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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请你跳楼

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天空在头顶上蓝得很透彻,但我的心情灰暗得像是深夜。我一个人悄然来到了城市西南角的永惠河边,站在水泥河岸上,绿油油的河水在我脚下波动着,我的倒影在河的躯体上显得曲里拐弯,像一面水中的旗子那样动来动去。我不会游泳,河水又很深,我知道我一跳下去,就会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从不远的斜坡下来,不紧不慢地朝我走来,这个人大约三十岁的样子,眼睛不大,但很亮。他越走越近,那双眼睛紧盯着我,就像是生怕我跑掉似的。

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左看看,右看看,装作是欣赏风景的样子,我猜这家伙是个喜欢见义勇为的好人,他一定猜透了我的意图,我要是当着他的面跳下去,他就会像只鱼鹰似的俯冲进水里,想尽一切办法把我打捞上来,那样一来,我除了弄得全身水淋淋的惹来一群闲人围观,得不到半点好处。

他在离我几步远的一个石凳上坐下了。

天空渐渐的灰了,然后连贯地黑下去,这种无谓的僵持令我感到腻烦,我从河沿上跳下来——解决自己有成百上千种方法,我犯不上在这里跟他干耗。我要回家了。

可就在我经过他身旁时,他说话了。

“朋友,能谈谈吗?”

我愣了下。“我们好像不认识吧?”

他毫不在乎地笑笑,“哪有一出生就认识的,这不就认识了?”

他掏出一盒淡黄色的三五香烟,抖出一根递给我,开口说道:

“朋友,看你的样子,是不是……恕我直言,你是不是要自杀?”

说完,他不动声色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干脆地承认了。我正想找个人倾诉呢,我的女朋友小娜因为我在城市里买不起楼房,迟迟无法跟她结婚,上周留了张纸条便不辞而别了,这宣布了我做为一个男人的失败,碰巧我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所以我决定用死来给自己挽回一些颜面。

我把烟头丢进黑黢黢地河水,看着那点红亮的火头瞬间消失不见,决绝地对他说:

“你不要打算劝我,我已经决定了。”

我以为他会惊慌失措,拽住我的胳膊代表人世挽留我,可没想到,他竟嘿嘿嘿地笑起来。

“我就说我不会看错。”他得意地说,然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朋友,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他这个样子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既然你已经打算死了,那么假如换一种死法你会不会介意?比方说,跳楼什么的。”

“你什么意思?”我警惕起来。

“如果你愿意换一种死法,你就有机会赚到一笔钱。”他的语气推心置腹,“虽然钱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意义了,可是留给你的亲戚朋友也不错啊,逢年过节,他们还能给你扫扫墓。”

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劝人的。我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我借着刚刚亮起的路灯光芒再次打量他,他微笑且诚恳地望着我,不像恶作剧,也不像是精神病人。

但我还是冷淡地说:“请不要拿我开心。”

“不相信我?那我带你去见我老板,等你见了他,就知道我不是骗你了。”他站起身。

如果是平时,遇到这样的人跟我说出这样的话,我百分之百会想办法离他远点,我担心他图谋不轨,意图抢劫我,绑架我,偷盗我,谋杀我,但时过境迁,今天的我已经是个不想活的人了,那我还怕什么?妈的,只能是他怕我。

于是我上了他的车。

不久,我就看到了城市的霓虹灯迎面飞来,它们红红绿绿,像媚眼一样闪烁,使得城市中心的夜空比郊区要明亮许多。宝来车拐进了一片披挂着玻璃幕墙的写字楼群,直接开进了地库,然后他领着我走进电梯,上升到这栋楼的第二十二层。

在一扇酒红色的实木门里面,我见到了那位老板,那是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的胖子,在这间仿佛有广场那么宽阔的办公室里,他坐在漆皮红亮的老板桌后面,翘着脚,活像某个小国的君主。他的白衬衫一看就是高档的牌子货,镜子一样的皮鞋也不错,只不过他多肉的脸上像是正笼着一层阴云,一望便知,他的心情正处在恶劣的冬天。

男人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抬起头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真想好了?不想活了?”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个法官。

我点头。

他像是冷笑了一下。“二冬都跟你说了吧!”

原来这个黑色的年轻人叫二冬。

“说什么?”我懵懵懂懂,没理解他的话。

“当然是我们合作的条件,甲方要按照乙方的要求去死,乙方则给付甲方五万块钱,甲方是你,乙方是我,有异议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墙壁上那座巨大的黑木挂钟喀嚓喀嚓地走着,这声音真像磨刀。

我舔舔干裂的嘴唇。“那你……你想要我怎么死?”

他摩梭着光滑无须的下巴,“跳楼、上吊、割脉都行,只是死相要惨,时间地点要由我来决定。”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诓我。”我鼓起勇气问他。

他从容地拉开桌上的黑色皮包,摸出一张工商行的银行卡,漫不经心地丢过来。

“卡里是五万块钱,我先付款,你还有什么疑问?”

我说,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呀!

他的脸阴沉下来,“你打听那么多干嘛?反正你也要死的,既然有钱拿,让你怎么死就怎么死得了。”

“回去等通知吧。”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像在驱赶着一只苍蝇。

二冬送我下楼,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你自己打个车回去吧,卡的密码是六个4,手机务必要24小时开机,随时等通知。”

我问他,你们老板就不怕我拿着钱跑了?

他阴鸷地笑了笑,鼻梁上堆积起皱纹。“如果你跑,那就说明你还想活,到时候我们会让你死得更难受。”

他的话像一阵冷风吹过,让我打了个冷战。

我咽了口唾沫,说:“你放心,我说话一向是算数的,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我绝不会反悔。”

他平淡地点点头,转身上楼去了。

我回到城郊的出租屋,便开始遵照他们的嘱咐在家等电话,等着他通知我什么时候死,去哪里死,我将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但两天过去了,我的手机却像个死小孩那样安安静静,第三天中午,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想到我现在有了钱,理应在临死前享受一下生活,否则我也太亏了。我决定到市里最豪华的万豪大酒店吃一桌酒席,说去就去,可到了皇宫一样的酒店门口,我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走进去,到那里吃饭的人都是开着漆皮闪亮的轿车来的,只有我是寒碜地踩着两条腿,我身上廉价的衬衫也令我自惭形秽,我扭捏不安地坐在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女人中间,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螺丝帽滚落到了商场的珠宝柜台里,甚至那些服务员看起来都要比我高贵一百倍。吃完这顿饭我出了一身冷汗,刷卡结帐时发现竟然花了五千多,我像是被人打了一枪,后悔起来。出了酒店,白花花的阳光猛扑过来,令我一阵头晕目眩,我慢腾腾地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手里攥着的那张卡里还有四万多块钱,我该怎么处置它们?

我举目无亲,没人可以赠与,我也不愿意把它捐给那些慈善机构,我信不着他们,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把这些钱全部换成一元的硬币,搬到楼顶上,在我跳楼之前当空抛洒,当楼下的空地上铺上一层明晃晃银灿灿的硬币时,我就脱掉上衣,潇洒地一跃而下,就像一条鱼钻入银亮的波光……

这种死法应该会很生动,说不定还会被那些艺术家们津津乐道呢。

我把自己给逗笑了,就在这时,我抬起头,看到了马路对面那面巨大的户外广告牌,我的目光被它吸引过去。

那是一则楼盘广告,上面用一层楼那么高的黑体字写着:宏达国际花园4月6日盛装绽放。后面是半层楼高的稍小一点的字体:首付三万八,即可入住现房。右下角一个拐弯的箭头:售楼处前方58米。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像是开了路灯那样明亮起来,我终于知道这笔钱应该花在何处了,我要用它来买一套房子,在房本上写上和我身份证上完全一样的名字,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要让那个离开我的女人看看,我也拥有了一套自己的楼房,我们不是因为一套房子让爱情枯死吗?那么现在我就用一套房子来修补我的尊严,让自己死得体面。

当然,我知道光付首付没什么用,不按月还贷房子就会被收回,但那已经是我死后的事儿了。我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我只要一个人坐在充满阳光的属于我自己的房子里,坐在牛奶一样洁白的墙壁中间,就那么静静地坐上一个晴朗的下午,那该死的手机什么时候响起,便无所谓了。

我整了整肮脏不堪的衣领,穿过马路,像一个富人那样走进了宏达花园的售楼处。

售楼小姐们穿着藏青色的套裙,声音甜美,微笑生机勃勃地盛放在她们脸上,虽然我没见过空姐,但我想像中空姐应该就是这副样子。

那位姓曲的小姐引着我在样板房间穿梭,这是一套三十平左右的一居室,她微笑着介绍说,这是国际上最为流行的公寓式住宅,面积虽小,但品质却高,小区的环境绿色天然,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园林景观,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伸手指向楼下的一个小水洼:王先生,闲来无事你可以去湖边散散步,胳膊下面夹一本《瓦尔登湖》或《格调》,多闲适啊。她又指着更远些的几排小树苗说,如果您习惯早起,也可以去树林中走走,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气,不仅对身体有益,更会被这种富有浪漫情调的生活所同化。

我指着远处的围墙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那是云湾小区,不是我们的房子。”她说。

“那我是不是应该也过去看看,买斤苹果都要货比三家,买房子更应该这样吧?”

曲小姐依旧笑吟吟的,“您愿意去看也可以,不过以我的经验,两边都看过的客户基本上都选了我们的房子,他们不光价格每平贵了三百,而且他那块地也不好,”她附到我耳边,带来一阵香风,“那里以前是枪毙犯人的地方。”

我张大了嘴巴:“是吗?那还是算了。”我考虑了两分钟,拍拍墙壁,说我就要这套了。

她笑得更好看了,如果说刚才是雏菊,还淡雅一些,现在就是月季,很有些花团锦簇的意味了。

交纳了首付款,我拿到了房门钥匙,它们就像一串不锈钢的童话,在我口袋里叮当作响。

我想我得抓紧时间了。我要尽快住进我的新房子,体验我此生最巅峰的幸福时刻。

我打算像别人那样,也装饰一下我的房子,但我手里的钱所剩无几,我只能象征性地意思一下了。在家居城里游逛了一阵后,那些挂在墙上的美沦美奂的油画吸引了我,我挑了一幅金黄色的向日葵,摊主说这是个姓范的外国人画的,谁画的我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它就像轮小太阳似的让人心生温暖,挂在墙上一定很好看。我又挑了幅躺在床上的裸体女孩,她脸圆圆的,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我总觉得她的鼻子和眼睛有一点像小娜。

咳,我怎么又想起了她。

她离开我已经十天了,留给我的纸条我还皱皱巴巴地保留着,上面用眉笔潦草地写着告别的话:我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了,就当没认识过我吧。

我怎么可能当做没认识过她呢?我们在一起相濡以沫地生活了一年多,那些记忆的片断就像一地纸屑,时不时我心里就会刮起一阵风,让它们在我眼前翻飞起来。她就这样走出了我的生活,使我的生活如同蝴蝶飞走后留下的茧壳一样空荡……

我夹着画回到房子,把它们悬挂在奶油一样洁白的墙壁上,那幅金灿灿的向日葵让我露出了微笑,但那幅裸体女孩却令我流下了眼泪,我飞快地用手背抹掉了它们,然后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在地板上,透过落地窗的阳光包裹住我的身体,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雪人,正在慢慢地融化……

四天了,我的电话还没有响起过,他们仍旧没有通知我去死,我的心中渐渐生出了恐惧,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不想死了。

我要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要么随时舒展四肢躺在地板上,我像是投胎到了一个崭新的世间,我真舍不得离开它。

但是我拿了人家的钱,他们已经说了,如果我不想死,他们会让我死得更难看。会有多难看?

其实我心里清楚,眼前的一切都只是短暂的虚幻,这房子并不属于我,就像曾经的小娜也不属于我,无论我死或不死,都会被赶出去,一切拥有都是暂时的假象,失去才是常态。

我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张望着那些静止在空气中的稚嫩的小树,那些绿天鹅绒一样的草坪,那些浮动着白光河流一样的鹅卵石小路,那些零星走动着的人们的背影,试图把这一切都印在心里。

这时,我看到三个人远远地朝我的方向走来,他们走成了一个三角形,我认出来最前面的是那个姓曲的售楼小姐,那身藏青色的西装套裙太显眼了,她边走边频频回头,向身后的两个人说着什么。

她们走近了一些,可以看出后面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比男的高。

又走近了一些,我终于可以看清他们的脸了,我的耳朵里轰地响了一声,我猛地跳了起来,把脸贴在玻璃上,就像有人用力把我的头按在上面。

我的眼睛追随着她们,一眨也不敢眨,仿佛一不留神他们就会消失在空气里。

难道这是一场梦?还是一次不靠谱的幻觉?

我揉揉眼睛,没有丝毫变化,还是她。

那是小娜,虽然她穿着一套我没有见过的乳白色的连衣裙,但我没有任何可能认不出她。她走在售楼小姐的身后,细细的腰上水蛭般攀着一只肥厚的手,是她身旁那个红光满面的矮胖男人的。他们有说有笑,笑容甜腻得都能招来蜜蜂。

我注视着他们走进了旁边那单元的楼门,身体里像是有些什么东西悉悉簌簌地脱落下来,就像快要坍塌的房屋开始掉落瓦砾和尘土,我的身体震颤个不停,足足过了有一百年那么漫长的时间,就像个熟睡的人被人用力推醒,就像溺水者误打捂撞地冒出水面,我茫然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左右环顾,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在几楼,所以我只能一层层地爬楼,然后沿着每层楼的走廊漫无目的地寻找。那栋楼有15层。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想惊动她,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也许就是想离近一点悄悄看看她。

但我最终没有找到她,也许他们进了某个房间就把门关起来了,然后在我爬楼梯时他们恰巧搭乘电梯下楼了。

我不甘心地在楼下守了两个小时,直到天空落起雨来,我才慢慢回到我的房子里。

晚上我忍不住给曲小姐打了个电话。

信号不太好,声音时断时续,就像有风在吹。

她对我的来电颇感意外。“……下午看房的客户吗?穿白裙子的女孩?有的,怎么了?你想知道她都说了什么?……好像那位男士要为她买一套房子,也是小户型的,跟您那套的格局差不多。……什么关系?不像情侣,从她们说话的样子感觉,十有八九那女孩是被包养了……到我们这里买房的好多都是买给情人的,面积不大总价不高,也适合单身女人居住……几单元几层吗?他们还没有决定买,说是再去云湾小区看看,也许还会回来,我昨天不是跟您说了吗,云湾的房子跟我们不是一个档次……您认识他们吗?要是认识就太好了,劝他们买我们的房,你们住在一个小区走动起来也方便……王先生?王先生?王先生?

我任由电话滑落到地板上。外面的天可真黑,那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黑夜,一点光都没有,黑得就像绝望。

次日一早我打电话给二冬。我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消息,我不想再等了。

等不及了?二冬怪怪地笑起来,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急着去死的人。不过你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们的行动定在今天下午开始,持续两个月,看你这么着急,那么就让你做头一个好了。你下午两点之前赶到繁花路23号的宏达花园小区,然后自己想办法进入他们随便哪栋楼里,最好是假装看房,然后挑个高一点的楼层找机会跳下来,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建议你从顶楼跳,免得死不了你自己遭罪,最好穿白色的衣服,这样摔出来的效果会更好。跳楼的时候别带手机,免得你死了以后警察顺着通话纪录找到我这里,我嫌麻烦,身份证最好也不要带……

我问他“做头一个”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第二个?

“当然,你以为我就找了你一个吗?算上你我一共找了八个。”他说,“真他妈不容易。”

我的表情完全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八个?都要跳楼吗?

一周一个,直到跳完为止。他轻描淡写地说,就像在谈论粮食和蔬菜的售价。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沉默了片刻,我问。

“本来老板不让说,但我觉得告诉你也无所谓,让人死得糊里糊涂是不人道的。”他像是被自己的话逗乐了,格格笑起来,笑过说,“其实你要是够聪明的话也能猜出原因,宏达花园隔壁的云湾小区是我们老板开发的,但卖得很不理想,主要就是宏达太阴了,从定价到销售策略都针对我们,照这么下去回款就麻烦了,银行像催命鬼似的,老板急中生智,就想到了这个方案,等你们八个在宏达花园跳下去,那边的房子估计也就砸手里了,谁愿意到死那么多人的小区买房子呢,是不是?到时候我们再推波助澜,编些谣言,主动权就回到我们手里了。其实这事一点都不复杂,你现在可以死得安心了吧?

他最后叮嘱我,跳的时候尽量头朝下,死相争取恐怖一点,他们还要拍照片贴到网上去,越恐怖效果才越好。

我无声地点点头。

放下电话,我开始收拾东西。我望望墙上那两幅画,希望它们能一直挂在那里,即便这房子以后将属于别人。

我希望它们替我挂在那里。

我换上了新买的白衬衫,还精心打上一条红色的领带,头发上喷了发胶,做出一个闪闪发亮的三七分发型,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照照,很满意,我已经有好些年都没这么帅过了,结婚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我该出发了。

雨刚停,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水气,麻雀在滴着水的树叶间跳来跃去。我绕着小区慢慢行走了一圈,仰着头望着每一栋楼的楼顶,心里计算着从不同位置跳下后坠落的地点,最终我选定了小区正门右手边的第一栋楼,它紧邻着街道,我决定就在这跳,并且还将助一助跑,争取落到小区门口,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看到,不辜负老板出的那笔钱,我这个人一向这样,答应别人的事都要尽量做好。

我走进楼门,乘电梯来到顶楼15楼,顺着楼梯间里的安全梯爬到了楼顶。

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这里的风比地面上猛烈得多,把我的白衬衫紧贴在胸口,并让它瑟瑟抖动起来,仿佛它像个孩子似的怕了,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我转过身,有些吃惊,因为我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别人。在距离我十几米开外,正坐着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人,他把两块潮湿的红砖摞在一起,无精打采地坐在上面,垂着头一动不动。

我清了清嗓子,他被惊动了,蓦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吓了我一跳,痛苦、绝望,充满了杀气。

我立刻感到这个男人不太正常。

他缓缓站起身,用残存着一点希望地口气结结巴巴地问道:是涂总叫……叫你来的吗?他答应了吗?

“你说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我没明白你说什么?”

“涂总,不是涂总派你来的?”他直勾勾地望着我,就像是在法庭上等待着宣判。

我摇摇头,“不是,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他像遭受了一击,颓然坐下,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脸上先是煞白,接着通红,仿佛听到被宣判了死刑,接着这种失望渐渐转换成愤怒,他额角的青筋一根根爆起,咬着牙说:“姓涂的,真是不给活路啊,真是不给活路啊。”

他一步步朝楼顶边缘走去,每一步都像是灌了铅,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跨上了半米高的围沿,直挺挺地站上去,风吹得他的头发像破碎的旗子般飘扬。他的脚下便是深渊。

我陡然意识到,他这是要跳楼。

我忙朝他的方向赶了几步,朝他叫道:“先别跳先别跳,你是不是也是二冬雇来的?说好了我是第一个啊,你先下来。”

他木然转回头:“二冬?不认识,没人雇我,我是自己来跳的。”

看来我误会了,这个人跟我还这不是一回事。但我还是大声喊着:

“先别跳,因为什么啊,有什么想不开的。”想想也真可笑,我居然劝起他来了,就好像我根本不是来寻死的。也许劝别人活下去,是人类淳朴的天性,我们总会不自觉的流露出这一美德。

他闭上眼,“别劝了,你赶紧走,免得给你惹麻烦。”

“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走这条路?”

他幽幽一声哀叹:“姓涂的拖着我的工程款不给我,我拿不到钱,给下面的工人就发不出钱,累死累活跟着我干了一年,我没办法面对他们啊。”

从他的话中猜测,他应该是个小包工头。

“谁是涂总?”我问。

“涂孝义,就是这个宏达花园的开发商。”他无力地说。

这下我算明白了,难怪他要跑到这来跳楼呢。

我说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摇头,“我找过他无数回了,昨天我给他打电话,我说今天中午前再拿不到钱,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可他根本连理都不理,连个人影都没出现。”

我劝他先下来,我说你根本不想死,那就别走这条路,还是想别的办法。

他沉默不语,也不下来,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到对面云湾小区米黄色的高楼上,我想到自己本来是被雇来跳楼的,结果却遇到了一个被逼着跳楼的,也许这些地产老板盖起高楼,目的不仅是供人居住,也是建筑起一个供人跳楼的场地吧。把楼价抬得那样高,也是为了给那些脆弱的人多一个选择死去的理由吧。

我低头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二时了,这令我有些为难起来,我是跳?还是不跳?难道我不管他了,就当着他的面跳下去?

可当我抬起头以后,我发现那个人不见了,就一转眼的功夫,他能去哪?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的脑袋里响起了雷声,我冲过去伏在围沿上往下看,他渺小地趴在下面的水泥地上,就像个被人丢弃的玩具小人。

他……真的跳了!

半年后,我因为一连数月没有按时还按揭,我的房子被银行收回。我有点遗憾,但也没太过伤感。

起码我还活着,还能每天走在阳光下、人群里,听着纷乱的人声塞满耳朵,我虽然失去了小房子,但还拥有世界这间大房子,蓝天的屋顶,泥土的地板,还有那无边无际,也许在天边的围墙,我可以信步在其中走来走去,我满足了。

是那个包工头的死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他的尸体,以及他短短数秒间由生到死的变迁,深深震撼了我,让我忽然意识到死有多可怕,活着有多可贵。一间房子,一个女人,一笔钱,它们跟活着相比都微不足道。

我决定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二冬他们也没有再找过我的麻烦,我想他们一定以为跳下去的人是我。从某种意义上,那个人是替我死去了,我呢则替他活下去,就像人世中千千万万尘埃般的人们那样,在活着中找寻活着的快乐。

小娜在我对面那单元的六层买了房子,那个矮胖的男人对她还真的不错,她在这个城市里拥有了自己房子,这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我想她现在一定会感到幸福,我尊重她的幸福,并在心里祝她幸福下去。我和她没有见过面,对此我一直倍加小心,出门时也尽量戴着口罩,幸亏最近城市里流传着甲型流感的传闻,让我的口罩戴得名正言顺。

我买了个望远镜,偶尔会对着她的窗户望上几眼,大多时候什么都看不到,这习惯一直保持到我搬走。

至于排在我后面跳楼的七个人一个都没有出现,我还有些纳闷这项宏伟的自杀计划为什么流产了,后来晚报上的一则消息解答了我的疑问:在原定我行动那天后的次日,那位有着小国君主气势的老板因为资金链断裂,全部资产都被银行查封了,两个月后,他也选择了跳楼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绝望。

他是在银行大楼上跳下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那幢楼全市最高,也最气派,与他的身份正相符。

又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再次来到了城市西南角的永惠河边,碧绿油腻的河水似乎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加黏稠了一些,我站在河沿上,看着巨大如轮的夕阳一点点沉落下去。

这时我留意到一个胖墩墩的男人远远的走过来,探头探脑地观望着我。这是个陌生人,我并不认识他。

他慢吞吞地来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支烟,搭讪道:“兄弟,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打算自杀?”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回过头朝他一笑:“不,我只是闲呆着。”

他尴尬地笑笑:“那不好意思,打搅了。”站起来便要走,我喊住他,问:“你是房地产公司的吧?”

他立刻停住了,转过头吃惊地望着我:“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微笑着对他说:“你去死吧。”

品牌:博集天卷
上架时间:2024-08-22 16:00:21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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