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帅士相和（“红黑一步间”三部曲之三）

一

感谢又感动，我们勤劳、勇敢、智慧的老祖宗发明了一种精致的小方砖。北方人叫它麻将，一百三十六块，有粗犷、彪悍、勇猛、顽强的气质。南粤人叫它麻雀，一百四十四块，多了“春夏秋冬”的生活气息，含了“梅竹兰菊”的诗情画意。这种砖是用来玩的，既可玩出掷地有声修筑长城的磅礴气势，也可玩出鸟语花香陶冶人性的温婉景象。葫芦洲市地处祖国中部的长江边，葫芦洲人南北兼收并蓄，综合了南北的一些玩法，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大手笔的玩法有：“万一色”“筒一色”“条一色”“将一色”“风一色”“七对”“清七对”“门前清”“海底捞月”“杠上开花”“血战到底”……百花齐放，全在心情。也把赢牌的称呼“和牌”改叫“胡牌”了。玩好，很好玩，很有意思。如果把它跟钱绑定了玩，叫带彩玩。那就更好玩，更有意思了。比方说，胡一把小杂牌是五十，那么胡一把大牌“青一色”，至少是一百，或翻一倍、二倍、三倍……全由四个玩家民主协商决定。世界上真正的民主莫过于牌桌上协商如何玩。在葫芦洲，如果听人说“修长城”“摸几把”，都是一个意思，就是玩麻将或玩麻雀。比喻很形象，修长城必须要搬砖、码砖的嘛！捉麻雀多是偷偷摸摸地嘛！再伟大的发明也有不足，老祖宗发明小方砖时，可能没想到“麻将”或“麻雀”这个名字有缺陷。将是什么？将是赢家、威武、高兴、自豪的别称。将是由一个个输家抬起来的，一将成名万户哭。雀是什么？雀长有一张叽叽喳喳的嘴巴，吵得玩的人或不玩的人都寝食难安，更不必说它不晓得鸿鹄之志了。老祖宗最大的失误，是不该要那小方砖姓“麻”。这一麻就麻烦了，麻将馆、麻雀窝遍布葫芦洲市大街小巷，麻将馆的老板既是管理专家，也是外交大家。他们擅长建立外交关系利用外部资源赚钱之术，更深谙内部精简人员节约成本之道，他们往往是麻将馆馆长和六合彩码庄的职务一肩挑。搬小方砖和买六合彩码的爱好者层出不穷，有企业下岗员工，有农村庄稼人，有事业单位机关干部。去麻将馆搬金砖、掏金蛋的人乐此不疲，像蜜蜂恋花朵，像苍蝇恋厕所。这一麻就麻烦了，麻醉玩小方砖的人总觉得自己是赢家，永远是赢家，常胜将军，一定会成为普通人中的富将军。这一麻就麻烦了，麻木玩小方砖的人日夜扮演秦始皇搬砖修长城想千古流芳，却不知道投资修长城有风险，弄不好人财两空还要进班房。这一麻就麻烦了，麻得有的人妻离子散，麻得有的人抵掉了庄稼和耕牛，麻得有的人喝农药，麻得有的人跳楼，麻得有的人上吊……

一条麻烦链产生了：江城的领导找夷陵市委领导的麻烦，夷陵市委的领导找葫芦洲市委王书记的麻烦，葫芦洲市委王书记找本市委常委公安局长车解放的麻烦，葫芦洲市公安局找楚琴的麻烦。产生这条麻烦链，是因为鸭子湖镇一农民之子，麻掉了全家人一年的活命钱和来年农业生产投资的家当之后，用上吊的方式跟这个世界拜拜引起的。

死者的父母，仇恨我的儿。其实是仇恨当下风。什么风呢？麻将和麻雀在桌子上生起的赌博之风。一户农民有多大能耐？要刹住一股风，必须依靠我的党我的国。舍不得孩子逃不到狼。我的儿，休怪父母心狠又手辣，曝尸你三天才让你往土里爬。牺牲我一儿，戒赌千万家。死者的尸体一抬到葫芦洲市委、市政府大门口，就招来了夷陵、江城各媒体的记者。在官方媒体和大小自媒体一片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中。

葫芦洲市委王书记，很快接到上级领导打来的问责电话。王书记立马叫来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车解放，严厉训斥：“麻将馆遍地开花，都要开到市委、市政府机关大院来了，你们看着办吧！”

二

车局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在整治社会治安方面，如果没有大动作，社会治安秩序是很难有好转的。就开麻将馆和做六合彩码庄而言，各有其特点。麻将馆是阵地战，相对容易侦察。六合彩码庄是运动战、游击战，多是单线联系，隐蔽性强，难查处。他十分清楚，无论麻将赌，还是六合彩赌，市委、市政府机关大院早已存在。市直属机关工委工会那个老干部活动中心棋牌室里，那些每天早九晚五聚在一起打麻将的退休干部们，有谁没带彩赌几把的？只是当场没拿出真金白银，而是用扑克牌替换计数，事毕走出活动中心后才结算兑现。居住在市委、市政府机关宿舍大院里，打麻将或买六合彩的人也不在少数，连车局的老婆和老岳母娘，也偶尔小试牛刀“修长城”或玩几把六合彩，难道其他人不玩？车局敢肯定地说，此刻坐在市委、市政府机关大楼里办公的干部队伍中，有人还在为昨晚麻将台上搬错一块砖或在码庄手中误买一注码叹息；也有人还在为昨晚麻将台上或买六合彩小有进账欣喜。如今葫芦洲市盛行的赌博之风，责任全在他们吗？肯定不是。他们对那些麻将馆和六合彩码庄，在管理上之所以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是因为在灵活执行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大会小会上强调的“看着办”指示精神，为吸引外商前来葫芦洲市投资营造宽松的环境。如果有大动作，或者常用行动，对麻将馆、六合彩码庄采取严格的管理措施，肯定会赶走一批外商，直接导致多家企业关门。接着就是大批下岗人员无所事事，上访人员剧增，不仅领导的GDP政绩大打折扣，维稳的压力也会加大……

“他奶奶的！当这个局长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车局被市委王书记训斥不服，也只能腹诽一番解气。他久经官场几十年，只有三年就退休了，他知道此时的“看着办”更重要。表态说：“王书记请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当晚九点，车局坐镇指挥，各位副局长带队，看着办了部分麻将馆和部分六合彩码庄。据说，开麻将馆又做码庄的楚琴，还是翌日下午五点钟，由于买码受害人的检举揭发，才被办的。

三

诸葛南淼是昨天中午，在麦城市李定胜和宋郁金的婚宴上收到诸葛北焱的信息，得知小弟妹楚琴已被公安部门办了的。他知道这事麻烦了。他记得那次提醒过小弟妹楚琴，建议她关掉麻将馆，以免惹来麻烦。她说，葫芦洲市那么多开麻将馆的，我一个没有收入的下岗工人，我怎么就不能开麻将馆呢？我有啥麻烦？这年头，人家怎么做，不一定你会做，不一定你能做。这就是楚琴的麻烦。

诸葛南淼和屈婉湘，在葫芦洲市李捌两棋牌阁酒楼，请家乡的亲戚、朋友吃饭。肖婷和她的女儿司马江芦、郑蜀君一家人、李捌两一家人、朱科举一家人都到场了。

饭局结束，老五诸葛中垚立马跟三哥诸葛南淼、四哥诸葛北焱谋划，如何尽快把老婆楚琴从牢房里捞出来。老五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力争在春节前的两天时间里把楚琴从牢房中接出来，最坏的打算也要在元宵节前摆平一切。否则，公安部门一旦将案件移交到检察院提起公诉，就更麻烦了。

诸葛南淼理解老五的迫切心情，他没唱反调，也不怕家丑外扬，把肖婷和郑蜀君留下来出谋划策。老四诸葛北焱说，是否也要请李捌两、朱科举这两位地方知名人士出面，先活动一下夷陵市政协和省政协方面的关系呢？大家七嘴八舌，最后达成共识：暂时不宜动用政协方面的关系，以免事不成却堵死了另一条退路；还是先采取内外双管齐下的措施。

一是在葫芦洲市内，由肖婷出面，找司马江芦的姑父、人大常委会原主任车抗战，给他的胞弟车解放打招呼；郑蜀君主动请缨去做公安部门案件科和检察院起诉科相关人员的工作，拖延公安部门移交楚琴案件的时间。即便公安部门要移交楚琴的案件，检察院也可找理由暂时不接收楚琴的案件。

二是由诸葛南淼负责，通过他的棋友穗城市公安局的退休副局长郝仁魁，给他的老部下车解放打招呼。

经过腊月二十八晚上和腊月二十九一天的活动，要想在春节前短短的两天时间内，捞出楚琴是天方夜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葫芦洲市这次打击麻将馆和六合彩码庄行动非同寻常，是一对农民夫妻的儿子用生命换来的。准确地说，是一对农民夫妻狠心，曝晒儿子的尸体换来的。

俗话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接下来要做的，也是最实际的事情，就是春节期间把吃喝的物品送进拘留所楚琴手中。经老四诸葛北焱打听得知，凡是在葫芦洲市，要想将物品送进拘留所牢房的亲人手中，必须要请一个叫“二癞子”的牢头做中介。二癞子是一个大法不犯、小法不断的惯犯，他似乎蹲牢房有瘾。他在葫芦洲市拘留所到底有几进几出，谁也说不清楚。大家都叫他“第二监狱长”。也有人称他为“终生线人”。公安部门也的确通过他提供的线索破获了一些大案要案。有时，二癞子也胡编乱造一些线索忽悠公安人员。记得那年，江城下放女青年黎英被杀抛尸鸭子湖之后，时任县公安局刑侦股股长的车解放，进驻鸭子口大队办案。二癞子为讨好公安人员，提供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假线索，糊弄公安人员。当下，二癞子在葫芦洲市牢房里，的确也享受着与其他犯人不同的特殊待遇，比如二癞子可以使用手机电话，随时能与外界联系。

二癞子也是鸭子湖镇鸭子口村人，诸葛南淼他们几兄弟还是二十多年前，在生产队务农时，跟二癞子打过交道的。如今，除了在本地工作时间长一些的诸葛北焱外，二癞子有可能不认识诸葛南淼和诸葛中垚了。为了保险起见，诸葛南淼想起了司马良贵这个小混蛋，立马打电话给司马良贵，问他跟二癞子的关系怎么样？电话那头听得到司马良贵拍胸脯的“咚咚”声，他说，曾经跟二癞子是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给楚琴嫂子送吃的、喝的、穿的物品进号子，是小菜一碟，他保证能搞定。诸葛南淼把二癞子的手机号发给了司马良贵。不到十分钟，司马良贵回电话说：一切按计划行事。

大年三十的上午十点。母亲曹香菱把中午团年的饭菜全部准备妥当，专门给楚琴打包了一份。诸葛南淼和诸葛中垚联系上二癞子，将饭菜送到了拘留所大门口。一会儿，二癞子从那紧闭的铁皮大门开口的一扇小门走出来。左一声淼哥，右一声垚哥，视诸葛南淼和诸葛中垚比亲兄弟还亲。

诸葛南淼问二癞子是否知道楚琴犯了多大的事？二癞子轻松地说，楚琴嫂子不就是开麻将馆和买码卖码那点事吗？好事啊！发展文化事业，让大家娱乐呀！那还算得上是？

诸葛中垚将打包的饭菜交给二癞子准备离去，二癞子突然说：“嘿嘿！听说两位哥在穗城发了大财，眼看就要过年了，小弟在号子里还要打点其他人，怎么办？”

二癞子撑开他那张皱巴巴的人民币似的嬉皮脸说，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捻搓，做出数钞票的动作。诸葛中垚早有准备，给了他一条软包装中华香烟，另外又给了他五百元现金。

二癞子接过香烟和现金说：“两位哥放心，有小弟在，楚琴嫂子在里面不会吃亏的。”

“小兄弟在号子里多提醒你楚琴嫂子，她什么都不懂，要她主动配合公安人员把问题说清楚，力争立功赎罪早日出来。”诸葛中垚说。

四

春节过后。诸葛南淼和屈婉湘回穗城之前，郑蜀君请他们吃饭，诸葛北焱和诸葛中垚在场作陪。老郑几杯酒下肚之后，道出了楚琴被拘留的真相。

那晚，全市公安系统同时行动查封麻将馆和六合彩码庄，楚琴的名字是不在公安部门抓捕名单之列的。翌日中午，方艳梅给住医院的老头子司马福财送去饭菜，回到大儿子司马良华家里，一边吃饭，一边观看葫芦洲市电视台的午间新闻。当她看到昨夜公安部门突击行动，抓捕一批麻将馆馆主和六合彩码庄的镜头时，惊讶地说：“呀！现在管严啦！连卖码的也要抓进去？”

司马良华说：“葫芦洲市赌博已出人命案，再不抓几个坐牢打击一下，不知还会出什么大乱子。”

方艳梅问：“诸葛中垚的媳妇楚琴不会有事吧？”

司马良华说：“妈，您说什么？楚琴怎么了？”

方艳梅说：“她小打小闹开麻将馆和卖码。我自从来到城里照顾你爸住医院半年，每次打电话要她帮我买几块钱的码，多数时间都是赚。上前天晚上，我梦见一群鸡在阳台上飞来飞去的。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给楚琴买了二十块钱的特码鸡，当晚开出来的码却是猴子，结果是鸡飞蛋打一场空。我还没把买码的钱还给她哩！不过，几块钱，几十块钱，她给我垫付之后从来没要我还。”

司马良华说：“还有这事？”

肖婷说：“妈，您是不是又犯病了，楚琴怎么会开麻将馆和做码庄呢？”

方艳梅说：“屁话，老子清醒得很，你们总是把我当精神病人看。”

肖婷说：“就是有这事，您也不要对外人说呀！”

方艳梅反问：“你和良华也是外人？”

……

司马良华和他母亲方艳梅、老婆肖婷，在家里这一番对话，是郑蜀君的二儿子郑君后，去找司马江芦借几本法律书籍亲自听到的。

当天下午三点，市委王书记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专题听取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车解放，汇报公安系统昨夜打击麻将馆和六合彩码庄的战况。虽然司马良华自去年四月，因龟趺桥坍塌事故被免去了常委职务，但作为政府分管公安工作的副市长，理所当然要列席常委会。

当车解放汇报完毕，司马良华发言说：“虽然昨夜公安部门的行动战果辉煌，但还是不够彻底。今天中午，我母亲亲口对我说，一个叫楚琴的，既当麻将馆老板又做码庄……我母亲现在是一天不找楚琴买码，就睡不着觉，已经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码庄无孔不入，他们已经将黑手伸进了我们市委、市政府机关大院。如此下去，岂不是要把麻将馆开到首都去？要把码卖到中南海去？这还了得……”

常委会结束不到一小时，楚琴就被抓进了拘留所。郑蜀君讲到这里，又再三发誓绝无半点虚言。他说，列席常委会的人员那么多，你诸葛北焱一直在葫芦洲市工作，总有几个朋友吧！你弟妹被抓，到底是不是司马良华推波助澜？问他们一打听就清楚了。

诸葛北焱说，他不需要去打听，他相信司马良华会那样做。因为去年四月份，发生龟趺桥坍塌事故之后，诸葛北焱作为专家组的重要成员，在对坍塌的桥梁做技术鉴定时，司马良华找过他，明确要他回避施工质量问题，在交通问题上做文章，把桥梁坍塌的原因，归结为长期超负荷承载过多的超重大型货车通行所致。诸葛北焱当场婉转地回答说：“桥梁坍塌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事后，司马良华受到行政警告处分，被免去市委常委职务，一直对诸葛北焱耿耿于怀。一旦抓住诸葛家人有违法犯罪的证据，他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