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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黑色幽默
向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仰在高铁的座椅里,先前阴沉沉的天已经有雨点落下来,砸在玻璃上,被疾驰的列车拉扯成一道道的透明的线,线越来越密。
她睡得有点懵,脑子疼得像被人捏手里攥紧了,费了好些力气才回想起这段时间的遭遇——
七月最热的时候,向南被陈省捉到帝都做项目,陈省是签字会计师,向南是现场负责人,另外两个有工作经验的组员是陈省从别的团队乞讨来的。陈省手上项目多,整日不在现场,怕客户嫌趴现场的人少,“贴心”地给向南招了一个大三实习生。四个彼此不熟悉的女孩,在外卖都点不到的化工园区,朝九晚九,生生熬了一整个月。向南不想当变态,周末不安排加班,陈省变态久了,最喜欢周末飞帝都找向南吃饭,吃饭是假,工作汇报是真。
好在熬过来了。
即将到来的周末是向南这段时间唯一的盼头,向南已经计划好了,睡眠很重要,周六的上午就用来补觉,下午可以去看早前上映的电影,桃子和李博凯对电影各执一词,要向南和林嘉乐阅后评分,得趁着下映前把朋友们交代的事儿了了;化工园区的自来水闻起来味道就不对劲,向南引以为傲的头发被洗得像砂纸一样,发尾的分叉得去修理,周日晚上去修,周一上班前可以少洗一次头;去理发店可以顺便做护理,那么周日下午可以约游泳教练把最后一次课程用掉,向南报的是十次包会班,学了九次向南知道自己此生都不可能学会游泳了,尽快把课用了,从此跟教练相忘于江湖。
多么充实的周末。
手机震动,消息来自置顶的不显示消息的群聊“掼蛋小分队”。
林:都在宁市不?@全体成员
向南自认为对林嘉乐了如指掌,他能打出这句话就说明他从沪市回来了。
计划有变,向南犹豫着,决定把游泳课从日程里踢出去,或许游泳技巧在大脑里沉淀久了就会作用于肢体。
林嘉乐发来了地铁口绿地的照片,评价:好久不见,这鸡怎么变颜色了?
霸气桃子:你礼貌吗?这是孔雀。
林:你在哪呢?
霸气桃子:还在深市
霸气桃子:【桃子大哭】
还没来得及安慰桃子,陈省的消息蹦出来:明天辛苦下去所里加个班。
向南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删了,又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消息还没发出去,陈省在大项目组群里@全体成员,“大家都辛苦下,明天去所里加个班,收到回复一下”
群里接了一串的收到,向南很不舒服,不好发作,强撑着删掉了微笑的表情跟大家一样只回收到,耳边传来实习生迟疑的召唤:“南南姐。”
向南迅速回忆起来,小朋友之前说要去医院复查一个什么毛病,向南熄灭了手机屏幕,笑眯眯转头看她,安抚:“没事儿,你不用管他,正常去看病就好。”
天塌下来犯不着周末来补,当然也犯不着让实习生去补。
向南又开始盘她那千疮百孔的周末计划,桃子不在宁市,不知道李博凯在哪,如果李博凯在,三个人可以一起吃顿饭,林嘉乐估计周日晚上就会回沪市,那就只剩周日中午和周六的晚上。周六去上班,陈省不至于让大家加班加到晚上,如果实在要加班……
向南意识到自己有点焦虑,幼儿时期啃指甲的欲望卷土重来。
手机又震,林:我想去吃皮肚面,想好久了,你俩在哪呢@BK@指南针
向南看了一眼窗外,天黑透了,窗户上能倒映出自己的面庞,雨没有停,宁市的长江大桥灯火辉煌。向南很少以这种角度观看这座桥,之前一直觉得宁市桥梁灯光秀做得不够好,比不过沪市的富庶,山城的绚丽,后来出差去省内的三四线城市,才知道这“不够好”原来是“奇差无比”,别的城市拿长江当夜晚的名片,宁市的长江就是长江,桥就是桥,但这会儿看过去,是洁白的玉兰花照亮了下雨的夜晚,景很雅致,有一种静谧的力量。
向南仔细拍了两张桥,发在群里。
BK:你也回宁市了?
林:有点好看。
BK:那向南陪林嘉乐去吧,皮肚面。
向南忽然有点紧张,捏紧了手机,手指微微出汗。
等待林嘉乐回复的时间有点漫长,向南控制不了自己再一次盘算起了周末计划,这次计划是从周五晚上开始的,向南感受到了林嘉乐对皮肚面的渴望,顺利的话,下了高铁就可以去吃皮肚面,虽然自己脸素着,头发又干又分叉。周六坐地铁去上班,闹钟要稍微调早一点。周六晚上先空着,防止陈省又变态了。周日早上睡懒觉,下午去看电影,晚上去理发店。
五分钟过去,林嘉乐没有给出任何回复。
向南在群里给自己找补:可是我是老卤面党诶。
在大脑第不知道多少次运作周末安排这条程序时,向南知道自己的心理或者精神可能出状况了,她可能得了焦虑症或者强迫症。
倒是不太惊讶。
在手机上搜索心理咨询价格,发现咨询师时薪比自己要高,向南也不怎么惊讶。
下了高铁,实习生发现自己和向南乘坐同一方向的地铁,高高兴兴地冲进车厢,一屁股坐下,拿二十四寸的行李箱挡在身旁的空座前,朝向南挥手:“南南姐!”
向南有点尴尬,微笑着坐下了,好在实习生的旁边还有一对母女,上了年纪的母亲声若洪钟,把实习生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母亲:现在社会竞争非常激烈,年轻人就不应该做太过安逸的工作。
母亲:年轻的时候辛苦一点,职业发展才会好。
母亲:你不要总说什么996反人类。
母亲:你不996,你就会被淘汰。
母亲:你只有比别更辛苦、更勤奋,未来才能出人头地。
向南觉得这位母亲的三观跟陈省是一致的,跟过去的自己也有点相似。
向南本科学的是审计学,毕业后为磨炼自己毅然决然应聘了会计师事务所。刚被分到陈省手下,向南高兴坏了,那时陈省还不到三十岁,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皮带把腰一掐,更显得肩宽腿长。很快向南就理解了分完组,人事小姐姐投射到她身上的悲悯的眼神,还有那一句“你要加油哦向南”。陈省对自己够狠,一天三杯咖啡,从不午休,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是家常便饭,他很擅长推己及人,尤其热衷于午休时间给新人授课、凌晨两点在工作群发布调整完成的报表。
入职第一年,向南每天都很想死,但刚毕业的人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向南认为陈省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能做到,哪怕发烧烧得头晕眼花也不愿意缺勤耽误项目进度,咬着牙硬撑,撤场当天在客户的洗手间一吐成名,以至于后来陈省每次去开会,那位弥勒佛一样的财务总监都要问“那个吐了的小姑娘还在不在”,这问法是很奇怪的,像是在问“那个小姑娘还活着吗?死了没啊?”,放在人员流转率奇高审计行业倒也恰如其分。陈省没话找话的时候就会拿这件事调侃向南,二十二岁的向南还会脸红,后来也就麻木了。
向南想,那个小姑娘还在不在了?
在过。
那位母亲又开口道:我五十岁了,我还在跟那些小姑娘竞争,什么一个赛尔、沃德文档,我都要去学的。
向南看到实习生一边听一边点头。
母亲:那些竞争不过的,她们就没有班上了。
母亲:我们单位的会计,退休之后还给人代账,每个月能赚不少钱。
母亲:你说,钱都让我们这些老年人赚去了,年轻人再不辛苦点,怎么才能在社会里生存?
那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女儿身穿乌黑的T恤,像烂泥一样,目光黯淡地倚靠在扶手上。
向南乐了,为找到同道中人小小地雀跃。
地铁门嘀嘀地响,滔滔不绝的母亲突然醒悟过来,抄起她那烂泥般的女儿就要往外冲,口中责怪:“哎呀,要下车了呀,你怎么也不看着点?”
母女二人终究是没赶上车门关闭的最后几秒,但母亲很快地释怀了:“没事,我们下一站再坐回来。”
实习生目送她们下车,两眼中迸发出类似于希望或者信念的东西,火热的目光移到向南脸上,向南不敢与她对视,生怕自己被烧穿。
“南南姐。”
“嗯?”
实习生用手掩住嘴巴,附到向南耳边,万分坚定地说:“南南姐,你是我的偶像。”
出于礼貌,向南没把头别开,于是又听到:“我也想成为像你一样优秀的项目经理。”
向南忽然联想到桃子发过的一张表情包,鸭子逃得太快以至于身子都斜了,配文是“duck不必”。
她看着实习生后知后觉慢慢红起来的脸,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故作温柔:“陈省经理手底下总是缺人,等你毕业他应该已经是合伙人了,他一定很欢迎你。”
实习生丧气了,小声嘀咕:“可是我觉得他很恐怖。”
“你是我的偶像”这句话震得向南入睡都有点困难,其重量几乎等同于当她心生退意时陈省所说的“你是我遇到的最有天赋的下属”,可是向南一想到明天、周六、在出差一整个月之后、竟然还要加班,就觉得自己像头被甜蜜胡萝卜吊着的老驴。
驴的下场好像只有累死。
“掼蛋小分队”鸦雀无声,向南不知道林嘉乐到底吃没吃皮肚面,也不太在意了。她很想在群里问问,辞职会不会是一种选择,思来想去还是没发,登上了“坐北朝南”的微博账号,把地铁上见识到的黑色幽默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坐北朝南”是向南的笔名,向南在最愤怒的大学时代,慷慨完结了小说两部,成为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全平台读者加起来不过百来个,最后一部也是数据最好的那本从连载到完结成功斩获收藏八百零八个,全盛时期可谓查无此人。向南工作后,那一本书不知怎么地就回光返照了,收藏量飙升到两千,还跟一家同样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签约了纸质出版,只是签约没多久,出版社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向南至今都没收到自己小说的纸质版本。
但是向南最自豪的,还是用坐北朝南赢得了鹿鸣的关注。
鹿鸣是向南最最最最喜欢的当红作者,鹿鸣转发了向南续写的同人文,还关注了坐北朝南的微博。
鹿鸣是非常温柔的,坐北朝南在微博上胡说八道,鹿鸣觉得有趣就会给她评论。
就像今天这样,鹿鸣给坐北朝南的黑色幽默点了个赞。
真好啊鹿鸣。
向南想着,鹿鸣是我的偶像,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