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牛斯山的城堡
最新章节
书友吧第1章
我在这儿,斯泰因。再次见到你,宛如梦一般,而且恰巧还是在那儿!你自己也慌张得不知所措,脚步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但那绝不是什么“意外重逢”,而是某种力量发挥了作用,知道吗,那是力量的作用!
我们为自己争取到了四个小时。可争取到了又能怎样呢?况且事后尼尔斯·佩特一直闷闷不乐,直到我们的车开到弗勒[1]的时候,他才肯开口说话。
那天,我们只顾着在山谷中向上攀爬。半小时后,我们又一次站在那片白桦树林前……
整段旅途之中,我们两个人一句都没多说。我指的是,关于那件事。其他能聊的,我们都聊到了,唯独没提那件事。和从前一样,我们依然无法共同坦然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我们简直是从根里烂起,无可救药。究其原因,或许并不在于以个体出现的你或我,而是以恋人身份出现的我们。回想当初,我们甚至没有勇气互道晚安。我记得,最后一个晚上,自己是睡在沙发上的。我还记得,你坐在另一个房间里抽烟的时候飘来的烟味。我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和紧闭的房门,看见你耷拉着的脑袋。而你只是微微驼着背,坐在书桌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第二天我就搬了出去,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简直匪夷所思。
如今我俩仿佛从睡美人般的沉睡魔咒中苏醒过来——受到同一只奇幻闹钟的召唤!于是我俩不约而同地奔赴同一个目的地。喂,斯泰因,那可是三十多年后,新的千年,新的世界的同一天。
你可别告诉我,那只不过是巧合。别以为那一切完全不受外力的指引!
最出乎意料的,莫过于旅馆女主人突然出现在露台上的那一幕。当年,她还只是旅馆老板的年轻女儿而已。对她来说,一切也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我相信,她一定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她说,你俩还在一起,真好。她的话语多少透着打趣的意味,但在我听来未免有些刺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早晨,我们曾帮她照看过三个小女儿,此后我和你就再没见过面。而我们帮她那个忙,是为了感谢她借给我们自行车和晶体管收音机。
他们在叫我了。现在是七月的傍晚,要知道,这儿的海滨夏日简直和度假一样。想来,他们应该已经把鳟鱼放上了烤架,尼尔斯·佩特正好给我端了杯杜松子酒过来。他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完成邮件。而我也的确需要这十分钟,因为有件重要的事情,我想拜托你帮忙。
我们能否向彼此郑重承诺,在阅读完毕之后将互发的邮件一律删除?我的意思是,毫不犹豫地、立刻删得干干净净,当然也绝对不打印出任何纸质版。
在我看来,这种新建立的联络,是涌动于两个心灵之间的思绪激流,而非必然持续下去的相互书信往来。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放心地畅所欲言。
更何况,我们都已经分别组建家庭,有了各自的孩子。我可不想把这些邮件留在电脑里。
我们不知道何时会告别。如果这一切是一场盛大的嘉年华,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摘掉面具,从角色中抽离出来,只留下散落一地的道具,最终黯然收场。
我们将会走出时间,离开我们所谓的“现实”。
时光飞逝。可一想到那些与陈年往事相关的种种会再次浮现,我的内心总是难以平静。那感觉就好像,身后有人紧紧尾随,或是猝不及防在我脖颈边呵出一口暖气。
我一直无法忘却莱康厄尔[2]闪烁的蓝色灯光。而且时至今日,在路上驾驶的时候,只要后面突然出现警车,我仍然会抓狂。几年前的某一天,一位穿制服的警察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我的惊慌失措无处遁形。而他不过是想打听附近的一个地址而已。
你肯定觉得我纯属杞人忧天,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刑事犯罪,法律追诉时效也早已过期。
可是罪恶感不会过期……
所以请答应我,你会删除所有邮件!
重逢那天,直到我俩找到山间已经坍塌的牧羊人小屋,坐在废墟里时,你才告诉我拜访此地的原因。你试着把过去三十多年里自己所做的事情阐述清楚,并且介绍了你在进行的气候研究,之后,你才试探地提到,我们在旅馆露台重逢的前一晚,你做了一个特别的梦。你说,那是一个关于宇宙的梦。但关于梦的讨论戛然而止,因为有几头小牛突然冲我们跑过来,撵着我们一直退回到山谷脚下。后来,你就再也没有重提这个话题。
但对于你关于宇宙的梦境,我其实并不感到意外……当年出事后,我们曾设法睡上几小时,可两个人的情绪都太过激动——想不激动也难——于是我们干脆闭上眼睛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关于星辰、银河系之类的。反正就是这类遥不可及、庞大恢宏的东西……
如今回想起来,这事未免有些蹊跷。那时我还是个无神论者,但之后不久,我就找到了自己的信仰。
他们又在叫我了。我把最后一点想法写完,就把邮件发出去。当初我俩经过的那个湖泊名叫埃尔德勒湖[3]。对于一个远离尘世的高山湖泊来说,起这个名字是不是挺可笑的?我是说,相比于历史悠久的峡湾和高山,究竟谁才算“比较古老”呢?
最近的这次,我和尼尔斯·佩特开车从埃尔德勒湖经过的时候,我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地图。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我再也没有到过那片区域,特别是驶过湖边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敢抬头看。几分钟后,车子转弯绕过另一个关键地点——我指的是悬崖边的那个发卡弯——那简直是整段旅途中最让我崩溃的地方。
我记得,车子一直驶抵下面的山谷,我才终于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那一路,我通过钻研地图知道了不少新的地名,然后逐一念给尼尔斯·佩特听。我总得找些事做。否则我担心自己会精神崩溃,被迫向他坦陈过去发生的一切。
接着我们驶过新开凿的隧道。我坚持从隧道穿过去,放弃传统的路线:先经过木板教堂,然后沿河畔的老路一直开下去。为此,我编了个特别拙劣的借口:天色晚了,要赶时间。
都是因为埃尔德勒湖。
那位越橘女倒是的确比较“老”,至少当时我们都这么觉得。我们的原话是,“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位披着玫红色披肩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我们必须反复确认,我和你看到的是同一幅场景。当时我俩尚且能互相交流。
事实上,那时的她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大,算是同龄人,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中年妇女”……
当你走到旅馆露台上的时候,我感觉就好像遇见了另一个自己。我们已有三十多年未曾见面,但我俩之间的纠葛又远不止这么简单。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居然能从外部审视自己,我是说,从你的视角,通过你的目光看见我自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成了越橘女。这种错觉让我的心头笼罩上一层不安的阴影。
他们又在叫我过去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要么我现在就按下发送键,发出后立即删除邮件。致以亲切的问候,索尔伦。
我必须思忖再三,才不至于写下“你的索尔伦”几个字,毕竟我们之间从未真正分手。三十多年前的那天,我随便拿了几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决然地走出了房门,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将近一年后,我才从卑尔根[4]写信过去,拜托你把其余的物品打包寄给我。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觉得那算正式的分手,只不过我住在山的另一边,和你相隔遥远,那种做法纯粹是出于实际考虑。后来又过了几年,我才遇到尼尔斯·佩特。而你要等到十几年后,才决定和贝丽特在一起。
说真的,你的确很有耐心。你从未真正放弃过我们之间的感情。有的时候,我会恍惚觉得自己过着重婚一般的生活。
对于在那条山间道路上发生的事,我永远也忘不掉。我总有一种感觉,自己其实无时无刻不被那件事牵绊着。
可那件事还有后续,不仅神奇,而且颇为鼓舞人心。如今想来,我会觉得那是上天馈赠的一份礼物。
如果我们坦然接受了这份馈赠,那结局会是怎样?可惜当时的我们魂飞魄散,你先是被吓得痛哭流涕、手足无措,只能由我来照顾,后来你突然跳起来,开始一路狂奔。
过了没几天,我们之间就出现了裂痕。我们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睛,既不愿意,也做不到。
那可是我和你啊,斯泰因。简直不敢相信。
索尔伦!索尔伦!你是那么美!你一身红色长裙,背对着峡湾、花园和白色栏杆,简直让人目眩!
毫无疑问,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又或者,是我的幻觉吗?可那真的是你——仿佛从另一个时空突然冒出来一样。
而且我现在就要告诉你的是:我根本没把你和什么越橘女联系到一起。
你居然真的给我写了邮件!说真的,我盼了好几个星期。虽然当初是我提议,我们可以给对方发电子邮件,但最后你说,你会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联系我。所以其实是你掌握了主动权。
我之所以那么不知所措,是因为我从没想过,我们竟然能像从前那样,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相遇。那感觉就好像我们遵循着一个古老的约定,在某时某刻某地再度重逢。然而根本不存在什么约定,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重逢的那一刻,我刚好端着放在碟子上的咖啡杯走出餐厅,手忙脚乱间,咖啡泼了出来,烫伤了我的手腕。你说得没错,我的脚步的确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我好容易稳住了咖啡杯,才没把它摔在地上。
我和你的先生简单打了个招呼。他突然急着要去车上拿东西,给我们留下了交谈的机会。后来旅馆女主人就走了出来。我从前台走过去的时候,她肯定看到我了,而且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三十多年前,那时旅馆的主人还是她的母亲。
你和我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旅馆女主人显然把我们当成了一对中年夫妇。她大概以为,三十多年前,我们深入峡湾支流开展过一段甜蜜的恋爱之旅后,便下定决心长相厮守——我曾经也这么憧憬过。而现在,或许是因为恋旧,我们决定故地重游,回到年轻时冒险的地方。更何况,吃完早餐后,我俩本就应该走到外面的露台上透透气,就算我们都已经戒了烟,出门散个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我们还可以远眺欧洲山毛榉林、峡湾以及高山。毕竟,我们当初就是这么做的。
旅馆重新装修了前台,还新开了一家咖啡馆,供过路人小憩。但是树林、峡湾和高山依然保持着原貌。大堂里的家具和装饰画也没变,就连台球桌也还在原来的位置。但我猜,那架有年头的钢琴应该调过音。当初你曾用它弹奏德彪西的曲子,还演奏了肖邦的《夜曲》。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其他住店客人聚在钢琴周围专注地聆听,然后爆发出雷鸣般掌声的场景。
三十多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可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提到改变,我差点忘了,就只有一点:隧道是新开凿的!我们当初是乘坐渡轮进去的,之后也是乘坐渡轮离开的。当时水路是唯一的交通方式。
你还记得吗,得知最后一班渡轮终于启程时,我们总算松了口气,暂时缓解了内心的不安。那座村落变成了与世隔绝的所在,我们拥有了整个黄昏、夜晚和第二天早晨的平静时光,直到次日中午时分,内斯号载着新的乘客返回。我们当时说,那是上天宽恕我们的宽限期。换作今天,我们恐怕必须整晚坐在露台上,密切关注从隧道口驶出的汽车,留心它们是继续西行,还是在冰川博物馆那里转个弯,然后直奔旅馆来接走我们——我是说,抓捕我们。
对了,关于帮旅馆女主人照顾女儿的事,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见我不是什么都记得。
我同意你的提议,阅读完邮件之后立即删除,回复邮件后也在发件箱内删除邮件。我不喜欢在硬盘里储存太多东西。能够即兴抒发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倒是一种不错的放松方式。现在这个时代,互联网也好,优盘和移动硬盘也罢,被存储的言论已经泛滥成灾了。
所以,我已经删除了你发来的邮件,然后才踏踏实实地回复。不过我必须承认,删除邮件的做法也有弊端,就好比我现在坐在电脑前,已经不可能再查阅你邮件中所写的文字,这让我有些沮丧。我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力进行回复,而且以后的邮件往来也都将如此。
你说,或许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发挥作用,从而促使我们奇迹般地在露台上重逢。就这方面而言,我还是会和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坦陈自己的想法,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只能恳求你的谅解。总之,在我看来,这种意外重逢完全是偶然事件,并不以任何意志为主导,更谈不上某种力量的“指引”。就事论事,我们的重逢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巧合,绝非轻描淡写的小事。但你应该想想,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不会遇到类似的事件。
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对神秘学产生兴趣,但我还是决定冒险坦白自己的心路历程:当我搭乘的巴士,驶出贝里霍尔登的山顶隧道的时候,整个峡湾笼罩在浓雾之中,下面的景色成为朦胧的一团。我能看得见山顶,然而峡湾和山谷却仿佛猝然消失了一般。紧接着又是一条隧道,当驶出隧道口的时候,我已经在云雾之下。这时,我已经能看得见峡湾和三个山谷的谷底,山顶却再也寻不到了。
我当时就在想:她也在这儿吗?她会来吗?
然后你就出现了。第二天早晨,当我端着快要漫出来的咖啡杯,小心翼翼地走出餐厅时,你就站在露台上,穿着一袭充满少女气息的夏日长裙。
恍惚中我有种感觉,就好像你是我创造出来的诗篇一样,被我写进了那天的古老木结构旅馆。你之所以会出现在外面的露台上,完全孕育于我的记忆和思念。
如今我再次回到曾被我们戏称为“情欲角落”的地方,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我脑海中对你的思念会如此强烈。我们的重逢固然美好,但除了“纯属巧合”使然,我实在找不出别的解释。
我坐在早餐桌边,一边喝着橙汁、敲开水煮蛋的壳,一边想着你。那天,我完全沉浸在前一晚的宏大幻梦之中,稀里糊涂地端着咖啡杯走到了露台。然后一抬眼——天哪,你就站在那儿!
我对你的先生深感抱歉。一小时后,我俩转过身,背对着他踏上山路时,我真心实意地对他表示同情。
如果说年轻时那场恋爱之旅留有余味,那么我们走路的方式,还有相互交谈的语气,就是一种享受和品尝。山谷依然如旧,而我由衷地感慨: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
但我不相信命运,索尔伦。我真的不信。
你再次提起了越橘女,让我想起这辈子我所经历的最离奇的遭遇。我并没有忘记她,也不会否认她的存在。关于她的话题,我等一下再讲。因为我想告诉你,回家途中,我还看到了其他东西。
你们踏上返程后,我继续留宿在旅馆,准备第二天一早参加新举办的气候大会的开幕式。我告诉过你,在午餐时间,我还将配合活动做一个简短的致辞,所以我一直等到星期五早上才搭乘高速渡轮,从巴勒斯特兰驶抵弗洛姆。在弗洛姆等了几小时后,我坐火车前往米达尔站,从那里坐上卑尔根线回到奥斯陆。
在驶往米达尔的途中,弗洛姆线的观光列车在名为肖斯瀑布[5]的大瀑布前停了下来。游客们几乎是蜂拥着涌向火车外面,抓住机会拍摄照片,或是目睹雪白的飞瀑。
我们站在站台上的时候,瀑布右侧的山坡上突然冒出了一位美艳的森林精灵,就好像从虚空中幻化出来的一样。接着她又突然消失不见了,但仅仅几秒后,她出现在三五十米之外。她就这么神出鬼没地来来回回了好几次。
你怎么看?或许这种北欧神话里的人物,是不需要屈服于自然规律的。
别急,我们先别妄下结论。会不会是我眼前出现了幻觉?可当时有二三百人在场,目睹了一样的场景。难道,我们见证了所谓的“超自然现象”?所谓“超自然”,我指的是一个真正的精灵,或是魔幻人物?不,当然不。这一切显然是为游客特地安排的,而我唯一无法弄清楚的,就是女演员表演的时薪。
还有什么是我忘了说的吗?对了——总而言之吧,那位少女在风景中显得很突兀,而且她简直是以闪电般的速度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这种移动的方式也实在算不上自然。不过反正是演戏嘛!我不知道那天下午到底有几位“森林精灵”在肖斯瀑布轮班。我猜两三个就够了,她们应该也拿一样的薪水。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当时我们或许从未考虑过另一种可能。而且在我看来,就算现在重新纳入考虑也为时不晚。有没有可能,越橘女也是以某种方式被安排出现在那里的?或许她扮演了某种角色,说不定她和我们玩了个恶作剧,而且,因为越橘女这个角色上当受骗的绝对不止我们两个。只要是远离尘嚣的荒郊野外,几乎到处都有这种怪人。
等等,我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细节?对了!有一点,越橘女和森林精灵很像——她凭空突然冒出来,又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感觉就好像她演完了自己的戏份,就嗖的一声钻到地底下去了。没准儿她就是那么做的。也说不定她喜欢开开玩笑,趁人不注意跳进一个废弃的陷阱,或者躲到石头堆后面去了,我哪儿知道!当时我们又没仔细查看附近的地形,就好像被魔鬼盯上了一样,在山谷中落荒而逃。
我们常喜欢说一个词:眼见为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只要是见到的任何事物,我们都要相信它具有真实性。在极少数情况下,我们必须先擦亮眼睛,才能决定相信与否。我们必须扪心自问:为何我们会任由某件事或某个人的摆布,被耍得团团转?然而那一次,我们并未质疑。我们被吓得惊魂未定。况且因为几天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们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如果我们其中一个濒临崩溃,另一个也必然情绪失控。
你千万别觉得我这是在指责或驳斥。再见到你,我简直欣喜若狂,无论走到哪儿,我的脸上都不自觉地挂着微笑。在我看来,这类巧合绝不能用毫无意义或无关痛痒来定义。巧合的深远意义在于,它们会将我们牢牢掌控,在我们身上留下深刻烙印,甚至,对未来走向还会起决定性作用。
挪威有着那么多的城市和乡村,而我们偏偏就在那里重逢。然后又一次攀上山间的牧羊人小屋。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
对于定期联络见面,比如说每年聚个一两次的人来说,四小时的时间的确不算长。但我们已经有几十年没见面了,相比之下,四小时已经相当漫长了。毕竟,再次重逢和杳无音信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好吧,斯泰因。很高兴收到你的回信。不过与此同时,这也让我回忆起当初分手的原因。其中一个就是,当年的你我就和现在一样,对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有着截然不同的解读。至于另外一个原因,是你始终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对我的解读进行评判。
不过话说回来,收到你的回信确实挺开心的。我也很想你。请给我多一点时间,等我心情好一些的时候给你回信。
首先,我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可我的原话究竟是怎么说的,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都写了些什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自从再见到你之后,我总是满面春风地在家里走来走去?
除此之外,我也有更多事情要和你说。我所搭乘的渡轮,是根据峡湾分支的名字来命名的。渡轮第一站停靠在海拉,当时我们正是在那里丢弃了撞得稀烂的汽车。如今站在甲板上遥望渡轮码头,总觉得怪怪的。然后,渡轮朝着旺斯内斯的方向横渡峡湾,接着掉转方向,驶向巴勒斯特兰。抵达巴勒斯特兰后,我在历史酒店旁边的岬角兜来转去,等候着从卑尔根开来的高速渡轮。渡轮晚点了应该有半个小时吧。等我上船的时候,赫然发现船舷上居然印着“索伦蒂号”!
我整个人一怔,立刻想到了你。自从两天前,我们在旧轮船码头挥手道别后,我几乎满脑子都是你。哪怕在我回复邮件的此时此刻,我还在忍不住回想,那年夏天我们前往索伦一带的群岛探望你外婆的事。她是不是叫兰蒂?兰蒂·约讷沃格?
我并不只是深陷回忆而已,更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种百感交集的状态。过去的种种经历仿佛潮水般突然涌上心头,那些画面和印象仍然栩栩如生。当时我俩都才二十出头,站在海边的一幕幕仿佛电影般的场景,虽然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拍过,但我能肯定,那绝不是一部默片,因为我仿佛能听见你的声音,听见你带着笑意和我窃窃私语。等等,是不是还有风声,以及海鸥的叫声?莫非我还能嗅到你深色长发的气味?你的发丝渗透出大海和海藻的气息。这已经超出了平常思想活动的范畴,仿佛间歇泉一般,骤然喷涌出压抑已久的幸福感,又或像电影闪回那样,迅速切换到曾经属于我们的美好时光。
首先,我在那家颇有年头的木结构旅馆里和你不期而遇,那里也是三十多年前我们携手同游的地方;等踏上归途的时候,我所搭乘的高速渡轮又得名于你母亲故乡的岛屿。你不是也和我说过吗,你名字的灵感就源于索伦一带的群岛。当时,我俩讨论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外叙拉[6],就是你外婆住的最西端的那座小岛。索尔伦和索伦蒂!这也太巧了吧!
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别被这类偶然的巧合事件所误导,得出什么关于神秘学的结论。这艘渡轮只是和某座拥有常住居民的海滨城市恰好同名而已,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于是我的心情平复下来。但我仍然久久伫立在甲板上,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微笑。
你呢,你怎么看?
我正在外面。我的意思是,我不在卑尔根,而是在索伦。我就坐在科尔格罗夫[7]的老房子里,眺望着窗外大大小小的岛屿和礁石。从我的方向看出去,唯一有点煞风景的就是一双男人的腿。尼尔斯·佩特正站在铝梯上,忙着粉刷我正上方的阁楼窗框。
那个星期三,你和我从牧羊人小屋回来后,我先生就催促着尽早往回赶。他说,一定要在晚间新闻播出前回到卑尔根的家里。
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我们开车穿过博雅山谷,驶入冰川旁边的隧道。钻出隧道后,我们沿着狭长的约尔斯特湖[8]往前开,蒙蒙雾气逐渐消散,太阳重新露出了脸。一直到经过弗勒之前,天气似乎是尼尔斯·佩特唯一肯发表评论的话题。他当时咕哝了一句,“总算放晴了”。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沿着约尔斯特湖绕了大半圈,差不多开到谢伊。我好几次试着打开话题,可他怎么都不肯开口。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他唯一的那句台词,恐怕不仅仅是针对天气的评论,还暗示了他的心情。
等我们经过弗勒,向南行驶的时候,他突然扭过头看着我,表示这一天开的路程实在有点长,不如去我外婆的房子过夜,用现在的流行说法,就是那里算是夏天的“度假屋”。本来我们是打算直接开回家的,主要也是因为他第二天还有安排。不过他临时起意的提议也算是打破僵局的一种妥协,一方面,因为我坚持和你散步,去了那么久,他气得暴跳如雷——可我们都三十多年没见了,斯泰因。另一方面,他一路上赌气地沉默不语。于是我们临时改变了计划。我们搭乘了往返吕谢尔道斯维卡和吕特勒达尔两地的渡轮,横渡峡湾,然后继续前往索伦的群岛。就在你出席气候大会开幕式的同时,我们在海滨度过了阳光灿烂的一天。当然,我通过意念向你传递了消息——我指的是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美好回忆和片段,而且之后的几天,我源源不断地向你进行隔空投递。看来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嘛,你不记得自己曾经拍过的“电影场景”,但有一些的确出现在了你的脑海之中……
我们是星期四晚上回到卑尔根的家里的。星期五一大早,我就步行来到海滨码头,目送索伦蒂号起锚离港。按照计划,它应该八点从卑尔根出发。因为你之前提到过,所以我知道你那天上午会从巴勒斯特兰登上这艘渡轮。反正我起得早,干脆来个晨练。从斯康森的住宅区一路向南,穿过鱼市,抵达海滨码头,遥祝你旅途平安的同时,也和你再次道别。再见,斯泰因。这种做法实在不够理性,可我还是执意如此。你可别告诉我,我的问候没有送达。一想到你要搭乘索伦蒂号,我就忍不住觉得有趣。而且我能想象得到,你一定会联想到我,还有我们在那里度过的美好夏日。
那艘渡轮当然不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正如你所说,它是因为松恩峡湾[9]入海口的一处定居点而得名的。上次我在那儿逗留了几乎一整天,而现在我又坐在了这里,一边眺望大海,一边写邮件。幸好那两条腿已经不见了,不然总在眼前晃来晃去,有碍观瞻不说,还影响思考……
索伦一带有大大小小数百座群岛,而索伦蒂(Solundir)纯粹是古北欧语索伦(Solund)的复数形式。“索”(Sól)的意思是“沟壑,切口”,而“伦”(-und)则有“满是,遍布”的意思。索伦的群岛上的确布满了沟壑,所以这个地名相当精准地描述出这里的地质景观。一如歌里唱的那样:当她耸入云霄,沟壑纵横,在海上经历风雨……
你肯定还记得,那些五颜六色、梦幻般的礁石,当年我们在其中追逐嬉戏,玩捉迷藏的游戏。你也一定没有忘记,我们花了好几个钟头,在雕塑般的风景中挑拣零散的石头。你专门挑大理石,而我则捡了好多红色石块。我用它们砌了花坛,所以你和我捡来的那些石头,如今仍然在这里熠熠闪烁。
没错,我的外婆是叫兰蒂。不过我真的挺失望的,你差点就忘了她的名字。当初你们俩可是很投缘的。我还记得,你说外婆是你见过的最温暖可亲的人,至于外婆,她会站在小花园的一侧,喃喃自语说:“对,就是那个斯泰因!”在外婆心目中,“那个斯泰因”显然很特别,其他小伙子可没有他那么体贴细心。
你知道,我妈妈也是在那儿长大的,那里如今是挪威最西端的定居点。你一定还记得,我妈妈的婚前姓是约讷沃格,而父母之所以给我起名索尔伦,也绝非凭空想象或是心血来潮。我名字的灵感,多多少少受到了这种家庭背景的影响。
如今,我们一家四口回到这里。英格丽都已经上大学了。趁着学校开学前,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几天之后,我们就要回归琐碎的日常生活。昨天很难得,虽然面向开阔的大海,却没什么风,所以我们难得能坐在花园里吃烧烤。
世界并不是由一系列巧合拼凑而成的马赛克图案,斯泰因。世间万物之间都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收到你的回信真好。你说过要等心情好一点才会回信,我很庆幸没等太久。
你现在居然在那儿啊。恐怕是因为通信的原因吧,我感觉自己好像也在那儿。就算隔着相当遥远的物理距离,两个人也能彼此靠近,这一点好像是我先提出来的吧。你说世间万物之间都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点我是赞同的。
我实在太感动了,你一大清早赶到海滨码头,就为了让高速渡轮为我捎去问候。我眼前完全可以浮现那个画面:你走出斯康森的家门,顺着台阶一路小跑下去,那场景让我联想到一部西班牙电影。倘若说之前我还有些犹豫,现在我已经能够笃定地说:“你的问候已经顺利抵达。”
可是,在我们穿过蒙达尔山谷向上攀登的途中,你曾说过,你否认一切超自然现象的存在。你强调说,你不相信心灵感应,以及任何形式的第六感或超感视觉能力。就在你说这话之前,我刚刚举出几个活生生的事例,证明超自然现象的存在。对你而言,或许你拒绝使用天生拥有的感知天线,宁愿蒙上眼睛自欺欺人。有些时候,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些突然涌现的灵感,不过是你“接收”到的信息罢了。
但你并不是个例,斯泰因。在我们这个时代,充斥着太多心灵上的盲目以及精神上的贫瘠。
而我自己是多么天真和幼稚啊,对于我们在旅馆露台上的重逢,我实在无法归因于单纯的巧合。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安排,至于如何安排、为什么安排,我真的不知道。但不知道并不意味着紧闭双眼。俄狄浦斯王并不知道自己注定受到命运的摆布,当真相大白时,他在百感交集中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自我放逐。因为就注定的命运而言,他始终都是盲目的。
邮件这么一来一回的,感觉就像在打乒乓。说不定一整个下午,我们就这么坐在电脑前收邮件、发邮件。如此一来,我也算跟着你云游了索伦。对吧?
嗯,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一来我在休假,二来度假屋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休假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有一点比较苛刻,就是我们必须一起吃饭。当然早餐除外,每个人起床后都可以自行解决早饭。现在我们刚吃完午饭不久,直到晚饭前,我都没有陪伴的义务。不刮风的话,说不定今晚还能来顿烤肉大餐。
你呢?我是说,今天下午,我会跟你云游何方呢?
说来惭愧,我的日程安排,其有趣程度完全无法和你周围的环境相提并论。我正坐在奥斯陆大学布林登校区一间乏善可陈的办公室内,一直要待到七点左右,然后再赶到少校宫区[10]和贝丽特碰面。然后我们一起前往贝鲁姆探望她父亲。她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思维敏捷。不过那是后话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好几个小时可以聊。
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在布林登校区上了五年大学。那些年啊,斯泰因……对我而言已经足够梦回故里了。
我猜,你自己应该也没想到,你会成为奥斯陆大学的教授。你的目标不是当一名高中老师吗?
自打你离开后,我一下子空出了好多时间。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同时,我还申请到一笔科研经费。要么我们先等等再回忆“过去”,我好奇的是,你现在变成了怎样的人。
说起来,结果是我成了一名高中老师,这一点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每天花上几个小时和积极热情的年轻人相处,教授我所感兴趣的学科,况且还能以此谋生,对我而言是种莫大的荣幸。另外,我并不认为教学相长这一观念属于陈词滥调。对了,我教过的几乎每一个班里,都会有一位金色鬈发少年,让我回忆起曾经的你,还有曾经的我们。其中一个长得和你像极了,就连说话声音都很像。
现在谈谈你的看法吧。我已经明确表态,我俩再次出现在旅馆露台上,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
我们的确同时出现在了旅馆露台上。但“不期而遇”或是“意外巧合”这类的字眼,从统计学上看,恰恰说明了这些都属于小概率事件。我曾经计算过,同一枚骰子连续十二次掷出六点的概率,甚至还不到二十几亿分之一。当然这并不表示一定不会有人凑巧连续十二次掷出同样的点数。道理很简单,这颗星球上居住着几十亿人,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在掷骰子。不过我们虚构的这个情况,有点像挪威著名的博彩游戏“概率轰炸”——连续押中赌注的概率,实在是渺茫到微乎其微的地步。如果真的发生那种情况,当事人恐怕要笑到声嘶力竭。因为从统计学上讲,要想实现同样点数的十二连中,一个人必须不休不眠地掷骰子,一连掷上几千年才有可能实现。要真是一试就中,那简直神了。这么一想是不是挺有趣的?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应该在你内心投下了一枚炸弹,带给你相当大的震撼。你要问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称之为“撞大运”,但它绝对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
你真能百分之百确定吗?
对,我几乎可以确定。另外我很肯定的一点是,任何命运、神旨或念力都无法影响事情的发展结果。就拿掷骰子来说吧,掷骰子当然能通过耍花招或者耍赖皮来作弊,也就是大家说的“出老千”,况且还有记忆出错、报道失实的情况。即便如此,物理事件是不会受到天意或命运的操控的,更不可能受到伪科学的影响——比如所谓的“念力”。
你听说过有谁能够通过念力来控制轮盘,准确预测珠子会落在哪个格子里,从而大发横财的?我们只需要提前几秒预见未来,便能轻轻松松地成为百万富翁。可没人具备这种能力。任谁都不行!所以,你也不会看到哪家赌场挂出牌子,禁止具备超能力或读心术的人员入内。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嘛。
无论是对于博彩游戏还是日常生活来说,我们都必须将另一种情况纳入考虑。世界上最惊人的巧合都具有共同的内在倾向:很容易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以至于在我们的文化背景中,流传着大量耸人听闻的奇闻异事。不知情的人往往以此作为证据,认为神秘力量在控制着人们的生活。
在我看来,理解这种机制是绝对必要的。这种“选择性”的记忆和流传,让人联想到达尔文的物竞天择理论。二者的区别在于,我们所谈论的并非自然选择,而是人为选择。遗憾的是,这种人为的选择方式,很容易产生人为的误解和曲解。
对于原本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们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联系到一起。在我看来,这是人类典型的通性。不同于其他动物,我们会设法寻找潜在的理由,比如命运、天意,或其他的操控力量,即使在完全看不出外力因素的情况下,我们仍会陷入执念。
所以我认为,发生在那个美好夏日的重逢,是一场纯粹的偶发事件。诚然,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低到不能再低——这三十多年以来,我们两个都不曾故地重游——但就算只有微乎其微的概率也不足以说明,除了惊人的巧合之外还存在其他解释。
假如我们扩大调查范围,将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重大巧合,包括所谓“中大奖”名单,都一一记录成册的话,恐怕要有数千亿卷之多。退一万步说,就算能找到足够多的藏书馆陈列,也要有足够多的木材制成用来印刷的纸浆。在我们这颗星球上,恐怕既没有那么大空间,也没有那么多树木。
那么我换一种问法好了:如果缩小关注范围,单就某个博彩事例而言,在你读过的长篇采访报道中,有任何一篇的主角,是未中大奖的人吗?
看来你没怎么变啊,斯泰因。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你的固执透着孩子气,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
或许,你未免有些盲目了。说不定你只是思想偏执、目光短浅罢了。
你还记得马格里特的那幅画作吗?画面正中是一块悬浮于地表之上的巨石,巨石顶上矗立着一座小小的城堡[11]。你总不至于忘了吧。
如果今天目睹到类似的现象,你一定会千方百计地予以否认。可能你会说,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石头是中空的,里面充满了氦气。没准儿人们使用了一套隐形的滑轮和绳索装置,把石头吊了起来。
我这个人的想法比较单纯。如果真的看见巨石的话,我只会张开双臂,高呼“哈利路亚”或是“阿门”。
你在第一封邮件中写道:“我们常喜欢说一个词:眼见为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只要是见到的任何事物,我们都要相信它具有真实性……”
我必须承认,你的说法让我陷入了沉思。在我看来,这句话完全和经验主义背道而驰,全盘否定了一个人的感官印象。老实说,甚至还有点中世纪的味道……
如果体验到感官印象不符合亚里士多德的理论,那么出错的一定是感官;如果观察到的天体轨道违反了地心说,那么就引入一套所谓“本轮”[12]的宇宙结构学说,解释人们所看到的天文现象。教会和宗教裁判所的教徒们,奉行着刻板的自我审查制度,拒绝使用伽利略的天文望远镜。当然,这些不用我说你也懂……
你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吗:我们曾目睹的现象,宛如悬浮在苔藓和石楠之上的巨石。一个奇迹,一个超脱世界之外的奇迹!而且我还要多说一句:我们见证了同样的一幕,这是我和你当时达成的一致意见。
是吗?
对,肯定是的。不过,我们能不能把命中注定这些讨论暂搁一旁,回到重逢的话题上来?
什么意思?
或许那次“巧合”仅仅源于一次再平凡不过的心灵感应。当然,你已经决意不再“相信”任何心念交流,所以对你而言大概没有差别。
但你相信重力的存在。你能对它做出解释吗?
你是不是应该也给我一个机会,至少通过我的伽利略望远镜看上一眼?
我无法对重力做出解释。反正重力就是客观存在的。我当然很乐意通过你的伽利略望远镜一窥究竟。哪怕你有一打这样的望远镜,我也会耐心逐一看过。现在,请把第一副望远镜递给我吧。
对于尼尔斯·佩特和我而言,和你重逢的那次完全是一趟临时起意的旅程,而且我很确定,是我主动提出前往菲耶兰[13]来个一日游,参观当地的书市和冰川博物馆。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东挪威,正在开车返回卑尔根的途中,我突然想,时隔那么多年,或许应该绕道去那里看看,当然了,难过是不可避免的。那个念头就好像一直扎根在我心里,突然在那个时候冒出来了一样。
既然你的行程是早就规划好的,那么你显然是信号的发送方,而我是接收的一方。多年前,我们在那家古老的木结构旅馆小住过几天后,这还是你第一次故地重游,这么想来,你给我隔空发送信号倒也不足为奇。关键在于,发送和接收信号的时候,人们往往是浑然不觉的。我们在思考的时候,自己其实也意识不到。就算想到特别激烈、特别悲伤,甚至极富戏剧性的情节,我们也感觉不到大脑发出嗡鸣或是嘎吱作响。究其原因,大概在于,我们的思想和身体或生理过程之间往往并没有关系。
我和你之所以会同时出现在那个让人既甜蜜又痛苦的地方,最简单的解释就是,一切源于心灵感应。而你的解释或托词则复杂得多,在我看来,就是一堆冰冷生硬的统计数字的堆砌。
如果纯粹从发生概率的角度来看,我们在那个老旧露台上不期而遇的可能性,大概可以打这么一个比方来形容:我们两个面对面站在峡湾的两端,手持步枪,各自射出一枚子弹,两枚子弹必须恰好在峡湾的正中相撞,然后融为一体落入水中。那大概属于超自然现象,或者至少,可以定义为“奇迹般的精准”。对于我来说,更简单的解读应该是: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灵魂,隔着遥远的距离,对魂牵梦萦的过往进行心灵交流。你向我发送信号,告知了你的行程,而我在接收到信号后,欣然前往。
这就是心灵感应。如今已有大量文献证明心灵感应现象的存在,我提出的这一合情合理的解释,在你看来只是“巨大的巧合”而已。围绕心灵感应这一课题,世界上许多大学都开展过实验性研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卡罗来纳州杜克大学的莱因博士夫妇开创了名为超心理学的学科,并成为该研究领域的先驱人物。我这里有完整的文献目录,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寄一些参考资料给你。
量子力学不是也已经证实,宇宙中的一切都息息相关,哪怕最小的粒子也是如此吗?
最近,在一些同事的帮助下,我也粗浅研究了一下量子力学。去年一整年,我们学校利用晚上的时间,定期举办了若干场跨学科研讨会。我们将这个小俱乐部命名为“红酒中的真理”,由此不难看出,这种社交方式非常轻松随意。我和几位物理老师还有自然科学老师聊过几个晚上,感觉相比于柏拉图时代,如今这个世界的神秘感,并未因现代物理学而有所逊色。斯泰因,如果有任何不妥的话,你尽管纠正我就是了。
两个具有共同起源或起点的粒子(比如两个光子)被分离开来,哪怕以极快的速度远离彼此,仍然可以构成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即使它们沿截然相反的方向被送入太空之中,相隔若干光年之遥,它们仍会出现量子纠缠的现象。每个粒子都携带着蕴含另一个粒子属性的信息,“孪生粒子”中的一个有所改变,另一个也会随之受到影响。然而,造成这种现象的并非通信或交流,而是一种关联性,也就是我们所谓的“非局域性”。事实上,在量子层面上,世界是不存在局域限制的。这或许就像重力一样蹊跷,让人费解。在爱因斯坦看来,这是对理性的挑衅,因此他否认了这一现象。但在爱因斯坦去世后,这一现象已经通过实验得到证实。
现在我们所谈的已非心灵感应,而是物理感应。在我看来,远距离的心灵沟通对人类所产生的意义远大于量子力学——道理很简单,我们都具有灵魂。抬头仰望夜空,你会看见星辰、星系,还有倏忽划过苍穹的彗星和小行星,说不定你会露出会心的笑容。这些天体纵然壮观,可我们才是这个宇宙中鲜活的灵魂。彗星和小行星知道什么呢?它们能够感知喜怒哀乐吗?它们拥有自我意识吗?
对于迷信的人来说,光子应该具有意识吧,它们或许能够隔空传递思想,进行远距离沟通。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相信我们人类占据着独特的地位,我们才是整座宇宙剧场里的灵魂!
斯泰因,就在你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几十亿粒中微子正在穿过你的大脑,它们来自太阳,来自银河系内的其他行星,来自宇宙的其他星系。它们以自己的方式,体现出宇宙的非局域性。
另一个矛盾之处在于,量子力学中的粒子不仅可以部分地以粒子的术语来描述,也可以部分地用波的术语来描述。粒子既具有波动性,也具有粒子性,也就是所谓的波粒二象性。实验已经证明,一个电子——也就是小型的点粒子或点状物——能够同时通过两条狭缝。这种现象有多不可思议呢,你不妨设想一下,就好像挥拍发出一只网球,让它同时穿过网球场围栏上的两个洞。
至于粒子是如何能够同时具有波和粒子的双重性质的,你无须明白,也不必向我解释。我只不过恳请你,尊重并接受宇宙本来的样子。物理规律之所以在我们眼中显得神秘,是因为它们本身就很神秘。对于天地间的万物,我们可能因为无法一一做出解释而感到遗憾,于是这种遗憾成为某些诗人的灵感来源——我们身处这个极度神秘的宇宙,却对它知之甚少,难免让人摇头叹息。不过就目前而言,这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你能够发送一个念头给我,而我或多或少能够有意识地进行接收,这种情况用今天的数学或物理知识显然解释不通。不过,它总不至于比量子力学更难让人信服吧?
你说呢?
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詹姆斯·金斯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宇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宏大的思想,而非一部庞大的机器。”
我刚接到一份最新的气候报告,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让人忧心。有几名记者急着要在见报前发表评论,已经给我打了无数通电话要求采访。随着气候问题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如今一些媒体的态度也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所以现在,我不得不暂时中断我们的对谈,不过下午稍晚些时候我就会回来。我向你保证,绝对尊重你的信念。还有,无论你我如今支持的是哪种主义,我对你个人始终是尊重且在乎的。因此,请原谅我无法相信“超感官现象”。
好吧。不过你这家伙啊,内心其实有很多面。曾经我也算对你比较了解,所以现在我也打算就越橘女的话题写点什么。我能感觉到你的抵触和抗拒,就像那一晚,我的目光能穿透房门和墙壁,看见你抽烟的模样。但现在,你一定要沉下心来听我说。
那次出事之后,你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我只能将你抱在怀里。三十多年后,我们再一次回到山上时,又发生了什么?
你在邮件里写道,你不相信任何未知力量能够操控我们的生活。可当我们再次站在那片白桦树林前的时候,你整个人不住地颤抖。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靠近那里的时候,你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常常手拉手出门散步,可现在,你突如其来的动作几乎吓了我一跳。好在我立刻就反应过来,应该是我们靠近当年事发地点的缘故,而你迫切地需要我的慰藉。你害怕了!反正在山里的那片白桦树林前,你的情绪可不怎么稳定。对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你感到恐惧而焦虑。
斯泰因,你的手厚实而有力,却在颤抖个不停!
那一瞬间气氛的凝固,多多少少也影响了我的心情。但我要比你冷静,内心也更有安全感。究其原因,或许是我对所谓“来世”已经产生了确定性。在我看来,超自然现象其实再自然不过。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越橘女会以实体化的形式再次出现。当然,实体化是一个容易产生误导的说法,毕竟她不是物质。或许,她是一个“幻影”,所以摄影器材根本无法捕捉到她的影像。关于这类现象,历史学和超心理学领域充斥大量的记载和报道:尽管两个人在物质世界中可能相距数千千米之遥,一个人可能立即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并以对方的肉身形式出现。不少文学作品中也描述过,有些人并未真正死亡,而且在复活后不久,还能发出旨意和信息,传达给接收的信众。然而,我们如今所推崇的文化由于高度物质化,几乎阻隔了和精神层面的接触,更遑论来世了。但你不妨读一读莎士比亚,读一读冰岛的萨迦[14],或是翻一翻《圣经》《荷马史诗》。或者,你也可以听一听不同文化对萨满和祖先的看法。
你知道吗,我相信那一次,她之所以会现身,主要是出于安慰的目的。自从发生了你所谓“戏剧性的一幕”后,我曾无数次地反思和回想。她当时注视我们的眼神,并没有任何责备或怨恨的意味,而是充满了温柔。她露出了微笑。她已经穿越到了彼岸,一个没有恨的地方。因为彼岸并非物质世界,自然也就没有恨。
对我们两个来说,那一次的经历算是相当震撼。不仅仅是你,就连我也被吓得魂飞魄散——而且之前,我们已经担惊受怕了一个星期。如果她再度现身的话,我一定会张开双臂迎接这一切。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出现……
死亡并不存在,斯泰因。既然没有死亡,也就没有死者。
注释
[1]松恩—菲尤拉讷郡的一座市镇。2020年,挪威将原有的20个郡(含首都奥斯陆市)缩减到11个。2022年,挪威议会决定,郡数量将在2024年恢复到15个。本书中出现次数较多的松恩—菲尤拉讷郡于2022年与霍达兰郡合并为韦斯特兰郡;阿克什胡斯郡、东福尔郡、布斯克吕郡合并为维肯郡。本书原作出版于2008年,故本书脚注中出现的郡名均采用2020年改革前的命名方法。——编者注。
[2]松恩—菲尤拉讷郡的一座市镇,是该郡首府,位于松恩峡湾畔。(除特殊注明外,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所加)
[3]松恩—菲尤拉讷郡的一座湖泊。“埃尔德勒”在挪威语中的意思是“比较古老的”。
[4]仅次于首都奥斯陆的挪威第二大城市,是霍达兰郡首府。——编者注。
[5]位于松恩—菲尤拉讷郡的一座瀑布,海拔约669米,总落差约为225米,是挪威一处著名的旅游景点。
[6]索伦的一座岛屿,也是索伦三座主要岛屿中最西端的一座。
[7]索伦的一个村庄,位于外叙拉岛的西海岸,是岛上人口最多的地区之一。
[8]松恩—菲尤拉讷郡的一座湖泊,面积约40平方千米。
[9]挪威最长、最知名的峡湾,全长约205千米。
[10]挪威奥斯陆市中心的一个高档社区,因维格兰雕塑公园闻名。
[11]比利时画家马格里特创作于1959年的《比利牛斯山的城堡》。
[12]指周转圈,即一个小圆的圆心绕着一固定的大圆圈而转。
[13]松恩—菲尤拉讷郡的一个村庄,位于菲耶兰峡湾尽头。菲耶兰峡湾是松恩峡湾向北延伸的一个分支。尽管菲耶兰只是一个有着三百余名居民的村庄,这里却有十几家书店,每年的五月至九月还会举办书市。
[14]萨迦,是诞生于北欧的一种文学体裁,源于代代相传的口述故事。原意为“话语”,是人们用散文体将叙述祖先功绩的口头文学记录下来。萨迦后来逐渐成为北欧地区一种独特的文学体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