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仲父

大明隆庆十六年三月十九。

京师城外，杀声震天。

两个月前，西北流民起义军，正式颁布《东征伐明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兵临京师城下。

朝廷耗费重金，列装了顶尖新式火器的新京营，一枪未发便集体倒戈相向。

“阁老，一刻钟前，正阳门破，兵部张部堂以身殉国，还请阁老、陛下早做准备！”

内阁值庐的电话前，听着电话另一头传来的隆隆炮声，首辅王允逸愣神良久，许久过后，才悠悠道：“知道了。”

此时，整个京师城外，已然被炮火所照亮。

那些新式火器造成的杀伤，远非昔日京营所用的火铳可以比拟。

每一发炮弹的落下，都意味着数条生灵的逝去。

望着已然化作人间炼狱的京师，王允逸脸上只剩下了苦涩的笑容。

皇帝已经不需要准备了。

十分钟前，他便接到奏报。

大明天子、二十二岁的隆庆皇帝朱载壡，已经在乾清宫自戕了。

“到底还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王允逸长叹一声，拔腿朝紫禁城走去。

像所有穿越者一样，胎穿大明之后，王允逸便一路开挂，最终成为大明首辅，毅然决然的推行了新政。

他本以为，自己的后半生，会像自己的前半生那般顺风顺水。

可当变法真正开始，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内阁那把椅子，不是那么好坐的。

这场由他主导的变法，最终化作按下葫芦起来瓢的打地鼠游戏。

在一年前，忍无可忍的百姓终于在长安发出一声声怒吼，仅仅不到半年时间，这支由工匠、失地流民临时组成的队伍，便席卷了整个大明，最终兵临京师城下。

这半年来，一封封来自前线的败报，让半生顺风顺水的王允逸惊醒。

他不是什么天才，比起历史上那些真正凭借自身能力崭露头角的大贤们，他差的太远了。

而他的前半生之所以能够顺风顺水，靠的也不是什么他自己引以为傲、领先时代的学识。

只是单纯的因为一个女人。

——慈圣皇太后。

起初，王允逸胎穿大明，成为大明著名倒霉蛋、兵部尚书、气学大儒王廷相的儿子。

之所以说是倒霉蛋，是因为在嘉靖二十年，王允逸的老爹王廷相，奉命清理军屯，也就是俗称的“查账”。

老爹王廷相是兵部尚书，但毕竟是文官，因此，世宗皇帝陛下贴心的为老爹派了一位武勋做协助。

这位武勋，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勋。

当是时，世宗皇帝为平衡朝中局势、制衡文官，强行扶持费拉不堪的武勋，而郭勋，便是那个被世宗皇帝选中的幸运儿。

郭勋自然也就成了内阁首辅夏言的眼中钉、肉中刺，两人素来不睦。

此番清理军屯，也便成了夏言对付郭勋的利器。

经过老爹王廷相、武定侯郭勋日以继夜的盘查，得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果。

贪墨京营军屯田产、吃空饷最多的人，正是负责查账的武定侯郭勋。

不等二人细查，这则消息便在朝中不胫而走。

弹劾郭勋、王廷相两人的奏疏如雪片一般纷至沓来。

此后，郭勋被迅速下狱，王廷相戴罪待审。

初次廷议，群臣议定，郭勋死罪，王廷相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疏入大内。

不报。

再次廷议，群臣议定，同上。

疏入大内。

还是不报。

世宗皇帝摆明了是要死保王廷相跟郭勋，而夏言则是摆明了是要搞死郭勋。

有皇帝的庇护，看似郭勋、王廷相是必胜之局。

可只有在家急得团团转的王允逸知道郭勋没救了。

用不了多久，郭勋就会被夏言先斩后奏，阴死在诏狱之中，而老爹王廷相，也会被逐出官场，回家做他的学问。

郭勋死不死，王允逸不在乎，可王廷相若是被罢官，凭他那点文化水平，还怎么考科举？

很快，王允逸便敏锐的嗅到了机会的味道。

他记得，在历史上，郭勋死后第十天，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壬寅宫变”。

明世宗险些被作乱的宫女勒死在乾清宫，而且当时明世宗其实是已经被下了死亡通知书的。

御医赶到之时，世宗气息已绝，是太医许绅，深感世宗知遇之恩，故而以死相拼，强行施救，这才将世宗救活。

因此，只要王允逸能够在宫变这天夜里，‘出现’在皇帝身边，跟许绅一起强行施救。

何愁前路迷茫？

一切，如王允逸所预想的那般，他顺利利用自己靠老爹荫来的‘中书舍人’身份，换班到了宫变这天夜里当值。

宫变也如史书上所写的那般发生。

可意外不出意外的发生了。

世宗皇帝朱厚熜同志。

死了。

而死的不能再死。

那根本应该被打成死结的帛绳，并没有像史书上所写的那般，被慌乱的宫女打成死结。

宫变很顺利，等王允逸跟太医许绅赶到时，朱厚熜同志的脖子都断了，整个龙头都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眼看是不活了。

历史的发展，从这里脱离了原有的轨道。

内阁对外宣称世宗皇帝暴毙，年仅六岁的皇太子朱载壡于灵前继皇帝位，并改次年为隆庆元年。

更让王允逸没想到的是。

皇太子继位之后，没有子嗣的方皇后瞬间靠边站，皇太子生母王贵妃顺理成章的接掌朝政大权，而王贵妃执掌权柄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启用王廷相。

此后父子二人相继入阁。

开封王氏也达成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父子两阁老成就。

对此王允逸并没有太多警觉，只当这是他身为老天爷最宠爱的崽而应有的待遇。

毕竟都穿越了。

被人莫名奇妙的提拔算什么？

可直到他主政内阁，朝局逐渐动荡，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那不是老天爷对他的庇护。

而是皇太后对他的庇护。

可笑的是，直到今日，他还不知道这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贵人，长什么模样。

——嗒、嗒。

借着城外炮火的照亮。

王允逸叩响了慈圣皇太后寝宫的房门。

宫门并没有锁，宫中的太监、宫女，早已四散奔逃，偌大的寝宫中，只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谁？”

“臣内阁首辅王允逸，拜见皇太后。”

听到这个名字，远处那道身影明显一颤，随后用略微哽咽的声音问道：“叛军已掠地，阁老……不逃生去吗？”

“太后未走，臣如何能走？”

“此我朱家事，与先生无关，先生速走！”

太后有些急了，连忙要撵王允逸离开。

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便好似想到什么，突然停在原地。

“王允逸，哀家命你即刻出宫，赴金陵另择贤主，图谋光复大明！”

王允逸缓缓抬起头，十六年来，第一次抬头看向这位大明朝最尊贵的女人。

“太后，当真还要再藏下去吗？”

太后又是一颤。

“哀家…哀家听不懂先生在说什么。”

窗外的炮火照亮了清冷的寝宫。

这一次，王允逸没有像以前那般畏畏缩缩，反而是大步流星的朝太后走了过去。

当他借着炮火看清太后长相时。

不禁怔在了原地。

是她！

王允逸冠礼成，王家为他举办酒宴，王允逸也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大醉一场。

回到房间后，浑身燥热的王允逸，跟自己的贴身婢女听云打闹在一起。

借着酒劲，两人自然而然的发生了些事情。

但自幼青梅竹马的两个人，搞得实在是有些太过了，事后王允逸硬是睡了一天一夜。

这件事吓坏了王允逸的祖母。

唯恐王允逸被累垮身体的老太太，不等王允逸醒来，便直接命人将听云从王允逸房中拖了出来。

自此王允逸便再也没见过这个姑娘。

这一世，作为富哥的王允逸，自幼时没少胡闹，新法失败后，他也猜到了慈圣皇太后是被他辜负过的某个姑娘。

可打死他也没想到，慈圣皇太后，竟是听云。

看着面前故人，王允逸失魂落魄道：“可是……我冠礼那年，不已经是嘉靖十七年了吗？”

这点很重要。

慈圣皇太后，早在嘉靖十五年，便诞下了今上隆庆皇帝朱载壡。

可如果听云在嘉靖十五年就已经在宫里了，又怎么可能在王家侍奉王允逸？

寝宫中，慈圣皇太后泪眼婆娑的看着眼前人，声音哽咽道：“那日太夫人将我从逸哥儿房里拖出来，关在杂院两个月，确认我没有身孕后，便将我发卖出去。”

“此后妾身被人伢子辗转数家，被一位通政使送进宫里，做了粗使宫婢。”

“入宫之后，婢子跟着的女官，名叫杨金英。”

“后来，宫变发生，勒死先帝之后，杨金英带婢子撞见了匆匆赶来乾清宫的王贵妃，意外发现婢子样貌与王贵妃一般无二，由是便一不做二不休，刺死了王贵妃，命婢子假冒贵妃。”

“剩下的事情，逸哥儿就全都知道了……”

言及至此，慈圣皇太后已然泣不成声。

就在两人相拥而泣之时，一发炮弹精准命中了寝宫。

一声巨响过后，金色的琉璃瓦成片落下，断壁残垣之中，两鬓斑白的王允逸，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早就相逢的故人。

可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终，王允逸吃力的转头看向慈圣皇太后，问出了那个他最想问的问题。

“你……后悔吗？”

“妾，九死不悔！”

轰！

又是一发炮弹落下。

王允逸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小丫鬟的声音。

——哪怕能看一眼逸哥儿说的那个世界也好啊！

次日，益王朱厚炫克京师，于当日降诏，尽罢隆庆新政，改元绍治。

轰轰烈烈的隆庆变法。

正式宣告失败。

……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刺眼的白光充斥王允逸的眼眸，睁开眼睛，眼前是一间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卧房。

这里，是老爹王廷相入阁前所住的官邸。

坐在床上，呆愣愣的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

王允逸用了半天功夫，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离谱的事实。

他，重生了！

此时，透过官邸的高墙，他隐隐能够看到街边正在搭设白色顶篷。

那是供百官、军民、耆老哭临君父的灵棚。

前世，这样的场景，王允逸只经历过一次。

嘉靖二十一年冬。

大明世宗肃皇帝朱厚熜暴毙于乾清宫，天下军民闻讣之时以日代月，国丧二十七日。

京师百姓，自然是最先得到君父大行消息。

如今外面灵棚还在搭，说明现在是宫变发生的第二日。

反应过来后，王允逸即刻下床披上床头的粗麻缟素披在自己身上。

他对这段时间的大明，可谓是印象深刻。

朱厚熜死在了壬寅宫变之中。

不仅仅是历史上少了一位沉迷修玄的无道昏君，多了一位壮年而卒的中兴之主。

更重要的是，大明的镇狱明王倒下了。

压在那满朝悍臣身上的那座大山，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夏言、徐阶、严嵩、严世蕃、安昌伯、建昌侯、长宁伯……

一个个本应拜倒在西苑精舍外的悍臣，被彻底摘下金箍。

一个个刚刚被罢黜爵位的外戚，再次嗅到了世卿世禄的机会。

大明所有能够上牌桌的势力，都已经兴致勃勃的掏出了刀叉，时刻准备着大快朵颐。

前世，嘉靖二十一年到隆庆二年，短短两年时间，内阁便完成了三次大换血。

伴随着这三次内阁大换血烟消云散的，是世宗皇帝励精图治二十年积攒下的府库盈余。

直到隆庆二年底，被分封在天下各地的三十府藩王跟关外的俺答开始蠢蠢欲动之时，筋疲力尽的三位阁老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勠力同心收拾残局。

虽是亡羊补牢，可国家已经在这两年中被伤到元气。

日后王允逸父子二人主持变法时，一大半精力都浪费在了补这两年的亏空上。

而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换好衣服之后，王允逸赶紧跑出卧房，他要入宫！

抢在夏言这帮人前面，把新法的启动资金救下来！

……

官邸前厅。

连家中的仆人都已换上缟素。

心态彻底崩溃的老爹王廷相，正双眼空洞的坐在厅堂中。

这倒也不怪他心态差。

他跟郭勋一起领了圣旨去京营查账，先是郭勋死了，然后皇帝也死了，查账铁三角，就他还能自主呼吸，搁谁谁也慌。

见王允逸出来，王廷相脸上这才恢复些许血色。

“孽畜，你又想去找哪家的千金？”

“你别管！老老实实在家等着，遇事别瞎想！”

王廷相愣神的功夫。

王允逸便已经三步并做两步跑出官邸。

厅堂里很快便传出了王廷相怒不可遏的声音。

“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跟上这孽畜，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天天想着往女人怀里钻！”

王廷相骂了两句。

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丁随后便紧紧跟上了王允逸。

……

一边骑驴入宫，王允逸一边回想世宗驾崩后的一切。

如今内阁是夏言、严嵩二人秉政，除却这两人，朝中威望最高的，便是礼部侍郎徐阶。

以百姓的视角来看，这哥仨实则一丘之貉，史书上的夏言之所以名声好，完全是因为下场惨。

纵观夏言的一生，也不过是在大礼议中，因站队获世宗宠幸，两年之内连升十一级，后执掌内阁长达十余年。

据严嵩回忆，夏言生性倨傲，每日当值，必自带饭食，金筷镶玉，每餐必酒，且与严嵩对坐两年而食，从未让严阁老尝一口自家的盒饭，严阁老由是记忆深刻，直至寄居墓舍之时，仍对此耿耿于怀。

夏言与严嵩关系如此，与徐阶更是水火不容。

嘉靖十八年，皇太子朱载壡出阁讲学，世宗命夏言拟定侍讲学士名单，徐阶本已被选中，却又被夏言抹去。

徐阶遂大怒，纠结御史数名弹劾夏言，师徒二人大闹一场，徐阶这才得以被调回翰林院。

可徐阶在翰林院连屁股都没坐热，便又被拔擢到了礼部，自此夏言、徐阶算是结下了死仇。

有世宗在，这三人彼此仇视，相互倾轧，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世宗走的匆忙，连个顾命大臣都没来得及留下。

只可惜，唯一有希望制止这一切的嗣皇帝生母王贵妃，也被杨金英顺手干掉了。

手忙脚乱的杨金英跟听云，如今还在忙着保住性命，压根不可能关心朝上出了什么事。

午门外拴住驴子，王允逸步态从容的朝紫禁城走去。

靠着‘中书舍人’的身份，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只是，当他迈过乾清门时，顿时明显感觉到，周围所有的太监、宫女都不约而同的瞥了他一眼。

改变历史走向的壬寅宫变不可能只靠十六名宫女就能完成。

内廷之中，定然还有诸多名不见经传的宫女、太监牵扯其中。

如今杨金英手上有了太后这张王牌，乾清宫怕是已经成了宫变案犯的大本营。

远处乾清宫中，还有不少行色匆匆的人影，像是在忙活着什么。

“还请先生止步。”

“太后、嗣君横遭天变，神魂未定，此前太后已然颁下懿旨，内外琐事，由司礼监、内阁临机专断即可。”

不等王允逸走进乾清宫，便有个太监走上前来下了逐客令。

王允逸却面不改色的稍正衣冠，目光灼灼的看向来人。

“谁说，我是为琐事而来？”

想也知道，他们如今正在为如何处理王贵妃的尸体而犯愁。

抛开世人心中的光环，乾清宫也不过是这紫禁城里的一座普通院落。

外面被锦衣卫、东厂围的铁桶一般。

不赶紧把这具尸体处理掉，等尸臭飘出来，可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闻听此言，那太监眼眸中顿时闪过一抹慌乱。

难道已经露馅了？

不对！

内阁那帮读书人坏得很，此人定然是奉了内阁之令，过来使诈！

“先生说笑了，今日稍早些时候，司礼监刚通禀过国政，眼下大明四海升平，哪来的要事。”

看穿了‘内阁阴谋’的小太监，懒得跟王允逸废话，当即便要将王允逸轰出乾清门。

只是他刚想喊人，胳膊便被人拉住。

“公公且慢。”

王允逸眯起眼睛看向那太监，说道：“你说，有人刺杀圣母皇太后，算不算要事？”

ps：女主经历这段，参考了同时期的郑旺妖言案，案中疑似武宗生母的宫女，就是在被人贩子转卖数手后，被送进皇宫做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