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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朱砂劫
后台的浊气混着冰糖葫芦的甜香,在破旧衣箱围成的方寸之地里,酿出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气息。云卿的指尖划过我的手腕,带着水袖的凉意,像一尾滑溜的鱼,激得我皮肤下窜起细小的战栗。
“手腕要这样,”她声音很低,带着后台特有的、被胭脂水粉浸润过的微哑,“不是甩,是送出去,像抛出一缕烟。”她示范着,素白的中衣袖子滑落一截,露出一段伶仃的腕骨。昏黄灯光下,那骨头的轮廓清晰得有些硌人。
我笨拙地学着她的动作,布片软塌塌地垂着,毫无生气。她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很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便消失无踪。“慢慢来。”她接过水袖,手臂一展一收,那布料竟真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柔曼的弧,又服帖地落回她臂弯。我看得呆了。
“尝尝这个。”我献宝似的从手袋里摸出一个用细白棉纸包着的精巧点心,是家里新来的西洋厨子做的奶油泡芙,蓬松酥软,内馅雪白香甜。我小心地托着,怕它被这后台的灰尘玷污。
云卿看着那点心上细密的糖霜,眼神像被烫了一下,微微瑟缩。“静姝,这太金贵了。”她没接。
“就一个!”我固执地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将泡芙塞进她掌心。她的掌心有薄茧,触感微糙。指尖依旧冰凉。“快吃,化了就不好了。”
她迟疑片刻,才极小口地咬下去。雪白的奶油沾了一点在她唇边,她伸出舌尖飞快舔去,那动作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诱惑。她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像蒙尘的珍珠被短暂地擦拭。“甜的。”她低声说,语气里有种孩子气的惊奇,随即又被更深的落寞覆盖,“好久……没吃过这么甜的了。”
后台的喧嚣隔着层层堆叠的戏箱和幕布传来,锣鼓点子忽远忽近,夹杂着班主粗嘎的呵斥和小学徒的哭腔。在这片混乱的底色上,云卿的声音像一缕游丝,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她讲江南水乡模糊的轮廓,讲被卖进戏班时那碗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汤——为了嗓子清亮。讲同门师姐为了抢一出戏,在她练功鞋里藏的图钉。讲班主那双永远在估量货物的眼睛。
“……班主说,我们就是那案板上的肉,砧板上的鱼,”她靠着我坐下,肩膀挨着我的肩膀,传递着微弱而真实的暖意。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淹没在远处一阵密集的堂鼓声里,“身段、嗓子、模样,斤两分明。卖得贵贱,只看他本事。”
我听得心头发紧,一股愤懑堵在喉咙口。“这不公平!你是角儿!广和楼谁不知道小凤仙?”
“角儿?”她侧过头看我,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眼尾残留的一点胭脂红像干涸的血迹,“静姝,在贵人老爷们眼里,角儿和玩意儿,有分别吗?不过是……叫价不同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冰糖葫芦残留的酸甜和后台挥之不去的油彩苦味,“就像这身行头,看着光鲜亮丽,脱下来,里头爬满了虱子。”
我哑口无言。家里空旷华丽的客厅,母亲关于“门第”“体统”的训诫,父亲威严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有那个只见过一面、面目模糊的未婚夫婿……像一座无形的、华美的牢笼,骤然间清晰地压在我的脊梁上。我烦躁地揪着戏服上一根垂下的金色流苏。
“我爹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我把头靠在她肩上,闷闷地说。她身上有廉价的香粉味,有汗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坚韧又脆弱的气息。
云卿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瞬。她停下为我整理鬓边碎发的手指,那冰凉的指尖停顿在我耳侧。空气凝滞了,后台的嘈杂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许久,我才听到她极轻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落进尘埃里:
“是啊……嫁人。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更是唯一的‘正经’。”
那语气里的认命,比班主的鞭子更让人心寒。山楂的酸涩猛地在我口中炸开,汹涌地蔓延到舌根,呛得我眼眶发胀。冰糖葫芦的竹签被我无意识地攥紧,尖利的断口刺进掌心,带来细微的疼。
她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挨着我。单薄的身体传递着微弱的暖意,像寒夜里唯一能相互依偎取暖的幼兽。破旧衣箱散发着陈年木料和灰尘的味道,头顶一盏蒙尘的灯泡滋滋作响,光线昏黄摇曳。在这片混乱、破败、被遗忘的角落里,一种超越了友谊的、滚烫而酸楚的情愫,像黑暗中顽强钻出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两颗孤独的心脏,疯狂滋长。
我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地握着,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留住些什么。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开。我们就这样沉默地依偎着,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那风声像是时代车轮碾过时发出的、遥远的呜咽。
***
日子在后台昏黄的光影和冰糖葫芦的酸甜中滑过。我贿赂老张头的银元成了通往秘密花园的钥匙。云卿教我甩水袖的姿势越来越自然,我带来的点心她也渐渐不再推拒,只是每次接过时,眼底那份沉甸甸的复杂,浓得化不开。
直到那天。
空气里弥漫着后台惯有的气味:汗味、脂粉、油彩的苦、还有木头潮湿的霉味。云卿正对着模糊的镜子,用一支秃了毛的笔,蘸着廉价的发油,一点点抿着我鬓角不服帖的碎发。镜子里映出我们靠得很近的脸。她的动作很专注,指尖偶尔擦过我的额角,带着熟悉的冰凉。
“静姝,”她突然开口,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停,“班主说,下月要把我卖给张督办当八姨太。”
啪嗒。
她手里的那支旧毛笔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灰尘。她似乎没察觉,依旧维持着那个为我抿发的姿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镜子里她平静的脸扭曲变形,张督办那张脑满肠肥、留着山羊胡、在报纸上时常出现的脸猛地撞进脑海。三百块大洋?捧两个新的“小凤仙”?冰冷的数字和云卿的命运粗暴地画上了等号。
“什么?”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猛地扭过头,梳子扯着几根头发,头皮一阵刺痛,我却毫无所觉,“张督办?那个……那个快入土的老头子?他……他都能做你祖父了!”
云卿缓缓放下手。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支脏了的旧笔,在破布上随意擦了擦。她没看我,目光落在墙角一只结着蛛网的破鼓上,扯了扯嘴角,那笑容空洞得没有一丝温度,比哭还难看。“价钱谈好了。三百块现大洋,够班主再捧两个‘小凤仙’出来。”她的声音平板,听不出悲喜,像是在复述别人的命运。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又在心口被巨大的愤怒点燃。我几乎是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凉得我指尖都在发抖。“不行!云卿,你不能去!那是个火坑!去了你就毁了!”我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颤抖,恐惧和愤怒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炸开,“我们走!离开北平!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走?”她终于抬起眼看我,那双墨色的深潭里,似乎被我的激烈点燃了一点微弱的火星,但旋即又被更深沉、更绝望的黑暗吞没。那点光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我的错觉。“去哪?怎么活?静姝,”她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凉和清醒,“我是戏子,是下九流。离了这戏台子,离了这身行头,我什么都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唱几句别人赏玩的曲子,我……我还能做什么?”
“我养你!”这三个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有钱!我爹娘疼我,他们……他们……”后面的话在我看到她眼中那抹深刻的、洞悉一切的了然时,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不会允许的。”云卿平静地打断我,眼神像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剖开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静姝,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我们……本就不该相遇。”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那冰凉的触感离开的瞬间,仿佛带走了我身上所有的温度,留下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空虚。
“不!我不信!”绝望像藤蔓一样勒紧我的喉咙,我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光,那是对整个不公世界的宣战。“什么云什么泥!都是狗屁!我们私奔!对,私奔!去南方!去上海!去香港!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亢奋,“你等我!就今晚!我回去拿钱!拿细软!拿所有能拿的东西!我们……我们远走高飞!”
我甚至没去看她的反应,没去捕捉她眼中是否还有一丝犹豫或希望。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转身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个堆满旧衣箱的角落,冲出了弥漫着脂粉油彩味的后台,一头扎进外面凛冽刺骨的寒风里。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浇不灭我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火。我必须立刻行动!马上!否则,那一点点微弱的、可能抓住云卿的光,就要永远熄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