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顾倾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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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一顾倾城
人的眼里是藏着心的。
紫陌第一眼就看定了那个少年,不是因为他风姿卓绝,而是缘于一个眼神。
那样超然淡漠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记忆里封存了许久的,稍微碰触就会痛彻心扉的人。
彼时正是锣声出歇,未找到下家的女奴在贩子粗暴的驱赶下迈着呆滞的步伐一个接一个走下木制高台,只是偏头听了一句话的功夫,高台上跃下一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坠下,接着便是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白衣如雪,在地面慢慢开出一朵血色的芍药花,一阵抽搐后,她眼里的光华渐渐幻灭,一条生命如同落花凋零寂灭无声,尸身被随后赶来的一个男人匆匆拖曳着拉出了场外。
场中人大多淡漠的看着这一幕,就好像在看一出拙略的表演,偶尔垂首小声议论,话头却很快转到了别处,怜悯而讥讽地讨论着这些人的命运。
随后锣声再度响起,脸上横着一道刀疤的黝黑男子将木栅栏的门打开,手里的鞭子凌空一甩打出一声响亮的鞭花,待卖的男奴便从栅栏的门里鱼贯而出,以驯服的姿态在高台上垂首站成一排,在寒意凛然的春风和买家审视的目光中微微发抖。
与之前女奴一样,此番高台之上的男子大多生相俊美,或柔弱,或妩媚,也有面带不甘或一派隐忍之态的,在这个男色盛行的时代,如此多风格各异的美少年齐聚一堂,让人不免有些眼花缭乱。
紫陌本是为了尽地主之谊才来此一遭,漫不经心的一看却落入一双深邃的眸子中,微微诧异之后,她开始仔细打量起那个少年。
他的年岁不容易分辨,姿色在这些人中只能算是中等稍上,并不怎么惹眼,如果不是那极其凑巧的眼神对视,紫陌的目光根本不会停留在他身上。
少年清秀的面庞因掩不住的病色苍白到几近透明,或许也正是因此,周遭的人渐渐被不同打扮的人带走,他却还是留在原地。
铜锣再次敲响时,刀疤男子再度上台来将剩下的人驱赶会栅栏里,那少年也在其中,一身白衣血迹斑斑,行走之间瘦弱的身体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他从高台上吹下来,紫陌一直看着他的身形消失在栅栏门后,若有所思。
此番她陪着来的人早在一开始便挑中了人,等她们登上马车时,车里已经等候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姿色妩媚风流,比女子还要柔弱的模样,乖巧的坐在紫陌对面,依偎在他的新主人身侧,温顺清晰的回答着主人随意的问话。
看着眼前沐浴干净一身素衣的少年,紫陌不知怎么地眼前闪过高台上那个孱弱少年血迹斑斑的身影,脱口问道:“倘若一直没有主顾,你们会被怎样。”
少年垂目恭声道:“倘若没有下家,凡过三次,便会被主人处死。”
紫陌眼前突然闪过那坠台女子惨死的模样,抬手拢了拢领口。
回到公主府已是暮色将降,接瑞安公主返还皇宫的车驾早已等候多时,少年才下车便被眼前的排场镇住了,想必不曾料想自己居然有这等幸运被公主收做了男宠,登上公主尊贵华丽的车驾时脚步虚浮,几次都上不去,最后被一个宦官推了一把才登上车。
送走瑞安公主,紫陌只觉得这一天逛得是精疲力竭,她们一早从城东的公主府出发,几乎走遍了晋邺城大半繁华之所,但凡看上眼的有点意思的不知买了多少又半路丢下去多少。泡在铺满花瓣的浴池中,紫陌靠在白玉池壁上看佩兰正在按摩自己的双脚,饶是坐着马车代替了大部分路程,一天下来脚还是肿了,痛定思痛,紫陌是有些怕了这个古代版购物狂公主,心下琢磨倘若明日她再来,自己该找个什么由头躲开。
“公主。”
紫陌从思绪中清醒过来,佩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提醒她道:“公主,何公子今日已经清醒过来了。”
紫陌拂开面前水面上的花瓣:“他可说了些什么?”
佩兰支支吾吾半晌,触到紫陌问询的眼神,才低声道:“宁为玉碎。”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紫陌原本打算沐浴后便去探望一下那位从见到第一面就昏迷至今的何公子清醒了是副什么模样,反念想起他那句话,最终还是压制住了好奇心。
如若不能有十足把握镇住他,紫陌还是不愿意犯险跟一个顽固不化的书呆子打交道,倘若一语不慎他再服毒自尽,倒要把命债白白算在她头上了。
让紫陌一想起来就脚疼的瑞安公主因为行程提前,竟一连几日都没再来找她,紫陌难得过了几天清闲日子,恍然又恢复了维持了几个月的吃喝睡米虫日子,
一日午后,她正躺在园中的榻上假寐,那位据说是御赐的贴身侍卫秦轲前来禀报,在交上一个檀木盒子后恭声道:“公主,那人住进千竹园,已经派医官去看过了。”
秦轲口中的“那人”便是那日仅凭一个眼神便吸引了紫陌目光的少年,紫陌辗转反侧了几日,最终还是让秦轲去将少年买出来,至于后路,她原本就没打算让他入府,只想着还他自由后再给些银子自谋生路,却不想那少年竟然身患重病,倘若真任他自生自灭,不消几日便要一命呜呼,紫陌恻隐之心一动再动,最终还是决定让人把他接入府中调养。
提起那人,秦轲一贯刚毅的眉峰微微皱起来:“公主,医官说那少年体内有一种极凶的毒,因中毒多年已经伤及心肺,即使下心调养,他也活不过两年。”
紫陌未曾料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惊讶于人贩的心竟如此险恶,只为控住手下的奴隶就下如此狠手。看那少年还年纪轻轻的,却是命不久矣,紫陌只觉得可惜,也只能吩咐秦轲传话下去,让府中的医官好生照料他便是,命由天定,她虽说得不算,既然出手了还是要尽力一试的。
秦轲送来的檀木盒子里并排放着两卷绢帛,紫陌放下盒子从中随手抽出一卷,展开慢慢细读。
卷上记述的是一个大家族的兴亡史,大致交待了此家族兴于何地,鼎盛时期又是如何风光,最终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被皇帝抄家,家业全数没收,家族中核心人物或是被处斩,或是流放,抑或变卖为奴。
这个家族便是南邑何家。
紫陌仔细研究了一下卷上那个高深的罪名,似乎讲得是偷税漏税一回事,这是个在现代社会都说不清楚的罪名,但凡家中涉及产业的,有几个不曾偷漏过税款,只要将关节打通好,主事者大都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的,而像何家这样的家业又怎么会不懂得这些关窍?连紫陌都看出来,这个何家明显是树大招风,到底缘由何起不知,总之最后是被皇帝找了一个百毒不侵的罪名给法办了。
而前几日刚刚清醒的那位何公子便是出身何家,从卷宗上记载来看他的出身并不低,他这一支在何家是有极高的地位,历任家主皆出自此支系,卷宗上说“修远自幼天赋异禀,人称为神童”,倘若何家不败,想必他现在也和那些大家族公子一般过着打马青郊,赋诗溪上的尊贵闲适生活,或者凭借自身才能在朝堂上一展身手也为未可知。
可惜何家抄家败落,何修远被贬为奴籍,后又被某一权贵买下,送给十五岁便寡居的南邑公主做男宠。
不幸的是,她就是那位十五岁便寡居的公主,姓姜名紫陌,封地为南邑县,又称南邑公主,是北江皇帝十分疼爱的长公主。
紫陌当然不是真正的公主,真正的南邑公主想必对这些前因后果也是心知肚明,不必像她一般表面上闲适自在,暗中却不得不搜集多方消息,拼凑出一段段与公主有关的前尘往事。
江梓茉,与姜紫陌同样发音的名字,人生际遇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北江身份尊贵的长公主,一个从水泽江南走出的柔婉女孩,则刚刚在竞争劲烈的大公司中站稳脚跟的,终因频繁梦魇,不得已请假在家中休养,在一次梦魇沉迷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
江梓茉变成了姜紫陌,从二十三岁女子变成了十五岁的女孩,从此再也回不到临水而居的两层木楼中,也再不能在雨后撑开滴水的窗扉,看水光潋滟的青石路上是否还有一人白衣黑发,徐徐而来。
北江,江南,陌生的国度,陌生的时代,这两者之前相隔的又是多么遥远的一段时光啊。
在这里拥有了不曾期许过的权利,地位,财富,紫陌却觉得自己失去了许多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
南邑公主最亲近的侍女佩兰不止一次在她心软时说过:公主与从前不同了。紫陌每每听到都在心中苦笑。
倘若她有从前的南邑长公主一分生杀予夺绝不会手软的魄力,只需随便找个借口,甚至连借口都不用找就可以将这一府的旧人悉数清理干净,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察觉出从前的公主与现在的公主有什么不同。
可她不是在皇室血雨腥风中长大的冷漠长公主,所以只能一面极力隐藏可能露出的破绽,一面以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暗中打探那些她必须知道的事情,矛盾又谨慎的度过每一天。
这样的尊贵,华丽是很好,可惜她并不想要,倘若能有机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她定不会有半分留恋。
倘若再也回不去,倘若……
紫陌将手中的卷轴卷好放回盒中,取出另一只卷轴,解开束口的锦带慢慢展开,紫陌的脸上渐渐浮上一层古怪的神色。
千竹园并不是因为有一千枝竹子才得此名的,但放眼望去整个园子中触目即使翠竹,在风中发出略显沙哑的声响,的确是极适合这个名字。
因为日日送药的缘故,园中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药香。紫陌推开门走进房内,床上人正将一碗药抬手一饮而尽,放下碗后修长食指曲起拭去唇边药汁,对她盈盈一笑。
“见过公主。”
“你叫什么名字?”
“顾城。”
仿佛是记忆里的场景重现,鼻尖的药香渐渐淡去,盛夏栀子花的味道浓郁芬芳,她抬手折下的一朵未开的花苞,白嫩细腻的花瓣上滚下一颗沁凉的露珠,落在她手心里,男子清秀的眉眼在花叶后轻轻浅浅,一色的纯白衬衣没有任何装饰,身长如玉的俊朗模样,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朵新开的花,淡漠的眼珠泛着少见的暖意。
“你叫什么名字?”
“白川。”
……
紫陌阖上眼睛,像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那不是白川,只是幻觉,幻觉。睁开眼时,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四目相对,紫陌缓缓将眼光移开,不再与之对视。
她跪坐于卧榻的锦垫之上,因是背着窗户落座,阳光从她背后射进房中来,那叫顾城的少年此刻脸庞映在阳光里,清秀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润的颜色,比初见那日添了抹动人的光彩。
他的身形因为病弱看上去消瘦异常,从骨架的大小上看应该不超过十八岁。
“你多大了?”紫陌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十七岁。”
竟然比南邑公主还要大两岁,紫陌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愣是没看出那两岁长到哪里去了,只能作罢,转到下一个问题上去,打听起他的来历:“你祖上是哪里,又是做什么的?”
“回公主,我原本是江中人士,祖上是经商,我因体弱多病少时被家人送到山上拜师学艺,后江中流寇流窜,又逢蒙家中遭难,我被仇家下蛊毒毁了身子,而后又被人掳去贩卖,一直流离至今。”
蛊毒?难道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东西?
“医官说你中毒已深,你可知有什么法子能自救,我尽可帮你。”
少年苦笑,对紫陌垂首作了一揖,道:“多谢公主仁爱,可惜我体内毒如今已经无解,只是拖一天算一天罢。”
紫陌默然,少年虽然一副释怀的语气,字里行间中还是难免伤感,生死之事太过沉重,紫陌便适时转了话题。
“你叫我公主,可是从前知道我?”
顾城回答道,“殿下是当今北江长公主,入府时公主的侍卫已经告诫过了。”
是哪个侍卫这样闲的多嘴嚼舌,紫陌微微咬牙,复又试探道:“你既是北江人,看着又像读过书的,从前可曾听说过关于本公主的什么事吗?”
顾城单薄的身体倚上床架,垂眸思索片刻,不紧不慢对紫陌娓娓道来他所知晓的南邑公主轶事。
听到公主十四岁被赐婚时,紫陌顿时紧张起来,顾城却突然停下来了。
紫陌心里狂跳不止,面上漫不经心的看了顾城一眼,极力用平静的声音道:“继续。”
顾城出乎意料的摇头:“只有这些,之后我一直颠沛流离,被辗转于各处,后来的事情确实无从知晓。”
当一个人朝不保夕时,谁有能有心思去关心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皇室绯闻,紫陌大失所望。
失望之余,她没有忽视一个细节:这个叫顾城的少年,思路清晰,谈吐不凡,与她说话时虽然恭敬,但表情始终不卑不亢,既不让她感到忤逆,甚至自身也未有谦卑之态,况且他自始至终都维持着紫陌进来时坐在床上的那个姿势,而正常人见到公主,应该是诚惶诚恐的马上跳下床伏在地上吧?
紫陌挑眉,这个顾城未免也太淡定了点,这样的行为举止根本不像是一个常常被待价而沽的奴隶,更像是晋邺城中那些十分钟爱弹琴赋诗的世族公子。
她这一沉默,顾城非但没有紧张,反而淡淡一笑:“请公主恕罪,顾城并非对公主不敬,未下床行礼只是因为力竭不能为之。”
这少年竟然能看懂她的心事,紫陌暗叹自己那一眼果然没看错,抬手对他道:“罢了,你好生休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