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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辱父之仇，不共戴天
贞观十七年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立政殿内却已是一片灼人的紧绷。
紫檀木柱上悬挂的《贞观礼图》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殿角铜鹤香炉中升起的青烟被怒喝震得四散，化作缕缕不安的游丝。
“逆子！你竟敢行此悖逆之事！”
李世民的吼声如同惊雷在大殿中炸响，龙袍下摆因他剧烈的喘息而簌簌抖动。
他右手紧紧攥着那份刚从内侍省递来的密报，指节泛白，青筋在粗糙的手背上虬结如蛇。
案头那方陪伴他多年的玉玺被扫落在地，滚出数尺远，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却无人敢俯身去拾。
跪在丹陛之下的李承乾身体猛地一颤，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玄色太子常服的领口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脖颈间，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的右足因旧疾而微微外翻，此刻跪在地上，更是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可这痛楚远不及心口的惊惶与绝望来得猛烈。
“父皇息怒……儿臣……儿臣绝无此意……”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每一个字都透着难以掩饰的慌乱。
侍立在殿侧的内侍省总管王德垂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的皂靴尖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跟随李世民多年，见惯了天子的雷霆之怒，却从未见过陛下对太子如此动怒，那眼神中的失望与怒火，几乎能将人焚烧殆尽。
阶下站着的几位近臣亦是大气不敢出，房玄龄捻须的手停在半空，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眼中满是忧虑。
事情败露得毫无征兆。
三日前，李承乾暗中遣去刺杀太子詹事于志宁的刺客，竟在踏入于府后，被那位白发老臣的勤勉模样所动。
于志宁见刺客持刃闯入，非但未惧，反而掷笔起身，历数太子近年所受的教诲与期许，声泪俱下地诉说君臣父子之道。
刺客本就受李承乾胁迫，此刻被这番肺腑之言感化，竟弃刃叩首，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便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
“无此意？”
李世民怒极反笑，俯身抓起案上的青瓷笔洗，狠狠砸在李承乾面前。
瓷片四溅，其中一块险些擦过他的耳际，在他颊边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刺客都已招供！于公在府中彻夜苦等，就盼着朕能给个说法！你这等阴狠毒辣之人，也配做东宫太子？”
李承乾的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泪水混着额头的血珠砸落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知道，自己多年的隐忍与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从前年坠马伤了足踝，他便深知父皇对自己的期许日渐淡薄，如今又出了这等谋刺师长的丑事，储君之位怕是难保了。
就在此时，殿后锦帘突然被轻轻掀开，一道瘦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地钻了出来。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光景，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绫罗小袍，发间系着明黄色丝绦，正是李承乾的长子、皇长孙李象。
他身形单薄，脸色带着久病般的苍白，走起路来还有些不稳，却依旧努力挺直了小小的脊梁。
“皇祖父息怒！”
李象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异常坚定。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李承乾身旁跪下，小小的手掌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袖，“此事与父亲无关，全是孙臣一人所为！还请皇祖父降罪于孙臣，莫要为难父亲！”
李世民的怒火骤然一滞，原本喷薄而出的斥责卡在喉咙里。
他眯起眼，目光落在这个许久未曾仔细端详的长孙身上。
记忆中那个襁褓里瘦弱的婴孩，如今已长到这般大，只是那单薄的身形、苍白的面色，倒让他想起了早逝的长孙皇后，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叫刺杀？莫不是你父亲教你这般说的？”
“孙臣不敢欺瞒皇祖父。”
李象用力摇了摇头，额前的碎发随之晃动。
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直直望向李世民，毫无惧色，“此事确是孙臣一手策划，父亲毫不知情，而且，孙臣的计划里，本就不止于詹事一人。”
李承乾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儿子，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他明明只安排了刺杀于志宁，这孩子怎么会……
李世民的眉头紧紧皱起，沉声道：“还有何人？”
“张玄素、孔颖达，这两位父亲的老师也在孙臣的必杀名单之中。”
李象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惊雷，在殿中炸开。
“放肆！”
李世民拍案而起，龙椅扶手被他拍得“哐当”作响。
张玄素以直谏闻名，孔颖达更是当朝大儒，二人皆是他亲自为太子挑选的良师，这孩童竟扬言要将三人尽数除去！
李承乾的脑袋“嗡”的一声，如遭重击。
张玄素屡次在朝堂之上直言不讳地批评他的言行，孔颖达更是在东宫讲学之时，因他走神而当庭斥责，让他颜面尽失。
他确实对这二人恨之入骨，也曾暗中抱怨，却从未想过要取他们性命。
李象这话，究竟是何意？是为了替自己脱罪，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为何？”
李世民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殿外的寒风，他死死盯着李象，试图从那张稚嫩的脸上看出些端倪，“他们皆是东宫良师，悉心教导于你父亲，你为何要置他们于死地？”
李象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面色惨白的父亲，又将目光投向李世民，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们侮辱父亲！他们身为太子师，非但未能循循善诱，反而动辄斥责，百般羞辱，让父亲在东宫之中毫无尊严可言！这就是皇祖父口中的良师？”
李世民的眼神微微一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于志宁虽常以圣贤之道教导父亲，却总在众人面前揭父亲的短。”
李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上月父亲因足疾未能按时上朝，于志宁便在朝堂之上说父亲‘耽于安逸，有负圣望’，全然不顾父亲行走不便之苦，父亲回到东宫后，整整三日未曾踏出寝殿一步。”
他顿了顿，又道：“张玄素更是过分！前日父亲不过是在御花园中与宫人对弈了一局，张玄素便闯入东宫，指着父亲的鼻子骂‘玩物丧志，难当大任’，还将棋盘掀翻在地，棋子散落一地，那般模样，哪里有半分师长的气度？”
“还有孔颖达！”
李象的眼眶微微泛红，“父亲因足疾心境不佳，读书时偶有疏漏，孔颖达便当庭怒斥父亲‘朽木不可雕也’，还说父亲‘将来必难承大业’，父亲贵为太子，却屡屡遭此羞辱，这难道不是他们的过错吗？”
“虽然他们是父亲的老师，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可有将一国储君当成君？”
李象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他们将太子储君当成了自己的玩物，丝毫不顾及一点点的颜面，完全是将父亲的颜面按在地上践踏！
孙臣作为父亲长子，辱父之仇，不共戴天！
孙臣想要杀他们，天经地义！”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李象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李承乾趴在地上，肩膀不住地颤抖，泪水汹涌而出。
他从未想过，自己隐忍的委屈，竟被年幼的儿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李世民沉默着，目光落在殿外那株刚刚抽芽的柳树梢上，眼神复杂难明。
他想起于志宁深夜递上的奏疏，想起张玄素在殿上直言进谏的身影，想起孔颖达捧着经书谆谆教诲的模样。
他们皆是忠臣良将，可他们的方式，是否真的恰当？
他看向李承乾，这个他曾寄予厚望的儿子，此刻却如同折翼的鸟儿，狼狈不堪。
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与无奈。
“他们如此作为，你为何不来与朕说啊？”
李世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你为何要通过刺杀来解决问题？”
“说了有用吗？”
李象突然笑了起来：“他们在您的心里是什么地位？只要他们直谏，您就给他们奖赏，他们把父亲当成了什么？发泄心中情绪又能够拿到奖赏的工具！他们就是该死！”
整个立政殿都都充斥着李象的愤怒声，李世民沉默，近臣也全都沉默了。
李象的话，都是大实话，众人基本上也都信了。
这个事情，如果是李承乾做的，那就是弑师的悖逆之举，但是这个事情变成了李象做的，那就是为父报仇的忠孝之举。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果。
可这些都是李象的一面之词，众近臣也不敢发表看法，只能静静的等待李世民做决断。
铜鹤香炉中的青烟缓缓升起，缠绕着殿内的沉默，久久不散。
立政殿的这场惊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贞观十七年的初春，激起了层层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