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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布朗神父的复活(1)

有那么一段时间,布朗神父享用着名声这东西,或者说不堪其扰。他成了名噪一时的新闻人物,甚至成了每周评论里众人争议的话题。在数不清的俱乐部和会客厅里,尤其是在美洲,人们热切而夸张地讲述着他的丰功伟绩。他当侦探的冒险经历甚至被写成短篇小说刊登在杂志上,任何认识他的人读到这些故事,都会感觉与他太不相称了,实在难以置信。

说来也怪,这游移不定的聚光灯居然是在神父众多住所中最隐秘,起码是最偏远的一处聚焦到了他身上。当时他被派往南美洲北部沿海的某个地方行使神职,承担着介乎传教士和教区神父之间的那种角色。那时的南美列国仍旧若即若离地依附于欧洲列强,或是在门罗总统[1]的巨大阴影下不断威胁着要成为独立的共和国。当地人肤色棕红夹杂粉红色斑,属西班牙裔美洲人,而且大多是西班牙-印第安混血,然而数量可观的英裔、德裔等更具北方特征的美洲人也越来越多地渗透进来。而随着其中一位此类访客的到来,麻烦似乎也就此开始了:这位到访者刚刚登陆,正在为丢了一件手提包而心烦意乱。他走近目光所及的第一栋建筑——偏巧是传教站及其附属小教堂。房前有一长溜走廊和一长排木桩,上面缠绕着黑色葡萄藤,方形叶子则已被秋色染红。成排的柱子后面还坐着一排人,坐姿僵直犹如木桩,色彩搭配仿若葡萄藤。他们头戴乌黑的宽边帽,眼睛一眨不眨,眼珠乌黑发亮。许多人面色暗红,就像是用大西洋彼岸森林里的暗红色木材雕刻出来的。那些人都吸着细长的黑雪茄,冒出的烟差不多是那一大群里面唯一在动的东西。那位到访者很可能把他们当成了本地人,虽然他们中的某些人很以自己的西班牙血统为傲。可他无意分辨西班牙后裔和印第安土人的细微差别,一旦认定这些人是土生土长的,他倒更愿意把他们从眼前轰走。

他是一位记者,来自美国堪萨斯城,人精瘦,发色淡黄,长着梅瑞狄斯[2]所谓的爱冒险的鼻子,你很容易联想到它就像食蚁兽的长鼻那样耸动着摸索找路。他姓斯奈思,他的父母经过一番深思冥想之后,给他起名扫罗,而他觉得还是尽量把这一事实隐瞒起来为妙。当然,最后他采取了折衷办法,自称保罗,不过绝不是出于导致那位外邦人的使徒[3]改名的相同缘故。正相反,以他对这类事的观点,用那迫害者的名字称呼他倒更贴切;他对宗教一贯是嗤之以鼻,这种态度从英格索[4]比从伏尔泰[5]那儿更容易学到。巧合的是,他展现给传教站和走廊前那群人的,恰恰是他的性格中不太重要的这一方面。他是个讲究效率的人,而这些人表露出的安逸和冷漠简直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这令他怒火中烧。他连续发问之后竟然得不到任何明确的回答,他就开始自说自话。

这个衣冠楚楚的人,站在烈日下,头戴巴拿马草帽,手里紧攥着手提包,扯起嗓门冲着阴凉里的人嚷开了。他粗声大气地指责他们怎么能如此懒惰肮脏,野蛮无知,竟然不如自生自灭、更低等的野兽,就当他们此前曾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正是受了教士的毒害,他们才如此穷困潦倒、逆来顺受,以致于只能在阴凉地里闲坐吸烟、无所事事。

“你们简直太软弱可欺了,”他说,“竟被这些自大的偶像唬住,就因为他们戴着主教法冠和三重冕、穿着金法衣、仪式盛装招摇过市,视其他人为粪土——你们就像看童话剧的小孩,完全被王冠、华盖和圣伞迷惑了;就因为一个自命不凡的老主教整天花言巧语,当自己是世间主宰。可你们呢?你们像什么样,可怜的傻瓜?我告诉你们,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还远远没开化,不会读书写字……”

正在这时,那个“花言巧语”的主教匆匆出了传教站的门,匆忙得有失尊严,看上去并不像世间主宰,倒更像裹在黑色旧衣里的短抱枕,略有人形而已。就算他有三重冕,现在也没戴,而是戴着一顶破旧的宽边帽,跟那些西裔印第安人戴的没太大差别,而且嫌碍事似的把帽子撩到后脑勺去了。他好像正要对呆坐的土人发话,忽然瞥见那个新来的人,便脱口而出:

“噢,我能为你做什么?你要进来吗?”

保罗·斯奈思进了传教站;由此,这位记者对很多事情的了解显著增加。想必他的职业本能强于个人偏见,事实上,精明的记者往往如此。他问了一大堆问题,得到的回答使他既感兴趣又觉意外。他发现那些印第安人能读能写,原因很简单,神父教过他们,但仅止于最基本的读写,因为他们天生偏爱直接交流。他得知,这些成堆地坐在走廊上纹丝不动的怪人,竟然能在自己的田地里辛勤劳作,尤其是那些有更多西班牙血统的土人;更令他惊讶的是,他们全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田地。这多半是源于本地人习以为常的传统,不过神父也在其中起了一定作用,如果仅从地方政治的角度说的话,这也许是他在政治上的初次也是最后一次作为。

最近,一股无神论和近乎无政府主义的激进浪潮横扫该地区,这种激进主义热潮在拉丁文化国家总是周期性爆发,通常发端于一个秘密社团,终结于一场内战。当地反传统一派的领导人名叫阿尔瓦雷斯,他是个丰富多彩的葡萄牙冒险家,但据他的政敌透露,他有部分黑人血统,主导着很多秘密据点和神殿里的入会仪式,在这些地方举行的仪式甚至给无神论都蒙上了神秘色彩。保守派的领导者则平淡无奇,是一个叫门多萨的富翁,他拥有很多工厂,名声很好,但毫无情趣可言。人们普遍认为,假如没有采取更得人心的政策以保证耕者有其田,法律和秩序就完全丧失了立足之本。而这场运动的主要策源地就是布朗神父的小传教站。

神父正跟记者说话的时候,保守派领袖门多萨进来了。他是个肤色黝黑的矮胖子,头秃得像梨,身材也圆得像梨。他本来抽着一只香气四溢的雪茄,可一来到神父跟前,就仿佛走进了教堂,连忙丢掉雪茄,动作有些做作。他深深鞠躬,呈现出的弧度对于如此发福的一位绅士来说似乎不可能。他总是分外注重社交仪态,尤其在面对宗教人士的时候——他是那种比神职人员还注重教会礼仪的普通信徒。这让布朗神父颇为难堪,特别是把这种姿态带入私人生活的时候。

“我以为我是反教权主义的,”布朗神父讪笑着说,“其实只要把事情都留给教士去做,就不会有这么严重的教权主义了。”

“这不是门多萨先生吗?”记者又来了精神,大声说,“我想咱们见过面。你去年参加了墨西哥的贸易大会,对吧?”

门多萨先生眨了眨沉重的眼皮,表示认识,然后慢悠悠地绽开笑容:“我记得。”

“在那儿一两个小时就做成了大买卖,”斯奈思说得津津有味,“对你来说也是意义重大吧,我猜。”

“我十分幸运,”门多萨谦虚道。

“你还别不信!”斯奈思热切地嚷起来,“好运总是光顾那些知道如何把握时机的人,而你把握得又准又稳。呃,我没打扰你的正经事吧?”

“哪里的话,”门多萨说,“我时常有幸前来拜访神父,闲聊一会儿。只是闲聊。”

布朗神父居然与一位功成名就的商人如此熟络,这似乎让记者感觉与神父亲近了一些。可以看出,务实的斯奈思先生对传教站及其使命感到一种新的敬意,并不再对那些间或使人联想到宗教的东西耿耿于怀,而那些东西是小教堂和神父居所难以避免的。他变得十分热衷于神父的计划——至少是涉及世俗生活和社会关怀的那一面——并表示随时准备发挥作用,沟通小站与外界的联系。就在这一刻布朗神父发觉,这位记者表达关切比流露敌意更让人反感。

保罗·斯奈思开始大肆宣传布朗神父。他写出洋洋洒洒的颂词,发往位于美国中西部的报社。他抓拍这位倒霉教士埋头于最寻常事务时的形象,放大成巨幅照片刊登在美国的周日报纸上。他把神父说的话改编成口号,频频向众人献上来自南美的神父大人的“启示”。美国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确实非同一般,换做别国民众,面对这种连篇累牍的宣传,早就对布朗神父厌烦至极了。结果,布朗神父收到一大堆恳切的邀请,请他去美国做巡回演讲;当他谢绝的时候,对方更是敬佩有加,出人意料地抬高价码。就像福尔摩斯的故事一样,有关布朗神父的一系列故事,借助于斯奈思先生的手笔策划出炉,跟寻求帮助和鼓励的请求一起摆在这位英雄面前。神父发现故事连载已经开始,但又不知如何应对,只是说应该停止。斯奈思先生便不失时机地提出,布朗神父是否该像福尔摩斯那样,以坠崖的方式,暂时消失一段时间。对于所有这些要求,神父只能耐心地书面作答,说他接受附加在暂时中断连载之上的这类条件,同时请求尽可能延后恢复连载。他写的回信越来越短,写完最后一则,他舒了口气。

不用说,这场遍及北美的异常喧闹也波及到了南美的这座小前哨,他本以为要在这里过一段寂寞的流放生活。已定居南美的英美民众开始为拥有如此声名远播的一位人物而自豪。美国游客,就是那种登陆英伦时吵着要看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现在登上那远方的海岸,吵着要见布朗神父。众人乘坐以他名字命名的观光车,成群结伙地来看他,仿佛他是一座纪念碑。尤其令他烦恼的是,那些活分的野心勃勃的新品贸易商和当地小店主,成天缠着他,要他试用他们卖的货,给他们做推荐。就算得不到推荐,他们也会为了收集亲笔信延长通信时间。神父是个厚道人,给了他们大量他们想要的。有位叫埃克施泰因的法兰克福酒商提出了特殊要求,神父在一张卡片上匆匆写下几个字作为答复,事后证明,正是此举成了他生命中一个可怕的转折点。

埃克施泰因是个难缠的小商贩,长着毛茸茸的头发,戴着夹鼻眼镜,心急火燎地非要神父品尝他的名牌药用波特酒,还让神父在确认收悉的回复中告知他会在何时何地品尝。神父对这一要求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因为他早就对广告宣传的疯狂见怪不怪了。于是他草草写了几句,就转头去忙其它似乎更有意义的事。他再度被打断,来函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政敌阿尔瓦雷斯,请他出席一个会议,在会上就一项悬而未决的问题达成妥协,并提议当晚在小镇围墙外的一间咖啡馆里碰头。对此他也表示接受,并写了寥寥数语,交给那位衣着花哨、等候回复的军人信使。碰头之前还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他坐下来准备处理一点自己的正经事。出门前,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埃克施泰因先生的名牌药酒,带着滑稽表情瞥了一眼时钟,喝下药酒,步入夜色之中。

皎洁的月光洒满这座西班牙式小镇,他来到景色优美的镇入口,洛可可式[6]拱门上方悬着奇形怪状的棕榈树叶,看上去真像西班牙歌剧里的场景。一片长长的棕榈叶,边缘呈锯齿状,逆着月光呈现黑色,从拱门另一侧垂下来,透过门洞依稀可见,好似一条黑鳄鱼的下巴。要不是有别的什么吸引了他天生警惕的眼睛,这个幻象恐怕会一直徘徊不去。空气死寂,没有一丝风,可他明明看见悬垂的棕榈叶动了动。

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他已经走过大都门窗紧闭的最后几所房屋,正走在两堵长长的秃墻之间。墻是由不成形的大扁石砌成的,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地生着那个地区特有的古怪荆棘——两堵墻平行地一路延伸到拱门。他看不见门外咖啡馆的灯光,也许离得太远了。拱门下方空空荡荡,只见一段宽阔的大石板路,在月下显得苍白,从中长出零零落落的仙人掌。他感到一股强烈的邪恶气息袭来,感觉身体也受到一种异常的压迫,可他没想到要停下脚步。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相当大的勇气,但与他的好奇心相比,恐怕还稍有逊色。他一生都被求知欲引导着寻求真相,事无巨细。他常常告诫自己,要分清主次,适当加以控制,可是好奇心始终存在。他径直穿过拱门来到另一侧,突然一个人像猴子一样从树顶窜出,举刀向他袭来。与此同时,另一个人敏捷地沿墻爬过来,抡圆了棍子朝他头部砸下。布朗神父身体打着转,摇摇晃晃,然后倒在地上瘫作一团。在他倒下去的瞬间,圆脸上却浮现出柔和且极为惊异的表情。

品牌:东西时代
上架时间:2015-08-06 10:28:31
出版社:北京东西时代数字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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