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把手

二零一五年秋，BJ。

凯宾斯基宴会厅仿佛一个由水晶、光晕和低语构筑的异度空间。巨大的枝形吊灯将无数个光点精准地投掷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锃亮的皮鞋尖以及宾客们手中摇曳的香槟杯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合型的气味——高级香水的后调、陈年雪茄的醇厚，以及一种更为隐蔽、属于资本与权力的冷冽气息。

今晚，这里将举行一场备受瞩目的拍卖会，标的物是原属国家部委直属“创辉铑矿”的部分优先勘探权与尾矿处理项目。与其说这是一场商业竞逐，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权力交接仪式，与会者非富即贵，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在无声地交锋。

在人群中央，“华晟资源”的副总裁金满山如同鱼入水般自如。他穿着一身深蓝色意大利定制西装，面料在灯光下流淌着隐晦的光泽，与他腕间那枚限量版铂金腕表相得益彰。他正与一位头发花白、气度不凡的老者交谈，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亲和力。

“…王老，您是矿业界的泰斗，比我更清楚。铑这东西，铂族里的‘隐贵’，比黄金稀罕百倍。就眼下这行情，一公斤稳稳这个数。”金满山伸出三根肥短却保养得宜的手指，优雅地晃了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叹，“您再往回看，倒退二十年，九十年代中期那光景，一公斤高纯铑是什么概念？能在京城黄金地段，换下这么一栋楼！”他微微侧身，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这富丽堂皇的宴会厅，语气加重，“为啥？难啊！深埋地底，矿石品位低得可怜，提纯工艺更是卡脖子的高技术，当年那是部委直管、重兵看守的战略资源，等闲人连边都摸不着！”

他的话语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精准地漾开了涟漪。

不远处，另一位同样引人注目的男人，“寰宇矿业”的副总裁周快手，正与几位国企代表模样的人寒暄。他穿着一身看似朴素、实则用料极考究的深灰色中式立领上衣，气质沉稳内敛。听到金满山的话，他很自然地转过身，举杯示意，接上了话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技术派特有的审慎：

“金总这话是说到根子上了。创辉矿场当年为什么被称作部里的‘亲儿子’？就是因为它探明的铑金属储量，在全国是独一份，是咱们国家高端制造和国防安全的底气所在。当年为了从几百吨、上千吨的矿石里，艰难地炼出一公斤纯铑，国家投入的是真金白银，是几代技术人员的心血，是真正意义上的沙里淘金，国之重器。”

两人的对话，一唱一和，看似随意的行业交流，却像两只无形的手，悄然拨动了会场角落里几位沉默听众的心弦。

在靠近落地窗的阴影里，站着一位鬓角花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老人。他穿着一身合体但并不追逐潮流的深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衣领口随意地解开一粒扣子。他是李卫东，如今是“北方矿业安全顾问公司”的创始人。他手中端着一杯纯净水，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会场，但当“九十年代中期”、“创辉矿场”、“战略资源”这些关键词，透过喧嚣清晰地钻进他耳中时，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那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拇指轻轻拂过胸前，那里，曾经别着一枚闪耀的警徽，如今，只有一枚样式普通的公司徽章，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怎么了，头儿？”一个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说话的是王铁柱，如今是一家大型安保公司的训练总监。他虽然也穿着西装，但那魁梧的体型和脖颈间贲张的肌肉线条，依旧透着一股迫人的彪悍气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李卫东那一瞬间的异样。

李卫东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牵引，投向了会场的另一侧。“没什么。”他低声说，但那目光已然锁定。

在另一侧的立柱旁，站着另一位老人。他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穿着一身熨帖的藏青色西装，他是赵庆国，“亚太资源风险评估中心”的首席顾问。当“沙里淘金”、“国之重器”这些字眼，伴随着金满山那略显夸张的语调传来时，他正端着一杯香槟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他抬起右手，用食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一个开关，镜片后那双原本温和睿智的眼睛，骤然闪过一道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仿佛瞬间穿透了三十年的时光尘埃与眼前这浮华的喧嚣，看到了某些深埋于历史阴影中的东西。

金满山似乎谈兴更浓，他微微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带着一丝精心调制过的愤慨，目光扫过周围被他话语吸引的人：“所以啊，各位想想，当年创辉矿场爆出那桩惊天窃案，整整一公斤的成品铑，不翼而飞！那能是普通盗窃吗？那是挖国家的墙脚，动民族的根基！我听说，当时南北两条线都见了血，两边办案的同志，那是真豁出了性命去追查，最后听说连地方上的民兵力量都动用了，真枪实弹，才把那伙里通外国、走私国宝的蛀虫给一举端了！”

周快手立刻配合地凑近些许，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地传入特定方向的角落，带着一种洞悉内幕的神秘感：“功是功，过是过。金总，我听到的版本恐怕更寒心。听说带头那两位刑警队长，就因为追查得太紧、太执着，动了某些人的‘投资信心’，被人家外资企业以撤资离场相威胁，上头一纸命令下来，嘿！英雄没当成，功臣没落下，反倒把身上的警服给扒了！这找谁说理去？寒心，真是寒心呐！”

“话匣子”们一唱一和的议论，如同两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无情地剖开了岁月努力覆盖的、早已结痂的伤口。李卫东和赵庆国，这两位在不同时空、不同战场上奋战过的老刑警，仿佛被同一根无形的线牵引，几乎在同一时间，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挺直了脊背。

他们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步伐沉稳地穿过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人群。他们的目光，如同穿越了惊涛骇浪的航船，坚定地驶向彼此的港湾，越过了仍在侃侃而谈、仿佛掌握一切秘密的金满山和周快手，最终，在宴会厅中央那片虚幻的光影下，牢牢地、紧紧地锁定了对方。

没有试探，无需寒暄，甚至没有一个字的交流。一种基于共同经历、共同伤痛、共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直觉，让他们在目光交汇的刹那，就无比清晰地认出了对方——那是失散了三十年的战友，是在同一个堑壕里浴血过的兄弟。

李卫东迈着依旧带着军人般干脆的步伐，走到赵庆国面前。他比赵庆国略微高了半个头，身形也更显魁梧一些。他凝视着对方那双隐藏在镜片后、却依旧清澈锐利的眼睛，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被北方的风沙磨砺了三十年：

“红坞港，那个箱子里的铑把手？”

赵庆国微微颔首，嘴角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弧度，那弧度里有着了然，有着追忆，更有着无法磨灭的执着。他接口道，声音是南方水汽长久浸润出的沉稳，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栖山镇，电话亭里那个断掉的把手。”仅仅两句话，寥寥数个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隔阂、所有三十年时光堆积起的陌生感，在这一刻，冰消瓦解，荡然无存。他们知道，站在对面的，是这片喧嚣浮华之地里，唯一能真正理解那段铁血岁月全部重量与惨痛的人。两只布满岁月斑点和粗大骨节的手，穿越了三十年的尘埃与风雨，紧紧地、用力地握在了一起。窗内，是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资本与权力交织的浮华盛宴；窗外，是北京城璀璨夺目、象征着新时代繁荣的霓虹夜景。而这两位老人的思绪与灵魂，却在这一握之间，轰然坠入了那个充满粗粝质感、英雄辈出却也英雄落寞、一切都始于那个春天的一—一九九五年。他们被强行按下暂停键的故事，以及故事背后那些浸透了血泪、汗水、激情与无尽遗憾的人生百味，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被唤醒，并将掀起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