符,闷闷不乐地攥在手心,阿拉伯人的脖颈顿时一阵刺痒。这是一块绿色的石头,雕成魔神帕祖祖的头像模样,帕祖祖是西南风的人格化身,头像双耳贯通,佩戴者拿它当作护盾。[11]
“以恶制恶。”研究员喘着气说,他疲惫地用一本法国科学杂志扇风降温,杂志封面上有沾过橄榄油的大拇指指印。
他的朋友没有动弹,也没有回答。研究员侧过脑袋,问:“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回答。
“默林神父?”
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好像还是没听见,注意力投注在护身符上,这是他最近发现的文物。良久,他放下护身符,抬头向阿拉伯人投来探询的目光。他在跟我说话吗?
“没事。”
两人低声道别。
到了门口,研究员使劲握住老人的手。“我心里有个愿望:请你不要走。”
他的朋友轻声回答,理由包括茶、时间,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不,不,不!我是说回家。”
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盯着阿拉伯人嘴角上一块鹰嘴豆的污渍,但眼神显示他依然心不在焉。“回家。”他重复道。
两个字听起来像是一声丧钟。
“美国。”阿拉伯研究员补充道,马上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老人看着他黑眼睛里透出的关切之情。他始终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男人。
“再见。”他轻声说,然后飞快转身,走进笼罩街道的阴影,踏上归家的旅程,不知为何,旅程的长度似乎难以预料。
“我们明年再见!”研究员在他身后的门口叫道。老人再也没有回头。阿拉伯人注视着他逐渐缩小的身形,老人斜穿过一条窄街,险些撞上飞驰的敞篷马车。车斗里坐着个肥硕的阿拉伯老妇,脸孔藏在垂落的黑色面纱之后。他猜她一定是在赶时间赴约。很快,研究员就看不见他疾步行走的朋友了。
老人着魔似的狂走不休。他把城市抛在身后,离开城郊,跨过底格里斯河。到了遗迹附近,他放慢步伐,因为每走一步,他内心模糊的预感就强了一分,恐怖了一分。
可是,他不得不去了解。他必须有所准备。
一块厚木板跨在泥泞的库色河[12]上充当桥梁,他的体重压得木板吱嘎作响。他终于来到目的地,站在矗立过十五座大门的尼尼微[13]的土丘上,此处曾经是令人畏惧的亚述部落的巢穴。这座城池现在应了它的天罚宿命,静静躺在浸血的灰尘之下[14]。然而他还在这里,随着稠密的天气,有什么东西蹂躏了他的梦。
一名库尔德守卫恰好拐弯过来,卸下肩上的长枪,开始朝他跑来,忽然又停下脚步,笑着挥挥手表示认出了他,然后继续他的巡逻。老人在遗迹中徘徊。拿布[15]的神庙。伊斯塔[16]的神庙。他感受着这里的气氛。他在亚述巴尼拔[17]的宫殿驻足,望向一尊留在原处的巨大石灰岩雕像:参差的翅膀,爪状的双足,粗短、鳞茎样的突出阳具,绷紧着露出野性笑容的大嘴。恶魔帕祖祖。
他的心底忽然一沉。
他知道了。
它要来了。
他盯着尘土和开始苏醒的黑影。太阳渐渐落到世界的边缘之下。他听见城市边缘传来成群野狗模糊的吠声。一阵冷风忽然吹起,他放下衬衫袖子,扣起纽扣。风来自西南方。
他加快步伐走向摩苏尔去赶火车,他的心脏如坠冰窖,确信古老的敌人即将来纠缠他,他虽然没见过敌人的面容,但他知道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