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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冢寒 新人笑

将军得胜归来,打马带回来个美人,却没能带回随他一同出征的儿子。

儿子尸骨未寒,他便执意要迎那美人进门。

我跪下来求他,他却厌弃地要休我。

“要么为妾,要么签下和离书,你我夫妻,从此恩断义绝。”

可他许是忘了,当年将军这个位置,是我不要了才赏给他的。

1

我的夫君霍俞央打了大胜仗归来,我穿上吉服出门迎接。

他瞥都没有瞥我一眼,径自从马车上抱下来一个蜂腰细腿的美人。

美人娇滴滴地依偎在他怀里,身上的姹紫嫣红比我还要鲜艳几分。

我心猛地一沉,急忙去找随征的儿子长松。

“夫君,长松呢?”

我拦住霍俞央,他眼神闪烁,支支吾吾说在后面。

我跑到长长的队伍最末,只看到一副孤零零的棺木。

扶柩的老仆扑通跪倒,泪流满面地劝我要“节哀”。

我神情恍惚,伸手去推棺盖,却发现被钉死了,根本推不动。

脑中“嗡”地一声,扭头瞧见霍俞央身旁那抹明艳的嫣红身影,疯了一样冲过去,揪住她就是两巴掌。

“贱人,我儿过世,你竟敢穿红!”

霍俞央将她护在身后,厉声斥我,“你不也穿着红么?”

我难以平复心情,极力克制着眼泪坠落。

“霍俞央,我儿是怎么死的?”

我一把扯掉外裳,扔在雪地上,只穿着单薄的单衣,伸手要去抓那女子。

“你哪里还有半点将军府主母的样子,来人,把这疯婆子给我拉下去……”

霍俞央死死护着身后的人,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与嫌弃。

“难怪你这样的娘能教出那样的竖子!”

我被霍俞央的亲卫拖进了后院,关在房里。

侍女点翠告诉我,院子已经被封住,她翻墙出去时看到霍俞央带回的柳三娘住进了原本属于我的正院,还听见下人称呼她为小夫人。

而长松的棺木却连门都没让进,不知被带到何处草草掩埋了。

我绝望地跌坐在了地上。

十四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我生下了长松。

春日里,他穿着我亲手缝制的铠甲跟着霍俞央出征,拉着我的手让我等他回来。

“阿娘放心,儿子一定会大胜凯旋,平平安安站在您面前。”

今天天没亮,我就起来做了长松最爱吃的得胜糕,没想到他却再也吃不到了……

儿子死了,亲爹不仅不悲伤,还抱得美人归,更是纵容她穿喜庆的红色。

想到这,我拔出宝剑,冲出院子,一脚踹开了霍俞央卧房的门。

“我要见长松,我要亲眼看见我儿子!”

没想到他却冷笑起来。

“霍长松临阵脱逃,险些酿成大祸,幸亏圣上没有追究,否则便要连累满门……”

霍俞央抄起个碗砸在我脚边,“我还未追究你这个教子不当的失责,你竟提着剑跑到我房里,难怪好好的孩子被你教成这样。”

他旁边的柳三娘连忙站起身替他捋背,凌厉地挑眉。

“将军在战场上浴血搏杀,没想到却被你们母子害得险些命都没了……你若是还念着夫妻情分,就休要再提那不肖子,惹将军生气。”

我冷静下来,斩钉截铁地告诉霍俞央。

“我儿霍长松绝不会临阵脱逃,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一眼。”

四目相视,已经隔了太多太多的期望和失望。

我与霍俞央成婚多年,一直聚少离多。

那年京城叛乱,叛军到处杀人放火,是年仅十一岁的长松带着护院死守住了正院,护住了一家老小,他绝不是贪生怕死的孩子。

“人总是会变的,小孩子没上过战场,被吓尿了裤子也是有的……”

柳三娘手指揉着霍俞央太阳穴,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

我一剑劈开桌子,上面的饭食哗啦啦掉了一地,碎瓷片溅到柳三娘脚面上,立时有斑斑殷红渗了出来,娇音颤抖:

“呜呜呜,好痛!”

霍俞央急红了眼,抬脚踢起半张桌子向我砸过来。

他抱起柳三娘急急往内室里去,大喊着我要是再敢动一下便立刻休了我。

柳三娘从霍俞央臂弯里探出头来,湿漉漉的眼神如狡黠的狐狸,笑意更浓。

2

我被禁足在了后院。

府里不仅没有挂白幡,相反,竟挂起了大红灯笼。

点翠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霍俞央要娶柳三娘,整个将军府到处张灯结彩。

我感到胸口一疼,蓦的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长松尸骨未寒,他爹竟然要办喜事?

我顾不上摸嘴角的血,颤颤悠悠站起来,被点翠扶着出了正院。

侍卫们看见我嘴角的血,谁也没敢拦我。

我径直走到霍俞央书房门口,直挺挺跪了下来。

冰冷的雪水洇湿我衣裳,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将军,求你念在与长松父子一场上,暂缓纳新。”

“长松纵是有千般万般不是,他也是你的儿啊,儿子尸骨未寒,做爹的不给治丧也就罢了,可你不能到处披红挂彩办喜宴啊……”

“将军,我求你,求你让我去看看长松,我不会占着这主母的位置不放,只求你给长松在这京中留个好名声……”

我跪在雪地里,不住地央求霍俞央,见他没有出来,我便用力叩头。

额头触碰到雪时,那冰凉的触感还是让我觉得无比的寒。

我跪在院子里,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哀求霍俞央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娶柳三娘,求他让我去看看长松。

融化的雪水渗进我衣裤鞋袜里,我下半身逐渐麻木没了知觉。

我只知道不能让霍俞央彻底毁了长松的名节。

我一直磕啊磕啊,眼前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

身体不住地打颤,虽然极力克制,可话音还是不受控地发颤。

“俞央,你我十六年夫妻,我从未求过你,这次算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见长松,等春暖花开了再娶那柳三娘不迟。”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望见霍俞央披着大氅走出来,脸上满是不耐。

他脚底的皮靴陷进厚厚的雪里,每走一步便是一个深坑。

“死的是你齐芳兰生出来的不肖子,关我娶妻何事?”

霍俞央紧抿薄唇俯视着我,“你要么为妾,要么给我滚出将军府去!”

“当初你带过来的嫁妆就算是三娘的陪嫁了。”

我仰着头,怀疑自己是冻傻了听错了。

“你生的这个不肖子坏了我将军府的名声,没有打死你已经算是我格外开恩了……”

我嫁给霍俞央时,他连个府邸都没有,这座将军府还是我齐家旧宅。

而府里的财物便充作了我的嫁妆,如今,霍俞央不仅要娶柳三娘,更是要将我扫地出门。

我心口又开始疼了,一股腥甜涌上来。

我紧咬着牙关,硬生生憋着,想要爬起来将这口血啐到霍俞央脸上。

可惜,我没有爬起来,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点翠冲上来扶住我的时候,我听见霍俞央语气满是不屑。

“呵,说什么为了儿子,听见钱财没了还不是照样急了……”

“齐芳兰,当初若非你死乞白赖要嫁给我,我堂堂一个将军怎么可能瞧上你一个破落户家的?!”

他冷冰冰地嗤笑。

“你若是要死,也别在府上继续待着,免得脏了我这将军府,凭白添了晦气。”

3

这边黄土一抔,那边唢呐震天。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头锣鼓唢呐吹奏个不停,叫点翠扶我起来。

屋里没有一点炭,呵出的气一团一团的像是热饭菜冒出的香气。

我裹着三床厚棉被,依旧止不住地发抖。

“点翠啊,把那些穿不着夏衣烧了取暖吧……”

霍俞央把我赶到这院子里时,没收了我的首饰,带过来的除了御寒的衣服就只剩穿不着的薄衣。

点翠犹豫了下,还是照我说的做了。

几十件衣裳烧不到一个时辰便没了,屋里重又冷下来。

即便我们把夏天的鞋袜跟手帕都烧了,火盆还是逐渐没有火光。

我一咬牙,叫点翠把从前那些藏书悉数扔进去。

“夫人……”

点翠带着哭腔,说那是先母留给我的遗物。

“别哭,我娘肯定也不想我被冻死,只要能活下来,不论手段。”

我摘下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瓒金镯子,“把这个交给太后,她自然会救我。”

我齐家满门为国捐躯,剩下我这棵独苗曾经养在太后膝下一年。

太后虽对我没什么情意,但好歹也算是我半个养母,就算是为了朝廷的名声,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在将军府里。

我送点翠出去的时候,正好听见守在门口的侍卫在议论。

“将军夫人真美啊,听说将军在边境一见便迈不开腿了……”

“我还听说夫人连着三天都下不了床呢……”

霍俞央当年求娶我时,何尝不是十里红妆,羡煞众人。

他指天指地发誓,若有负心一日,便叫天雷劈死,天火烧死。

我望着天上的明月,想着还有两三个月,便要春回大地了。

转天一早,我烧得迷迷糊糊胡言乱语时,太后身边的竹斋嬷嬷来将军府里看我,顺便给霍俞央送来了纳妾的贺礼。

“太后听闻霍将军新纳了位妾室,便叫老奴送了这镯子来……”

竹斋抓过柳三娘的手腕,强行将手镯戴了上去。

“尊夫人手腕上也有一只,不过那只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跟夫人身份匹配,姨娘这只是那镯子打剩下来的边角料凑的,孰轻孰重,将军可要心中有数啊。”

当晚,我就被移回了主院,我的首饰也都悉数回来了。

太后派御医给我瞧病,送了我不少好药。

但将军府当家对牌却被柳三娘夺了去。

我的衣食用度虽然表面上维持着从前的水准,但实际上,我名下那些铺子跟庄子都改姓了霍。

下人们虽然表面上还尊称我一声夫人,但在他们心中,叫霍俞央夜夜留宿的柳三娘才是真正的主子。

我病养好了后,专门进宫看了趟太后。

言谈间我问太后,可知这个柳三娘的底细?

太后蹙眉支颐,“哀家只听说是从边境捡回来的,听竹斋说那女子的眉眼颇有北狄人的轮廓。”

我立刻会意,“上次一仗北狄大败,听说边境混进了不少他们的奸细。”

太后提及之前有北狄进贡女子给皇帝,谁知那女子竟是探子,还好发现的及时。

“霍将军乃国之重臣,哀家这便叫人好好查查那女子的底细。”

从皇宫出来,马车经过一条深巷时,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

那人衣裳破烂,冻得瑟瑟发抖。

“夫,夫人。”

我认出他是那日扶柩的老仆。

他跪在马车下,还未说话,眼泪就像夏天的暴雨淋漓不尽。

“长松少爷死得冤枉啊……”

4

我心头咯噔一下,下了车,亲手扶起老仆。

他告诉我,霍俞央自从得了柳三娘后,便不分昼夜留宿她房中,营房守备松懈,才被北狄夜袭。

慌乱之下,他命长松断后阻拦敌人,自己则衣衫不整地带着柳三娘疯狂逃命。

老仆沙哑的嗓音颤抖不已。

“少爷护着我跑出来,为的就是能回来告诉您真相,他不是逃兵……”

我一瞬间脸色煞白,轰然坍塌。

我的长松,春天才刚刚弱冠的少年,就那么永远留在了苦寒的边境。

尸骨无存。

那个钉死的棺材根本就是空的。

我亲手为他缝制的盔甲终究没能护住他。

他的爹爹霍俞央,为了享齐人之福,置亲儿子性命于不顾,害死了儿子后还大言不惭地骂他是不肖子,纵容那个女子在他头七身穿大红。

不仅不给他下葬办丧,还大张旗鼓地办喜事!

“老奴跑出来后就见营帐那边起了大火,火光把个夜晚照得老亮了……我一直站在山头上看着,没看见有人从火里跑出来……”

老仆蜷缩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秋日的落叶。

我叫点翠把身上仅剩的碎银拿给他,叫他去投奔我的闺中好友。

回府后,我把所有首饰都当了,只留下了太后给我的镯子。

我用这些钱买了副上好的紫檀棺木。

我翻出从前长松穿过的衣裳,用过的笔墨,还有他幼时喜欢玩的木剑、推枣磨、鲁班锁,一点一滴、小心翼翼把这些东西都装进去。

嫁给霍俞央十六年,待在一起的时日凑一块不过二三载。

只有长松一直陪在我身边,春日里跟我去踏青、放风筝;

夏日坐在凉亭里啃着凉瓜陪我听蛙鸣;

秋日里捡各种落叶做画逗我开心,叫我不要悲秋;冬日则把所有地笼都弄到我房里,还会弄来各种颜色的梅花插瓶,告诉我春天就要来了……

我最快乐的日子里都是有长松陪着。

他怕我跟霍俞央聚少离多感情疏离,常常代我写信给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念叨家中发生的一切琐碎。

课业上更是争第一,为的是叫他爹脸上有光,叫京中人提起她娘来都羡慕不已。

他叫我在家中安心等他回来,等他攒了军功后再高中进士,光耀齐家门楣,叫京中人提起齐家来不会再言钟鼎之家,只出武夫。

“阿娘,儿知道这么多年来你独守这家吃了很多苦,儿子这次一定争气,叫那些拿鼻孔看人的官眷们谁也不敢小瞧了娘……”

我的长松啊,打小就听话懂事,凡事从不叫我操心。

他总说长大了要护着我,要替我挣个诰命回来,要让我享福。

可如今,我守着这偌大一口空空的棺材,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填满它,才对得起我冤死的儿子。

长松,娘不要你听话懂事,不要你挣什么功名。

娘只要你好好活着,能每日陪着我就好。

长松啊,我的儿,你回来吧……

我搂着棺材哭得要晕死过去,房门又被一脚踹开。

霍俞央黑着脸走进来,手里拿着道圣旨。

“齐芳兰,你儿子临阵脱逃,已经被圣上夺了爵位,你若还要点脸就赶紧收拾东西滚出我家,否则,我就叫人把你和你儿子的东西都丢到大街上去……”

版权:九天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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