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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们的晚年(1)

再过十天我就六十岁了,此刻是满大街翻飞着黄叶的季节。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着怎样给自己过一个别致的六十大寿,但我想来想去并没有想出更好的花招来,像以往的生日一样,我和行将就木的母亲两个人摆一只蛋糕点几支蜡烛在一起枯坐上一阵罢了。但这回的特殊日子我并不甘心就那么打发了,而且那种不甘心并不像所有的无奈一样说过就过去了,而是它缠在我心头上,给我施加压力,迫使我不得不重视我的这个六十岁大寿。六十岁以前除了母亲和一对儿女,我是不给自己过生日的,倒也没有多的想法,只是习惯而已。

但一个人的“年老”从中年以后会加速,那速度快得让人能感觉到它从手心里刷刷流走的动静。我五十五岁这年以急流勇退的姿态办理了退休手续,我在一所中学里搞后勤,可在内心深处总涌动着一股要写作的愿望,年轻的时候还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小文章,但后来我的这种爱好渐渐被乱七八糟的事情给湮没了。我办完退休手续长出一口气,突然感到一阵脱胎换骨的新意,我摩拳擦掌地做了几样写作和旅行的计划,打算把自己这辈子的梦想补一补。可是一眨眼,一样还没来得及实施五年时间就又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他娘的!骂完这句话后我安宁了片刻,但跟着,给自己过六十大寿那股劲就又蹿了上来。

我母亲八十四岁,比我大了整整两轮,我们都是属马的,她年轻的时候是位又漂亮又聪明的女人,因为家庭有钱,观念也开放,她有幸念过私塾,也没缠过脚。她这辈子断断续续也工作过,但都是做一些粗活儿。我父亲是老工人,他们年纪相同,一直厮守终生。父亲六十四岁时去世了,母亲一个人生活了十年,那时我离异,儿女都结婚另过,我就和母亲同住了,不觉中我们一起又生活了十年,几年前她忽然小脑萎缩,成了一位半痴呆老人。自从母亲那样之后,我们两人的生命线索仿佛发生了倒置,我成了长者而她成了小孩。

六十岁没来之前我只感受到一种恐老的心态,但六十岁一到,我整个人竟发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变化,我忽然疯了似的想过一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我掐指一算,可不是嘛,我没有自己的生活已经很多年了!而且仔细一想,我从来就没有过过属于自己的生活。我有了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感,但那种感觉好像也不是怕死本身,那是怕什么呢?我安慰着自己,其实上苍给人的东西都一样多,早先没有得到的晚些时候一定会拥有。人总有一天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活!那好吧,我的时间很有限了,我得抓住最后的时光过一过真正的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想要的、属于我自己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一时间我并不能很明确地回答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两个人的生活?夫妻生活?有儿有女的生活?和父母亲的生活?除了“一个人的生活”其余生活都曾经有过。那么,我渴望着的、自己的生活难道说就是一个人的生活?可这有什么着急的呢?一个人生活是迟早的事,而且是注定了的事,难道说还会有别的方式可供选择吗?这么一想,“老年公寓”这几个字跳进了我的脑海里,是啊,老年公寓也是一种生活选择,那既是一个人的,也是很多人的。可它显然不是我当下想要的“自己的”生活。我想改变自己,当务之急是先要解决掉母亲这个难题。这么一想我吓了一跳,难道说我是这么一个没有良心的、在母亲的残年之时要将她赶出家门的人吗?不不,我不是,也不应该是。

我到蛋糕坊预订了一只不小的两层鲜奶雕花蛋糕和一束鲜花。开票的女孩子抬起像花儿一样的脸问道:您要什么样的鲜花呢?是象征长寿的还是象征和美的、还是爱情的?她问完最后这一句突然伸了一下舌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在她眼里一个六十岁的老女人一定是该下地狱了,哪里还能与爱情搭得上瓜葛呢?可我却微微一笑,使用了一个极其优雅的表情说:就要象征爱情的吧!女孩儿困惑地看了我片刻,点点头说:好吧。

之后我去了一趟工艺大楼,精心挑选了六只颜色造型各不相同、每只还配了小玻璃碗的那种蜡烛灯。还有什么呢?对了,还得去一趟影楼,拍一本我六十岁时的写真集。影楼里的男青年打量了我一下问道:你一个人吗?我左右扫了一眼回答他:对呀。他以为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就又说:不是——我是说你一个人照相?我点点头说:是,一个人照相,行吗?他笑了一下说:当然行了,这是我们的样本,您可以参考参考。他说着推过来几本写真集的样本。

我坐在影楼靠窗的一处橘色沙发上慢慢地翻着那一页页的照片,很显然,服务员拿给我的这些样本是专给老年人预备的,一位女孩儿端过来一杯漂着几片玫瑰花瓣的水放在明净的玻璃茶几上。大厅里回旋着极其动听、音量又恰到好处的轻音乐,照片多是全家福、金婚银婚纪念照什么的。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年人穿着华丽的婚纱礼服摆着种种造型留下了他们此生最最动人的一瞬间。他们被化了浓妆,现代数码技术将他们的脸、脖子上的皱纹清除一新,可老两口相抚在一起的手却是那样苍老,他们被摄影师指挥着朝对方露着脉脉含情的眼神的那个过程是多么不容易啊!我一边翻看一边感叹着,还有全家福,我看着别人家的全家福突然想到我们目前的这个祖孙四代还没有照过全家福,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现在努力寻找的是我自己的生活,而不是都快过了一辈子的天伦之乐。你们还有上门服务这一项?我抬脸问道。是的。服务员点点头。

六十大寿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大清早我给母亲换衣服,我现在和她角色置换可真难办,我小的时候她可以用母亲的威严叫我顺服,而现在我对付她却毫无办法。母亲一阵清楚一阵糊涂,清楚的时候寸步不离开我,糊涂的时候胡搅蛮缠。有的时候我们两人会为一件最简单的事情搞得如同一场战斗似的,比如说,洗澡换衣服上厕所吃饭等等!现在她还常使用母权来威胁我,而我到了六十岁还是很敬怕那种东西。因此,我们常常会在最无可奈何的时候背对而泣,哭过之后就像雨过天晴一般,日子就那么周而复始地走着。

我取出两件缎面带花儿的女式唐装来,我的这件素雅暗淡一些,母亲那件艳丽鲜亮一些。母亲揉搓着她的那件,眼睛却死死盯着我这一件。我对她说:今天过大寿呢,穿漂亮衣服!她困惑地看着我,半天又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然后问我:过大寿?我?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嗯!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她又问道:多少岁了?我端详着穿衣镜里穿上素色唐装的老女人,镜子里面、那个更加苍老的人正像一只什么动物似的在我的背后探头探脑,我忽然悲从中来,为了不搅乱今天的好日子,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是六十岁大寿。

总算将那件艳丽的唐装替母亲穿上,眼看着就要进入冬季了,我的脑门却沁出点点汗粒,这时有人按响门铃,送蛋糕和一大束象征爱情鲜花的姑娘出现在门口,那情景简直像是一道亮光照彻了我们的房间。

哎呀,多么漂亮的生日蛋糕和美丽鲜花呀!谢谢,谢谢啊!我接过东西一一摆在我们客厅的方桌上。母亲以少有的敏捷步伐来到小桌前,我一边担心她搞破坏一边将客人送出门。十点钟的时候,新一轮年轻人又来了。上门照相的一对男女。不是我那天在影楼里看见的人。男青年一边拿出一张票据一边问我:照一套写真集是吗?女青年在一边摆弄相机的架子。我说:对的。男青年在屋里寻视着光线,又打量着角度,最后将眼光停在我和母亲的身上。就你们二位?谁过大寿啊?哦……我,我……我和母亲抢着说道。年轻人笑了笑说:老人家是合影啊还是单照?我们两人却同声异口地说道:单照。合影。然后我和母亲面面相觑,母亲此刻异常的清醒,她像是认错人了似的盯着我,眼里流露出怨怼的神色。我赶紧补充:单照、当然还有合影,那两种我们都照的。

照相的时候,母亲又犯了糊涂,她一把抓毁了插在蛋糕上的六根小蜡烛,幸亏还没有点燃火苗,我的那六只工艺蜡烛灯还藏着,打算等晚上母亲睡了我为我自己点燃。难道她已察到了我要背叛她的私心?可怎么会呢?蓦然间我们都老了,我们是这世上最直接的两个亲人,我们相依为命,她生养我,我送养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另有私心呢?

两个年轻人被我们这两个老年人折腾得筋疲力尽,他们终于收拾起家当,苦笑着与我们道别,并说好几天以后将写真集送来。我追到门外对他们说:哦,不用送来,我自己去取。他们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终于到了晚上。我又着急又兴奋,我频频看着沙发另一头蜷卧着的母亲,她正像一匹所有力气都用完了的牛或者马,微喘着残息,任由命运将她随便带向哪里。我的眼睛开始发花,我频频看着她的时候,她完全会变成我,我看见沙发另一头的我自己时而少女时而耄耋之年,中间那一大段的年龄特征怎么没有了呢?我们都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机,她哈欠连连却不肯离去,仿佛她已洞查到我真要背着她搞阴谋诡计。我真是着急,我和她只是咫尺之距,稍不留神我俩就会融为一体,回归到她就要将我生出来的那个时节。可时间多么无情,我再也记不得我们融为一体时的温润,自从我们的身体分离到现在,时间像被损耗着的摄像机,无奈地记录着我们的行容举止,我们都经历过了那被人们称颂的花儿一样的时代,可那其中的美好怎么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浑然没有了呢?终于,她支持不住了,脑袋耷拉了下来,嘴巴像倒沫的牛或马那样动着,间或喷出响鼻那样的动静。我轻手轻脚地离开,又轻手轻脚的取出那六个工艺蜡烛,我将它们一一摆在我最喜欢的那只三角形小玻璃茶几上,我一边摆一边觊觎着沙发那头的母亲,一条丝一样亮晶晶的液体从她的口中垂出,我每看她一眼手都会微微抖动一下,我一边默默地安慰着自己一边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烛光点燃的时候我关掉了聒噪的电视机,客厅里的漆黑被蜡烛瞬间照彻,我在空间抓了一把,六盏玻璃碗里的烛光气焰嚣张,我对着那些火焰双手合十,向自己的心灵发出强烈的诘问:我的六十年的生命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我剩余的未知岁月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我被生出来而我又生出了其他人的那种绵绵不绝的过程吗?六束火焰中的一束突然发出劈啪的炸响,我惊魂猛醒,不行!我来日不多,眼看着就要陷入母亲的那种境地了!在这可怕的前进中我需要一点自私的意义,那就是我一定要过一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五年前我刚回到家里时忘乎所以地报了一个旅游团,打算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让自己的心情随着退休而高高地放飞一次。我把母亲托付给我的儿子儿媳,又嘱咐女儿每天要上门去看一次,我给他们保证我的旅行不超过十天,但是当我随团刚刚出去了三天,我的手机就快要被他们打爆了,儿子说:妈妈,你在哪里?你赶紧回来吧!姥姥真让人受不了!她绝食,半夜唱歌,将大便纸放在小书台上……还将垃圾袋从五楼的窗口上往下扔……女儿也打电话说:妈妈我真的一天假也请不了,实在是太忙了,嫂子非要将姥姥送我家几天,可我这儿桢桢每天上幼儿园都那样费劲我哪能照料好姥姥啊……

就这样,我损失了多半旅游费止步而返,我退休后的第一个计划夭折了。当然第二个第三个等等的计划到目前也仍然没有实现。可我的六十大寿提醒我,我的确是个来日不多的人了!

我得趁着我头脑还没有萎缩之前将母亲和自己的几桩大事办好,那就是我们的归宿问题,包括身前身后的。二十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墓地还不花什么钱,我在荒凉的陵园给他们找了一处能够合并骨灰的地方,父亲的骨灰在那里孤单了二十年,母亲至今也还没有要去的迹象,而我担心哪一天我突然走在了她的前面或者……

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已经开始陆续离世了,尽管六十岁去世被现代人称谓“英年早逝”,可现实是不理会人们的矫情的,五十岁出头的时候我们在本市的老同学们聚了一次会,大家调侃说死亡已开始袭击“五零”群落了,大家列举了一些已不在人世了的名字,男人女人都有。老年人们壮举般喝了酒,忽而摩拳擦掌,忽而扼腕叹息,后来又都唏嘘不止,纷纷悲叹人生苦短,要做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已风烛残年了!

六支蜡烛着了一半就被我吹灭了,我将它们一支支从小玻璃碗里取出,玻璃碗洗净之后残烛们以一种新姿态重新变硬,我将它们一一包好收了起来。我在这个过程中像策划一个阴谋一样暗暗地下了一番决心,我要找个地方将母亲托付出去,而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将自己也安放那里。其实我这样的心思已有好几年之久了,因为总觉得这是个阴谋,因此又极力地回避着,直到两年前我被一辆车撞骨折了之后。

品牌:宁夏黄河出版集团
上架时间:2016-02-25 11:42:33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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