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照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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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 4评论第1章 半魔少年
五月既望,绿叶荫浓,日光扎眼。
朝阳谷中的祝余草又要遭殃。
一个年约十七的少年利落地破开结界,几个纵身便采了几株祝余草攥进手里。灵草得手,他也没急着走,而是特地缓了几秒,待到栖息在结界内的双头虎察觉之后,才足尖点地,轻巧地翻身飞出结界。
结界似蛛网一般闪着青光,无声合拢,直至完全隐形。被惊动的双头虎支棱起四只耳朵,嘶吼着抬起两颗脑袋转了几圈,见到少年的面孔后,又偃旗息鼓般趴了回去。
这凶悍巨兽如今表现得有些蔫儿,一点都不似两年前那般威风凛凛。少年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师父扔进结界时,这只双头虎将他咬得遍体鳞伤的情景。
师父将他拖回去,施了一晚上疗伤术,第二天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便已全数愈合。只是还没修养多久,师父便又狠心地将他重新扔了进来。
少年想到这里,笑了一下,于结界外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块大石盘腿坐下,恰好正对着那头蔫了吧唧的双头虎。
两颗巨大的虎头昂起来隔着结界冲他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又极其郁闷地趴了回去,两颗头各自扭向一边,尾巴甩得草屑飞扬。
它那两条尾巴威力无穷,似长了倒刺的鞭子一般,能将人甩个半死。
少年闭上眼睛,就着双头虎噼里啪啦的甩尾声掐了个诀便开始运气。鸦翎般的鬓角似刀裁,眉眼似点漆,身量尚未完全长开,便已姿容艳绝,在阳光下俊得扎眼。
状若韭菜却能食之不饥的祝余草在半空中化作一缕青光,被少年吸进肚里。几个吐息之后,再睁眼时,腹中灵气已然涨满。
一株祝余草,食之能一月不饥。若不是他实在不能食五谷,人又未辟谷,受不得饥,师父也不会让他每月都来采灵草。
这朝阳谷中满是奇珍异兽,他没见其他珍兽像这只双头虎一般护食又凶残的。
林间微风拂来,触目皆绿。山沟处杏花团团,梧叶苍苍。
少年撑着脑袋望着谷中蒸腾的烟波,神情沉静。双头虎自顾自甩了一会儿尾巴,见无人理会,觉得无聊,便起身隐入了林中。
谷中袅袅的烟波突然被一道磅礴的剑气冲散,少年“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口中喃喃道:“师父……出关了!”
他急急地把剩余几株祝余草往怀中一收,倏忽间便腾风而起,一下便蹿得看不见了。
路过演武场时,一群同门正在斗法。少年腾风的气势太急,险些和那些人在半空中撞上。但他闪得快,扔下一句“抱歉”便已飞出去好远。
“贺兰宵这是干什么去?这么急?”被迫中断斗法的同门款款降下,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发问。
“因为刚刚那道剑气吧,”另一人答道,“樱招长老好像出关了。”
樱招只闭关了一年而已。
原本也不是为了参透什么道法自然而闭关,却阴错阳差提升了一个境界。她心情大好,便唤了一群傀儡人来殿中给自己献舞。
傀儡人都是她平日里无聊用短剑雕的,注入灵力便可行动自如。只不过她雕的傀儡人都随她,使剑使得风生水起,偏生跳舞跳不好,四肢极不谐调,看起来滑稽得很。
贺兰宵赶回北垚峰主殿时,一群木雕的傀儡人正在很不整齐地起手转圈,旁边还有几个傀儡歌姬在弹琴,琴瑟和鸣声倒是十分美妙。
就是画面实在不协调,而他那个成日里不着调的师父却看得津津有味,坐在殿首笑得四仰八叉。她的胳膊肘支在脸颊旁,衣袖飘飘,露出一截手腕,腕上印着一个“斩”字,字上似有金光隐隐浮现。
修士们修仙,总喜欢把自己当仙人打扮,无论男女都穿得很单薄,真言一撑可谓不惧寒暑。师父作为剑修,经常是一袭短打加身,像今日这样飘飘欲仙的襦裙,贺兰宵很少见她穿。
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没再往里走,似乎仍旧不敢相信师父真的出关了。直到樱招终于看见他,出声唤了他一声“宵儿”,他才抬脚走上前去。
殿内的傀儡人们被她挥挥手赶走,贺兰宵低着头上了台阶,行至樱招的座椅前停下,俯首恭敬地作揖说:“恭喜师父。”
恭喜什么呢?
他其实不知道,只觉得师父看起来神清气爽,高兴得有些刺眼。
他想他也应当为师父感到开心。
原本在榻上靠得歪歪斜斜的樱招顺势端坐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贺兰宵愣了一瞬,才缓缓答道:“弟子……没有留意。”
“过来让为师看看。”
她说得坦荡,贺兰宵也很听话地屈膝半跪了下来,往她跟前凑近,想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只是手指无端蜷起,背脊挺得有些僵。
脑袋好似被人抚摸了一下,他抬头对上师父的眼睛。她却不肯再摸,把手抽回去,背到身后冲他笑得眉眼弯弯。
窗外有树影摇曳,樱招背在身后的手心亦有金光在缓缓流转,直至金光完全散去,她才收敛了那副慈祥得有些假的笑容,又问了他几句诸如“功课有没有落下”之类的废话。
贺兰宵答得乖巧异常,面上没什么表情,稳重得看不出情绪。
师徒二人你来我往地说着体己话,殿外忽然传来一道人声。樱招闻声望去,原来是掌门师兄参柳,应当是得知她出关的消息,特地过来看望。
她起身迎了几步,贺兰宵跟在她身后躬身行了个弟子礼,而后直起身子安静退下。
殿外暖暖春阳照得他眼睛眯起,晦暗的情绪被压进心底,蛰伏回去。
方才他偷偷量了,他的确是长高了不少。一年之前,师父站在他身前只比他矮半个头,如今师父的头顶还不及他的下巴。
她错过了好多。
目送着少年走远,参柳才问道:“这次闭关可有收获?我瞧着修为像是更进了一层。”
参柳虽是一副俊美青年模样,却已然有一百五十岁的高龄,樱招比他小一个甲子,今年正正好九十岁,不过面孔依旧维持在二十五岁上下。
“的确是小有所成,”樱招细细答道,“我把流光剑阵加强了。”
流光剑阵是樱招自创的守护剑阵,自创出来之后便没被改良过,因为她很少用。
以前师父总说她的剑气太过霸道,仗着一柄神剑刑天护体,只懂攻不懂守,对战起来总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她肯静下心来仔细琢磨守护剑阵,也算是怪事一桩。
但参柳没多问,抬手在大殿周围布下一道禁制,转而问她:“如何?”
没头没尾,但樱招知道他在问什么:“我刚刚探了,他身上没有魔气。”
话说出口,她莫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无法完全放心:“我的感觉按理来说不会有错,弟子遴选当日,他灵脉当中的确有那魔尊斩苍的气息,但不知为何,后来却再没溢出过。”
“你闭关这一年,他每日刻苦修行,精进速度之快可以算得上是天纵奇才,其他倒并无异状。”参柳的话中满是惜才之意,“罢了,他是你唯一的弟子,你多加留心便是。如若他真的有问题……”他突然摆出一副贱兮兮看热闹的模样,“小师妹,这可是当日你自己说的,你能杀斩苍一次,也能杀他第二次。”
海内有仙山,名曰苍梧山,相传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故灵气充沛非比寻常,实乃求仙问道之洞天福地。
苍梧山绵延万里,大小山峰无数,主峰为最高的四座,分别是掌门参柳所在的不嚣峰,二师姐甘华所在的狐歧峰,三师兄风晞所在的羽阳峰和小师妹樱招的北垚峰。
四位峰主师出同门,各有千秋,皆拜在苍梧山前任掌门岚光仙姑座下。岚光仙姑于五年前渡劫成仙之后,掌门之位便由大弟子参柳继任。
樱招是岚光仙姑渡劫成仙之前收的最后一名亲传弟子,是一名剑修,且已成长为货真价实的当世第一剑修。一柄神剑刑天令她横扫修真界,再加上她曾于二十年前将魔尊斩苍斩杀于琅琊台,虽然她亦神魂受损,睡了十年才醒,但那斩苍早已神魂俱灭,而她樱招还能稳坐北垚峰,参透天地妙法,也算是赢得风光。
这“第一剑修”的名号便更是名正言顺。
大家都相信,只要樱招勤勤恳恳修炼下去,有朝一日亦能像她的师父一般飞升成仙。
樱招于两年前收了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传弟子,还是不情不愿迫于情势才收的。说起来也只能怪她自己,太过冲动,才会给自己招来这么大一个麻烦。
麻烦事发生在两年之前,苍梧山弟子遴选。
苍梧山开山收徒是每二十年一次,整个中土有点灵根之人都会一窝蜂地赶过来碰碰运气。樱招是一峰之主,如此盛会理应到场。
当日,她到达不嚣峰议事堂时,殿外已经聚集了不少通过前几关试炼的试炼者,只等通过最后的灵根测试,便可根据灵根属性和资质来划分内门、外门,抑或是亲传弟子。
分明不是她收徒,她却是到得最积极的。
第二位到达议事堂的是师姐甘华,这位狐歧峰峰主身着一袭华美异常的火红长裙娉娉袅袅地飘过来,眼尾狭长,眼波摇翦,妖艳得不像修士,倒像是吸人精魄的狐狸。
甘华是一名符修大能,极善敛财,苍梧山上下出纳皆由她打点。见到樱招的第一眼,她便笑嘻嘻地说道:“师妹,我给你裁了两身漂亮衣裳,给你看看?”
樱招一脸防备:“你先告诉我要多少灵石。”
“师妹真是说笑了,”甘华笑吟吟地往她身上倚过去,“我给你个亲情价,五千。”
“五千?!”樱招吓得脸都青了,连忙摆手,“我不要。”
“你别急着拒绝,先看看再说也不迟。”
说着甘华从乾坤袋中掏出两条裙子,缩小成手掌般大小的纱裙浮在她的掌心悠悠转动,绣纹光华璀璨,誓要让樱招看清裙裾上每一个繁复的花纹。
不得不说,甘华的手艺还是那么的好,那两条纱裙烟笼一般,看着就仙气飘飘。从前她画符的手便是最稳的,看着身姿妖娆一副站不直的样子,但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符咒却是看一遍就会,剪纸裁衣这种手艺更是不在话下。
由狐歧峰峰主亲手裁的衣裳,在妖商那里,可是天价。
樱招平日里虽喜欢利落装扮,但她偶尔也喜欢收集些漂亮宝贝,需不需要是一方面,但她就是要有。
“除了看起来好看些,还有什么别的功用吗?”樱招问。
“穿上便可换一层皮。”甘华见她态度松动,赶紧解释道,“那魔尊斩苍死于你手,魔族恨你入骨,虽说那都是些宵小之辈,师妹定不会在乎,但外出走动,总有需要隐蔽行迹的时候,有备而无患嘛!”
有道理。
樱招当下便掏了五千灵石,师姐妹二人利索地完成了这笔交易。
一道紫光闪过,羽阳峰峰主风晞的身影自移行阵中显现。此时甘华正在向樱招细细解释这两条裙子的妙用:“打斗时无须担心,不把小衣脱掉,别人断不能识破你的真身,只是你那追魂印太特殊,还是要遮着点。”
殿内无人,她说得毫不避讳,倒是风晞当即变了脸色:“甘华师姐,请慎言。”
“师弟明明修的也不是无情道,怎么偏就这般无趣?”甘华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风晞将头偏向一边,冷着脸没有作答。
“哦,我知道了。”甘华语气暧昧地朝他看去,轻笑一声,“师弟啊,你自己瞧不上任何人,偏要鸾只凤单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还管别人朝云暮雨啊?”
真是白长一副好面孔。
“你……”风晞似是气急,被她这么一挤兑,连耳朵都红了。
“你们几个聚到一起简直一刻都不得消停。”一阵声势浩大的冷光如波浪般倏地铺开,掌门参柳终于姗姗来迟。他以前当弟子时便是踩着点御剑来上课,现如今当了掌门,旁的自由没有,抵着时辰出场这点排场还是要有的。
樱招无辜被扫射,忙撇清关系:“跟我没关系,我没惹事。”
“是啊,你是轻易不惹事,一惹便是大事。”参柳看着那三个凑作一堆,毫无长老自觉的师弟师妹们就头疼。
现下人已到齐,四人敛了神色,坐回各自的长老位。
紧闭的殿门被参柳以磅礴灵力冲开,守在殿外的弟子们随即引着一众试炼者鱼贯而入。上首的四张长老椅下,站着两溜十个亲传弟子,他们身穿雪色亲传弟子服,外披一层绣满了真言、水火不侵的晶莹鲛纱,看起来气派又出尘,个个都是天人之姿。
通过前几轮试炼,上到不嚣峰的人一共有十八名,能走到这里,已是表现得极其出色。一眼望去,世家子弟与平民皆有之。
参柳坐在主位,扫视一圈后才看向身边的甘华与风晞:“你们二位可有中意的弟子人选?”
前几轮试炼的过程,除樱招之外,其余几人皆已通过玲珑镜观看一二。
这一届的试炼者中有几人的确是资质上佳,甘华轻声念了几个名字,当她念到“贺兰宵”时,风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这位名为“贺兰宵”的少年,在一众试炼者当中的确非常引人注目,但除去他过人的天资,更为引人注目的恐怕还要属他的相貌。这样的容姿,若去了狐歧峰……
风晞看了一眼甘华,缓缓道:“我看贺兰宵更适合我羽阳峰。”
冀州旧族,贺兰氏族名门最,可谓富可敌国。此族能人异士众多,皇亲国戚、修士大能皆有之,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一族还保留着母系氏族的某些优良传统。以母亲的血统为尊,子嗣皆随母姓。
族中的女子继承家业,男子则被送来求仙问道。
贺兰宵的母亲正是贺兰氏的现任家主,她曾修书于甘华,请求让其拜入狐歧峰门下,当然,随之送过来的还有装着无数天才地宝的乾坤袋,行事作风甚是对这位狐歧峰峰主的胃口。
甘华礼都收了,断没有再吐回去的道理,她当即目光灼灼地看向风晞:“你存心要和我抢人?”
眼看着二人又要起争执,参柳笑呵呵打着圆场道:“他更适合拜入谁的门下,修习何种术法,还是等测验完他的灵根再说罢。”
全程神游天外的樱招此时也很配合地点点头:“嗯,掌门说得对。”
一副狗腿而不自知的模样,令甘华一阵唏嘘。
小师妹自从神魂受损,睡了十年醒来之后,便全然没了以前那股机灵劲儿,有时甚至还显得有些呆头呆脑。
当下几人也没了拌嘴的想法,神色各异地沉默了一番,才将心思放回到殿内等待着灵根测验的试炼者身上。
樱招端坐在殿首朝着人群看去,却不期然与那贺兰宵对上视线。彼时她正神思缥缈,盯着人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已与他对视许久。
少年有着芝兰玉树般的身姿,面容更似象雕般的偶人,精致得有些不近人情,偏仰头望向樱招时,眼神又是明净的。
两道目光隔着宽阔的大殿凝结在一起,最后是樱招轻飘飘地先将目光移开。
日上中天,十八名试炼者已经测试完大半。轮到贺兰宵上前时,坐在殿首的四位峰主皆凝神屏气,面容端肃。
少年刚满十五岁,小小年纪便出落得沉稳异常。他将手放在测灵珠上,慢慢引气入体,只见那颗通体透明的测灵珠突然生出丝丝缕缕金色的光芒,流转间整颗珠子缓缓变色,直至变作纯金。
单一纯正的金灵根属性,和樱招是一样的。
樱招眨眨眼,顿觉一阵惊喜。
若她打算收徒,贺兰宵倒是极为合适,可惜她并不打算收亲传弟子,并且方才甘华师姐和风晞师兄好像都属意他,自己也不好夺人所好。
罢了,如若他想修习剑术,日后剑术大课她多多提点便是。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似是有所感应,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她。
樱招只当他想拜入她门下,正准备冲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还未来得及牵起的嘴角却瞬间僵住——那颗已经全然变作一颗赤金球的测灵珠上,居然萦绕着一丝魔尊斩苍的气息!
樱招陡然一震,身法极快地腾空跃起,眨眼便落到贺兰宵身前。电光石火间,一柄金光璀璨的长剑自她掌心凝聚,实体显形时,剑身尤有火焰缭绕,磅礴的剑气居然震得周遭的人连连后退。
有好事者失声惊呼道:“刑天!那是刑天!”
“樱招仙子为何突然发难?”
“管他为何呢,此番能见到刑天出鞘,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刑天剑的剑气太过霸道,离樱招最近的贺兰宵受冲击最甚。他的胸口被重重一震,当下便血气上涌,一丝血迹自嘴角渗出。他满脸惊异地往后退了一步,试图勉力撑住身形,但仍是无法站稳,膝间一软,单膝跪在了她身前。
一双漆黑的眸子盯住她,没有丝毫恐慌,只是不解。
看起来似乎只是想不明白她为何前一刻还和颜悦色,顷刻间便杀气腾腾。
樱招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利落地伸手握住浮在半空中的剑柄,掌心灵力肆意流窜。一阵金光闪过,贺兰宵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轻轻闭上了眼睛。
樱招拔剑的姿势很干脆,丝毫没有因为先前的对视而手软,然而,在贺兰宵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却身形一顿,生生停下了剑势。
怎么回事?!
她皱着眉头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法器,突然瞳孔巨震——
夭寿了!
刑天!不肯出鞘!
刑天,上古神剑,乃是樱招自魔域寻得。
相传天神刑天与天帝争夺神位,天帝断其首,并将其首葬于常羊山。没了脑袋的刑天以双乳为眼,以肚脐为口,战斗力仍旧惊人。刑天于陨灭之际化作一柄凶剑,隐于茫茫大荒中。
修仙之人,出门试炼是最为重要之修行。试炼凶险程度,全凭各人造化。樱招早些年的确气运不俗,不然也不会被她寻到这等神器。
神器一旦被驯服,便极为护主。刑天虽是一柄凶剑,但剑灵和樱招早已心意相通。如今它不肯出鞘,对她来讲简直如遭雷击。
就在樱招愣神的瞬间,眼前忽有冷光乍起,她回身望去,却是参柳飞身过来,挡在了贺兰宵身前。
两股灵气隔空相撞,殿内旁人只觉得目眩神驰,一时之间无法视物。丝丝缕缕的灵力如落花飞絮般在殿中央环绕,其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香。
待到灵气收敛之时,位于风暴中心的樱招和参柳皆已消失不见。
贺兰宵睁开眼,正打算环顾四周,却发现殿内的其他人都僵在原地,眼睛眯起,眉头紧皱,仍是维持着被强光照射而不能视物的姿态。耳畔安静得不正常,风声鸟语皆已停顿下来,时间如同凝住一般。
他们好像中了幻术。
母亲曾告诉他,狐歧峰峰主甘华的幻术极其厉害,可以布幻于无形。
那为何幻术对他无用?贺兰宵来不及思考,只不动声色地闭上眼。忽听得背后有人接近,接着头顶一阵暖意缓缓注入,周身痛楚渐渐减轻,直至消散。
原来是有人正在替他施疗伤术。
“怎么样?”一道女声响起,是甘华的声音。
“伤得不重,无碍。”
替他疗伤的人是风晞。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樱招蹿至贺兰宵面前时,他们只当她有意探他灵根,并未加以阻拦,还是参柳先察觉到她杀气太甚,才飞身过去阻止。也亏得樱招自己停滞了一瞬,不然刑天一旦出鞘,这少年恐怕难逃一死。
昔年一同修行的同门师兄妹,遇事时仍旧配合默契。为防止事态蔓延,甘华果断催动咒语布下幻术,这才将场面控制住。
连风都凝滞的大殿上空,飘浮着一鼎核桃大小的青铜钟,莹莹絮絮的清光从内渗出,看着小巧玲珑,不甚起眼,内里却另有乾坤。
那是参柳的月魄钟,有吸纳天地之功效。
樱招此时已被参柳卷入月魄钟之中,二人置身于一座浮空小岛,小岛上青山落霞,闲云卷舒,仿若仙境。
如此景致,时下却无人欣赏。
“你不会无故出手伤人,究竟怎么回事?”参柳负手站在樱招面前,问得不急不缓。
樱招却没他这般气定神闲,刑天不肯出鞘一事令她十分焦躁,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恼意:“你快放我出去,贺兰宵的灵力中有斩苍的气息!”
“此话当真?”参柳皱起眉头,“那为何只你一人察觉?”
樱招愣了一下:“你们……都没看到吗?”
“没有。”参柳觉得奇怪,当即掐了个决传音给钟外的风晞和甘华。
已然替人疗伤完毕的风晞神色一凛,又将手放回贺兰宵的头上,驱动术法仔细查探了一番过后,才对着甘华摇摇头。
的确是查不出来,贺兰宵身上半分魔气也无。
甘华早料到是这结果,她对自己的幻术极为自信,如今殿内除了风晞,其余人皆深陷她的幻境中,有没有魔气她根本无须亲自查探。
只是樱招怎会出错呢?
四人几番隐秘传音,樱招也已冷静不少。她提起手中的刑天剑,犹豫再三,还是交代道:“方才,我准备对着贺兰宵拔剑时,刑天不愿出鞘。”
刑天虽是一柄凶剑,但它可渡妖邪,面对越强大的妖邪力量便越凶猛,面对魔物甚至能比剑主察觉得更快,绝不会出现无法出鞘的情况。
“如此,是你冤枉了他?”参柳脸色凝重起来。
“兴许是有其他妖邪潜入了苍梧山,想在弟子遴选时,趁机作祟呢?”甘华插了一嘴。
倒也说得通,只是山门大阵乃苍梧山祖师爷所设,一般的妖邪绝对混不进来,倘若真有那般厉害的妖邪试图闯进来,也万不可能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小心驶得万年船,”参柳看着心大,该正经时绝不会含糊,“风晞,你吩咐你羽阳峰的弟子速去查探。”
“是。”
即便种种迹象都表明是樱招差点滥杀无辜,但她对贺兰宵的怀疑仍旧无法完全消除:“师兄,你信我,我的感觉不会出错,贺兰宵必定有问题。”
“我自是信你。”参柳安慰道,“只是苍梧山树大招风,你身为一派长老,未明真相前便对人拔剑相向,恐落人口实,更何况贺兰一族轻易开罪不得,须得想个万全之策。”
给弟子传完信的风晞突然道:“既无法对贺兰宵放心,不若,樱招以收徒为名,行监管之实。”
此计的确可以解当下之急,甘华正欲点头,眼角瞥见风晞那一派正经的模样,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着了他的道。
她想起贺兰宵的母亲送过来的那些秘宝,自己还未清点完就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一时气极,双手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瞪他:“等下再和你算账!”
她的双眸子如同酿了秋光一般,瞪人时实在没什么威慑力。风晞轻轻将她的手扒拉下来,边整理衣襟边淡淡笑道:“那师弟等着。”
参柳实在没想到此前还当贺兰宵是块香饽饽的两人如今甩手甩得这么干脆,他看向樱招,却见樱招握紧了手中的刑天,眼冒精光冷冷道:“你们放心,如若贺兰宵真是那斩苍所化,我能杀斩苍一次,便能杀他第二次。”
唉,参柳默默叹了一口气。
少给他惹事就不错了,还放心……
听不见四人密谋的贺兰宵只觉得后颈阴风阵阵,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幸好他在察觉到暖香的一瞬间便双腿盘坐在了地上,不然他实在没办法在甘华眼皮子底下维持着单腿跪地的姿势而不露馅。
忽听得一声翠鸟鸣啼,一阵风拂过脸庞,被术法凝结的空间亦跟着活络起来。幻术彻底解除时,涌进耳朵的声音很嘈杂,惊呼声不绝于耳。
那些身中幻术之人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被卷入了幻境,不自觉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夹杂着一声关切的叫嚷,听声音应是他的随身小厮。
贺兰宵缓缓睁开眼,却正对上樱招凑得极近的一张脸。
他骤然往后拉开一点距离,才发现其余几位峰主像大山一般将他围了个严实。樱招蹲在他身前,直直地看向他,语气僵硬地说道:“方才我对你出手,是看你资质非凡,且与我同是金灵根,因此有意试探你。你不偏不躲,无半分害怕之意,表现得很好。”
这是……要当着众人的面解释的意思?
贺兰宵眨眨眼,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见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有意收你为亲传弟子,你、可、愿、意?”
“樱招,我解除幻境后,你表情温和一点,切莫让人看出端倪来。”
出月魄钟前,甘华的告诫还言犹在耳,樱招对着贺兰宵却实在温和不起来。在她说完那句话之后,站在贺兰宵背后的风晞抬手捏了捏眉心,一向纹丝不动的表情隐隐有裂开的趋势。
其余众人倒是一片哗然,有羡慕者,有嫉妒者,有哀号者,也有默不作声者。
贺兰宵便是这位默不作声者。
好像是太凶神恶煞了点……樱招很有自知之明地调整了一番表情,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然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冲过来,跪在贺兰宵身旁哀号道:“公子!你千万不要答应她啊!她方才是真的想杀你!你看她都把你打到吐血了!”
贺兰宵抹了抹嘴角残留的血迹,冲他安抚似的笑了笑:“不妨事,我已经好了。”
“可是,家主吩咐过你一定要拜在甘华长老门下的!甘华长老……”小厮期期艾艾地抬头看向原本站在樱招身后的甘华,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甘华居然坐回了她自己的长老座上,偏着脑袋和她的几个弟子唠起了嗑!只有参柳和风晞门神一般堵在贺兰宵身后。
这真真是,进不得也退不得……
小厮看起来和贺兰宵差不多年纪,十五岁左右,一口公鸭嗓吵得樱招头疼。她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喂!我还在这里呢!怎么,在你看来,你家公子给我当徒弟很丢人吗?”
“没……没……樱招长老,”他瑟缩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少爷血脉特殊,不能多食五谷,狐歧峰是四峰当中唯一可以带仆役入内门的峰。进山之前族长再三叮嘱过一定要让少爷拜甘华长老为师,再不济,拜入风晞的羽阳峰也是好的。可现在,偏偏是最难缠的樱招……
威慑之力既已达到,樱招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一直没发话的贺兰宵。
他倒是挺识礼数,方才那小厮在他耳边那样吵,他都没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清亮的日光照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看起来又出尘又无辜,只是在樱招回望过来的那瞬间,他似是怔了一下。
樱招心道这都是假象,却仍旧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二人对视几秒后,他终于垂下眼眸,轻声道:“我……求之不得。”
苍梧山几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唯有小厮白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一场闹剧总算落幕,被迫中断的弟子遴选继续进行。全部测试完毕后,几位长老关起门来商讨了半日,才将这剩余的十七名试炼者的去处分配完毕。
今年的试炼者资质都很不错,除了樱招,参柳和风晞各收了一名亲传弟子,至于甘华,她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此地,人虽还坐在长老位上,脑子里却一直在盘算着自己的损失,以及要找风晞索要多少赔偿。
樱招走出大殿时,贺兰宵已经领了弟子服,站在殿外正等着她。他的小厮因没有用武之地,已经被他打发下山,回家复命去了。小厮走之前仍是一脸如丧考妣,也不知道这俩主仆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总之须得仔细防备。
她上前几步,还未来得及走过去,便看见一个圆脸圆眼的小姑娘朝她扑过来。她记得,这圆脸姑娘是参柳新收的弟子,名叫苏常夕。百年难得一遇的空灵根,是这一批试炼者中资质最好的,灵根测试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樱招师叔!”圆脸姑娘才唤出这么一声,便被参柳揪住了头发,双臂徒劳地在空中扑腾了几下,连樱招的衣角都没碰到。
樱招一脸疑惑:“怎么了?”
不曾想这圆脸姑娘竟然害羞起来,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参柳替她解释了一句:“这小丫头,一心想拜你为师,我收她当弟子她还不乐意。”
苏常夕赶紧冲着樱招点头,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樱招当世第一剑修的名声在外,有几个崇拜者也很正常。她摸了摸苏常夕的脑袋,笑着说道:“教导你这样的空灵根,掌门师兄更有经验。你若是以后想学剑术,大可以来北垚峰找我。”
“真的吗?”苏常夕双眼发亮。
“自然是真的。”
得了樱招的应允,苏常夕终于心满意足,转过身准备回自己分配到的弟子房,只是临走前还狠狠地剜了贺兰宵一眼。
贺兰宵倒是完全没注意到,他正低头看一只蝴蝶掠草飞,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显得有些冰冷。他抬头时,参柳已经带着苏常夕走远。
“行啦,你也别羡慕别人,如今你入我不嚣峰,这般机缘,别人可是求都求不来。”参柳走在苏常夕前面,不看她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现阶段他还不会亲自教导她,只是看她年纪尚小,送她一程而已。
“那您以后能让我当掌门吗?”苏常夕问得天真又大胆。
“小鬼头志向还挺远大,你若是以后能打败我,这个掌门自然给你当咯。”
“哦,那我便勉为其难地叫你一声‘师父’吧!”
几片残霞挂在天边,火烧一般将满地春草染成橙红色。樱招收回视线,慢吞吞地看向一直等在一旁的贺兰宵。走近之后她才发现他站着要比她高不少,虽说还是瘦瘦弱弱的身板,但他如今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以后应当会一天变一个样。
——如果他有命活到那天的话。
“走吧,你跟我回北垚峰,”樱招仰头看向他,问道,“会御剑吗?”
贺兰宵摇摇头:“不会。”
不会才算正常,筑基期的弟子才能御剑,樱招觉得自己刚刚问了一句废话。
不知他是否真的如此不谙世事,他看向她的眼神始终清澈澄明,丝毫没有介意她堪称冷酷的表情。
面对着这样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樱招心情很是复杂,甚至想再向他拔一次剑。
那便……再拔一次好了,毕竟她也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樱招从气海中幻化出另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伸出手提溜住贺兰宵的衣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扯着他一路风驰电掣御着剑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山谷。
她的速度实在太快,软靴踩上草地时,贺兰宵还有些惊魂未定,只是面上仍旧不显。被扯住的衣领骤然一松,他回身看向樱招,却发现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上去俊眼修眉,甚是英姿飒爽。
那柄已经幻化出实体的刑天剑没有被她收进气海,而是被缠上了布条背在背上,剑柄上挂着的剑穗看起来手工有些粗糙,但上面却坠着一颗漂亮的珠子,即使是在白日,那颗珠子也璀璨得像把一整片星河都装在了里面。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却被她横眉叱道:“眼睛别乱瞟,小鬼!”
“哦。”贺兰宵收回目光,老实应了一声。
死鱼一样的态度让樱招额上的青筋都在跳,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不爽,咬着牙面朝他站好,反手握住剑柄,眉眼浮现出一股兴奋的杀意。
是的,杀意。
和在大殿上一样,她仍旧……想杀了他。
贺兰宵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后退,便见樱招气势汹汹地拔剑掉转了方向。
一股磅礴的剑气从他脸侧轰然扫过,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他耳边铺开。地动山摇间,他捂着耳朵看向身后,只见方才还青翠的山壁瞬间变成了一片荒烟废垒。
暮鸟随着滚滚烟尘惊起,半座山头已被她那一剑夷为平地。
好……好凶悍。
轻轻松松便能毁天灭地,这便是第一剑修的力量吗?
可樱招只觉得自己真是个倒霉催的。在劈完那一剑之后,她便没再管贺兰宵,而是背过身去,捧着刑天无能狂怒。她时常会怀疑刑天的剑灵是个傻子,毕竟被人砍掉了首级,用双乳当了眼睛,所以瞎了眼,分辨不出魔气来也很正常。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它面对着贺兰宵不肯出鞘。灵力爆起的瞬间,她偏离了一寸方向,这才将剑拔出来。
结果贺兰宵身后那满山的灵果便遭了殃。
这剑灵形貌可怖,神力附身在剑上,很少显出原形来吓人。它本来话就少,如今兴许是知道自己闯了祸,更是被樱招骂到自闭,一声也不吭。
于是在贺兰宵看来,眼前的画面便成了樱招在捧着剑唱独角戏,配上她那恶狠狠的表情——她哪里是世人口中容姿艳绝的樱招仙子,她分明是个喜怒无常的怪女人。
这个强到逆天的怪女人自己生了半晌的气,突然将剑收鞘,冷着脸回身看向他,他一颗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贺兰宵几乎一整日都处在这种情绪中,她看他一眼,他便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是性命受到威胁的那种紧张。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然后伸出一只手扼住他的后颈,收紧时用了不小的力道。他顺着她的力道低下头,脖颈露出的皮肤刚好触上她的鼻尖。
她在闻他。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间,他不自觉往后仰,脑子乱成一团麻。
没有魔气。
樱招有些泄气地放开他,觉得自己也是蠢到家了,他身上那股魔气,用灵力都探不出来,能嗅出来才怪。
不过樱招倒是碰了一鼻子的香味,像是未完全成熟的桃子,清新又甘甜。怎么世家子弟们都这般讲究的吗?每日还得熏香?
漫天烟尘中,她正茫茫然,突然眼前飘来一张传音符,接着甘华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响起——
“北垚峰主樱招,无故损毁苍梧山财物,经清点,修复完全需一百万上品灵石。给你个亲情价,五十万,限你三日之内补齐。”
“五十万?!”樱招一脸惨然地惊呼出声。她活了这么大岁数,虽是有些积蓄,但一下子拿出五十万上品灵石仍旧像是要了她命一般心疼。
正惆怅着要不要去找师姐求下情,站在她身前一直默不作声的贺兰宵突然说道:“樱招……樱招长老,这五十万灵石,我来出吧。”
他自小便有些孤僻,亦不懂得如何卖乖讨好。虽然此前已经和一批进来的同门一起行过弟子礼,但他未正式给樱招奉茶。樱招几次三番对他拔剑,应是对他有所防备,贸然叫她“师父”的话,说不定会被看作是别有用心。
所以他仍旧没有改口,跟着外门弟子一起叫她“樱招长老”。
樱招没在意他对自己的称呼,她耳朵里只听见了他说要替她出这五十万灵石。这般视钱财如无物的模样,该说不愧是生在钟鼎之家的小孩吗?比她这种靠自己勤勤恳恳修行、兢兢业业攒钱的一峰之主要财大气粗多了。
“此话当真?”她抬起眼皮瞧他,脸色隐隐有转晴的趋势。
贺兰宵点点头:“灵石而已,我有很多。”
按理说,樱招身为师长,这般占一个晚辈的便宜实在是令人不齿。但此事归根究底是因他而起,若他真有问题,这钱他出得不亏,若他没有问题,的确是她冤枉了他,那她既已收他为徒,日后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便是,这灵石便权当他孝敬师父了罢。
这点礼她还是受得起的。
樱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你这几日便寻个机会去狐歧峰帮我把灵石交了吧。”
“弟子遵命。”贺兰宵随即应下。
至于她为什么会挥出那一剑,他没有问,她也没打算说。坐上仙门大派的长老位,最大的好处便是说话做事不需要给出理由。
短短一刻钟,樱招被甘华罚了五十万上品灵石之事便已传遍苍梧山上下。
“你宰小师妹是不是宰得太狠了点?”此时风晞正好待在狐岐峰,看着甘华煞有介事地拿着个算盘算得飞快。
贺兰氏差人送过来的乾坤袋被她摆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她瞥一眼便要叹一口气,同时脑子在飞速运转怎么将损失降到最小。
“狠吗?”她不以为意,“你放心,这钱轮不到樱招来出。若是贺兰氏那小鬼有他们家送来的其他弟子半分机灵,便会懂得孝敬师父究竟该从哪里做起。”
失去一点羊毛不算什么,她劝自己看开一点,肥羊还在呢。
说着她朝风晞递过去一张长长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他需要补偿之物:“你过目一下。”
风晞淡定接过,还未发表意见,便听见她有些心虚地絮叨道:“这么大的门派,每天开销很大的,你们不管账,自然不知道我有多不容易——”
“师姐,”他站起身来,将账单往怀里一揣,看也没看一眼,全然笑纳,“明日我亲自送过来。”
“啊?哦……”
这便同意了?甘华眨眨眼,又觉得挺正常。风晞少时便是如此,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她留着。她欺压他已经成习惯,也不觉得自己占了他多少便宜。现下更是,她笑逐颜开,艳晶晶的一双眼弯成两轮月亮。
风晞抬脚的动作突然顿住,下意识偏离了一下视线,方如梦初醒般朝她伸出手:“乾坤袋。”
如果说他们这师兄妹四人,有谁最像师父,那一定是风晞。
跟师父一样不苟言笑,又死板。
甘华咬咬牙,将笑容收了个干净:“你觉得我会私吞?”
“师姐别误会,”乾坤袋迎头砸过来,风晞勾着束口的细绳解释道,“是掌门师兄交代了,一定要找个靠谱之人亲自还回去。顺便……打探一下那贺兰氏的情况,特别是,贺兰宵的身世。”
苍梧山四座主峰皆高耸入云,如天上重楼,樱招所在的北垚峰亦是如此,若是不御剑,几乎难以攀上。峰顶四周被云雾环绕,轻易不能窥其全貌。穿过云层后才会发现峰顶的平台极为开阔,中央坐落的大殿和掌门所在的不嚣峰差不多,金砖铺地,巨木为梁。
中土仙门一向是这种金碧辉煌式审美,羲和驾日时阳光落在琉璃穹顶上,闪耀的光辉似乎在明晃晃地向世人昭示这便是正道之光。
穿过平台中央的正殿,后院有亭台四五座,碧湖两三湾。因四处刻着阵法,故无人打理也能有度柳穿花、水笼烟纱之感,一草一木皆具灵气,的确是仙人居所。
只是樱招这里略有些冷清,偌大的北垚峰,只她一个活人,其余洒扫仆役尽是她用短剑雕出来的傀儡人。贺兰宵得以独享一座院子,临着樱招的庭院。
樱招打的是就近看管的主意,甚至还十分贴心地送了他一个洒扫傀儡,每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具傀儡是樱招平日无事时亲手所雕,除了不会讲话,其余举动都与真人无异,行止颇为利索。
贺兰宵收到傀儡时看起来还挺诧异,为避免他有所怀疑,樱招赶紧解释道:“你既已拜我为师,一切事宜自当由着我的规矩来,凡尘俗事亦需抛之脑后。你入苍梧山之前过的什么日子,我不会管,但今后须得事事躬亲。这傀儡人是念在你年纪尚小,权当个过渡罢了。”
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少年点点头,静默了片刻,才开口:“敢问樱招长老,我还须遵守什么规矩?”
其实樱招也不知道自己该立些什么规矩,她没和这种半大小孩朝夕相处过,更没正儿八经收过徒。她自睡了十年醒来,许是神魂还未尽数归位,她总觉得自己注意力大不如前,前尘往事也有些记不起来。
“其他规矩……”她想了想,问道,“你此番上山,可有带符纸傍身?”
“有,”说着,他从腰际解下一个乾坤袋,从内掏出厚厚一叠符纸双手递过去,“都是离家前母亲准备的,我自己还未清点过。”
樱招随意往他那乾坤袋里瞟了一眼,好家伙,都不用探头过去看也知道那里面装的全是奇珍异宝,再一看她刚从他手上接过的这一沓符纸,避雨符、神风符、鸟行符、真火符还有各种价值连城的符纸,一应俱全。
还未开始修行便准备了这么一堆走捷径的物什,他这纨绔做派,不像是来修行的,倒像是来享福的。
难怪能如此顺利地通过前几轮试炼。
“除此之外,可还带着丹药?”她的神色冷了几分。
贺兰宵很短暂地愣了一瞬,从袋中掏出几个丹药瓶。瓶身透着莹润清光,看来里面装的都是些助进修为的灵丹妙药。
樱招此时是真有些骑虎难下了,她没急着接过那些丹药瓶,只是问他:“你原先是打算拜入甘华座下吗?”
他的灵根虽和自己同属金灵根,但她将他带回北垚峰的过程有多强人所难,亦是有目共睹的。她的确不是真心想要教导他,而是急于证明自己绝不会出错。
她想着假使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概率,她真的弄错了,那这世上也没人不愿拜她为师,她肯收他已是莫大的恩赐。
但他真的愿意成为一名剑修吗?平心而论,狐歧峰的确比北垚峰要更适合他,毕竟,狐歧峰只需修炼苍梧山的内门心法,其余修行法则皆不做规定,也不讲究清修,最适合他这种喜欢走捷径的富家子弟。
“拜入甘华座下,原是我母亲的意思,我自己……”贺兰宵顿了顿,眼睫轻颤,“并无任何想法。”
“噢,”樱招点点头,不甚在意地回道,“苍梧山无论什么等级的弟子,一月当中总有那么几日须去掌门的不嚣峰统一进学,授业老师是已出师的大弟子们。四峰长老亦会不定期开坛授课,届时你若是觉得自己不适合我北垚峰,想拜别的峰主为师,我自会替你引荐。”
说完这一大段话,她再看向贺兰宵时,不知为何,他的脸色竟苍白了几分。
她说什么了吗?她难道不是字字句句都在为他着想吗?
还没来得及细想,樱招便听见他低声说道:“樱招长老,我既已拜您为师,便不会再另投他处……”
旁的话他也不说了,只伸出双手将丹药奉上,这份恭恭敬敬的乖乖模样,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是他一言一行的确挑不出错处来。
樱招看着他微微低下来的头颅,轻咳一声,老神在在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尚未筑基,过多依赖丹药和符纸对你的修行无益。这些物件,为师暂且替你保管,等你出师之日再归还于你,你可服气?”
贺兰宵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深深地鞠了一躬:“弟子,谨遵师命。”
樱招将丹药和符纸收好,语重心长地说道:“修习剑道,虽不至于像太清道一般严守斋戒,但修行一事,本就艰辛,你须做好准备。”
说着,她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弟子守则递给他:“别的规矩你便依着苍梧山的门规来吧。”
说完便一脸高深地出了门。
她站在院门口,悄无声息地设下一道禁制,才略微放心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从贺兰宵手里搜刮来的符纸和丹药已经被她仔细查验过,除了异常贵重之外倒没有任何异状。
收徒一事,进行到现在,她才突然有了些许真实感。
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樱招以前时刻谨记这一箴言,从未有过正式收徒的想法,若是教几招剑法还好说,正儿八经的传道授业解惑,却实乃难事一桩。如今把这么个大麻烦带回来,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为今之计,也只能盼着贺兰宵早日露出马脚了。
他这几日还需去狐歧峰替她办事,他如今尚未筑基,无法御剑,又没了符纸。她倒要看看他怎么下得去这北垚峰。
冀州,贺兰府上。
族长贺兰舒的书案上凭空出现一张传信符,信封用蛟龙龙涎混合白磷封口,非收信者本人不得启封。若有奸佞份子妄图强行拆开,白磷会即刻自燃将信件焚毁。
贺兰舒年方四十,能文能武,形容端丽之余,举手投足皆带着一股英气。她拆开信封,从头扫了一遍,顿时皱起了眉头。
旁边站着的嬷嬷是她的心腹,见她面色深沉,第一时间屏退了旁人,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开口问道:“是阿白传回来的?可是公子出了什么岔子?”
阿白正是弟子遴选时对着贺兰宵哭天抢地的小厮。从苍梧山回冀州,路途遥远,他等不及将情况亲自回禀,出山之后便即刻传了信回来。
贺兰舒将信递给嬷嬷,嬷嬷看完则一脸惊疑不定:“不是已经和甘华通过气了吗?怎会最后去了樱招的北垚峰?樱招突然对公子出手,莫不是察觉到了公子身上的……魔气?”
“我贺兰氏千年秘法,断不会这么轻易被人破解,樱招察觉到的应当不是魔气,不然宵儿早已被她当场斩杀,苍梧山其他长老亦不会放过他。”贺兰舒屈起手指,指尖敲了敲桌子,“她或许……只是感应到了斩苍的气息。”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恐怕也只有樱招自己知道。
“可是,左使不是说,樱招的记忆被……”嬷嬷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是啊,因为人界唯一见过斩苍面容的樱招已经不记得他的长相,贺兰舒才敢堂而皇之地把贺兰宵往苍梧山送,魔界也必不会料到她真的有胆把他当作一般贺兰氏弟子对待,在他们眼皮底下把人送往仙门。
可正因为樱招不记得,贺兰宵在她手上才祸福难辨。
贺兰舒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以前的樱招,宵儿是最应当去她身边的,我又何必舍近求远修书给甘华。”
“以前的樱招?”嬷嬷不解,“可传闻不都说,是她杀了那位?”
传闻的确不假,但贺兰舒总觉得另有隐情。
二十年前,斩苍戴着面具跟在樱招身后寸步不离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都说世间只有情难诉,前一刻还如胶似漆,下一刻便反目成仇的怨侣比比皆是,但那二人闹成这样不死不休的局面,难保不是有背后推手在作怪。
送贺兰宵上苍梧山,其中内情复杂,整个贺兰家也只有她主仆二人知晓,连他本人都完全不知。
魔界左使闭关已一年有余,元老院那群人收拾魔界的烂摊子,亦顾不上这边,的确是给了她们筹划之机。
路铺到这个程度,权当是报斩苍救她全族之恩罢了。
贺兰舒自觉已仁至义尽。
其他的,也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在魔界反应过来之前,自己找回记忆和力量,若到时他仍旧无法自保,苍梧山也能护他一二。
“提前被樱招带走也好,反正从甘华那里绕一圈不过是走走程序,掩人耳目而已。宵儿自小聪明谨慎,他会见机行事的。”贺兰舒在楠木交椅上直起身子,淡淡道,“我们在魔界左使眼皮底下玩这一出,五年之后,他们找上门来,我们若交不出人,贺兰氏全族恐遭灭门之祸。”
嬷嬷点点头,一脸凝重:“这的确是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吩咐下去,早做准备。”贺兰舒冲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我们还有时间。”
“斩苍!斩苍!你等……等一下!”
是谁?
谁在唤那魔尊?
樱招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黄沙漫天,劲风刮脸,她不自觉地遮住眼睛往后退了几步,脚下的沙砾被她踩得嘎吱作响。
天色阴沉,四周尽是嶙峋怪石、荒台古树,这等荒凉贫瘠之地,定不会是中土。
对了,她在魔域。
她是来过魔域的,她来……她来做什么?
樱招甩甩头,神台渐渐清明。
她记起来了,她是来寻刑天的。师父算出刑天会在魔界出世,刚好她还没有称手的本命剑,师父便打发她过来取,看看她有没有这个机缘。
一阵寒烟吹过,她捂住脸挡住猎猎劲风,从张开的指缝中捕捉到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来不及思考,她拔腿便追了过去。
那人却蓦地停下脚步,她一时不察,鼻尖直撞上他的背脊。
好疼。
她还未来得及控诉,便听见他回身冷冷地道:“别跟着我。”
“哇!你当我想跟着你吗?要不是这鬼地方我守了三天也只看到你一个活物,再加上我人生地不熟,要不然,我才不跟着你……”她一张嘴能吃进去一口黄沙,苦着脸不停地絮叨。
可是画面一转,漫天黄沙又瞬间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万顷璀璨星河,光波摇翦着从脚下铺开,明霞幌幌将夜色照亮。密密疏疏的星辰闪着火焰一般,有些浸在水下,有些悬在水面,画面中是蔷薇般的色感在摇漾,粼粼的光波将她的脸庞描绘得极尽美好。
耳边是已经被她收服的刑天在哇哇乱叫:“你把你手里那丑东西放下!我告诉你!那丑不拉几的玩意儿休想挂在本座身上!听到没!你休想!”
丑东西?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正拿着一截红绳在编织剑穗,她向来不适合干这种精细活儿,一个简单的结也被她系得乱七八糟。
算了,这手艺她自己也嫌弃,还是不勉强了。她将剑穗往袖中一揣,好奇地四处环顾,却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身影。
她抬头想看清他的面容,却只能看到一道优美的轮廓和被层层星光印成淡金色的睫毛。
“斩苍,”她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有些失落,“我要回人界了,回去之后就看不到这么美的星河了吧,神迹一般,人界可没有铺在脚下的星河。”
看不见的事物,好像是在指这条星河,又好像不止。她的影子和身边人一起被拉长,她悄悄朝他挪近了一步,直到看见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才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
被她叫到名字的男人侧过脸看向她,那张脸,居然和贺兰宵一模一样,只不过好像要年长几岁,身量更高,轮廓亦更加犀利惑人。
这样怪诞的场景,她却丝毫没有感到不对劲,仿佛梦里的一切才是真实,那些被强行忘掉的人和事,都在此刻得到了修正,就连脚下细软草地上的露珠,都玲珑剔透得分外可爱。
男人察觉到她悄悄蹭过来的动作,竟伸出一指点在她的额上阻止她继续靠近,她茫然又不满地撅起嘴,絮絮叨叨地控诉道:“到底谁才是魔啊?不都说你们魔族放浪不羁,怎么你反倒比修士们还正经?”
忽有一阵风吹过,将画一般的场景惊扰,视线所及之处有强烈的光斑照过来,樱招眯着眼睛去抓身边的人,却抓了个空。热烈刺眼的光线吞噬过来之前,她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好似在说:“送给你。”
樱招倒抽一口凉气,猛然从床上惊起。
窗外晚鸦在噪,她盯着床帐愣了一会儿神,已然把梦里的一切全都忘记。
刑天静静地立在她的枕畔,此时正沐浴在月光中,剑身犹有清光在流动。剑柄上坠着一颗漂亮的宝珠,应是它本身自带之物,里面承载了一整片星河,无论白天黑夜都在熠熠发光,唯有编织宝珠的剑穗看起来粗糙无比。
不过,刑天的剑灵毕竟是个行事粗犷的大汉,身上挂个符合他不正常审美的剑穗,的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